你，不过是一片被折叠的雪花

文丨老子今天下了一窝蛋

这个冬天太漫长，雨未停，雪未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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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北京折叠》这部小说又被不断提及，当我第一次看大这部小说时候，虽然被书中因为阶级而划分明确的空间深深震撼，当然，那时候仍幼稚的我也以为这些情景不过是社会发展到极端的幻想。

可是最近，生活又再次打了我的脸（👉可戳）：北京折叠早就已经发生。

社会在转型，时代的需求在发生变化，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被清理的DD人口，普通人的生活太容易遭到入侵，17号上映的影片《暴雪将至》就讲了一个小人物大时代的故事。

今日看起来非常应景，片子的完成度不算太高，但是很多地方值得我们慢慢讨论。

01小零件的痴心妄想

影片主要人物余国伟，九十年代一间工厂保卫科的小职工，集体主义之下苟同于泱泱大众的非单一个体，巨大国家机器上的一颗小螺丝、小零件。

然而他的野心，他的自我意识并不使他满足于做小螺丝、小零件。他在工厂的颁奖大会上庄严宣誓：“我，余国伟，要活出自己的精彩”。

他讲话时那发狠的双眼，胸前的红花和金灿灿的奖杯，都在灼灼地烫人。

段奕宏的演技依然炸裂

这里面饱藏着一种亘古已久的欲望。

它是于连所渴盼的那身红色军官服与黑色教士袍；是裘德冀望无比却一生都不可得的声名。

而在余国伟身上，它是一个平凡人对荣誉的热望，是体制外的人向体制内的窥伺。

这种窥伺是小心翼翼不显山露水的，在工友们喧嚣的恭维声中，余国伟会义正辞严地讲到“鸡头凤尾”，讲到人就不要希求一些不该自己的东西，这是他在潜意识当中的自我警示，也是对未来错轨命运的一种征兆。

毕竟他那小心呵护的渴望，早在颤巍着向李警官数次点烟的手中泄露无遗。

他想进刑侦队，想通过侦破凶案将自己的声名挥发到极致，想以自己那自以为是的能力在阻隔体制内外的高墙上凿开一个豁口。

与这股强烈的欲望相对照的是那个崇尚集体主义，人人失去独立个性，失去面貌与自我的年代。

想来这也是导演将背景选定在九十年代的一个原因，当镜头扫过颁奖台下的众人那密密麻麻又整齐统一的脸时，颁奖台上慷慨陈词、热血偾张的余国伟，与台下端正木讷的众人显得是那样格格不入,一种荒诞与讽刺之感油然而生。

同时也在余国伟这人生中最辉煌最得意的时刻埋下暗喻，他已经是一个脱轨的零件。

在强调规整时渴望自由，在泯灭欲望时凸显欲望，悲剧的产生就来源于此。

余国伟不想永远只是个编外人士，不甘当一个泯然众人的个体，自心底里聚集起来的无数幻象使他膨胀成与那些林立高楼比肩的巨人。

他跨过道道阶梯栏杆，拨开杂草灌木，徘徊在一个又一个滴满湿冷雨水的屋檐，肖想着自己就是那个揪出真凶的平民英雄。

片中数度追逐的场景，看似在追逐凶犯，追逐着真相，实际是在追逐他那念念不可得的理想。

所以到影片最后真相揭开，发现他苦苦追寻的真凶，其实早在与他的第一场追逐戏中就被卡车撞死，而他永远也无法知道凶手的真实面貌——这于他并不是善恶得偿的解脱，而是命运的无情嘲弄。

他所追寻的理想早就是空中楼阁，梦幻泡影罢了。

穷其一生，好像仅“痴心妄想”四字便足可描述。

02歌女肉身的自我毁灭

如果余国伟不曾痴心妄想，小刘不会死，燕子也不会跳轨，他自己也能免除数年的牢狱之灾。

这一切好像都在指向一种宿命论的观点，生死由命，荣辱在天，人就不应该希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就像麦克白拼命挥剑妄图刺穿三女巫对他命运的预言，却最终没能斩断摩伊拉丝线的牵引，人们最终都会被导引至早就注定的结局。

这种宿命的导向并不仅仅针对余国伟，也体现在影片其余众人当中：

警察老张厌恶这个总是雨水绵绵的南方城市，想退休后安适地在院子里晒太阳，后来他退休了，终于能在院子里晒太阳了，可是他痴呆了，一辈子没能离开这座阴雨的城市；

歌女燕子一心想脱离这座城市去远方，却从来没能跨出一步，最后她自桥上跳下去，车轮子骨碌骨碌从她肉身上碾过，自此她和这座城市的泥土再不分离。

他们抗争的核心并不是脱离城市、脱离阶级，而是挣开命运的挟制。

这也是每个人出于生的本能，他们身上强烈的自我认知与个体私欲，引导他们与所谓既定命运的冲撞，正是他们生命存续的本源。

而当人身上这种强烈的自我认知突然破碎、消磨，当人意识到身处的虚幻与自我的软弱，不再具备生的渴望，死就成了本能。

死的本能战胜了生的本能，人往往就会走向自毁。从这点上很容易理解燕子的自杀。

而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谈论燕子的死，则可以视为是社会失范下的牺牲品。

那个时代正是中国社会一个大的转型期，庞然臃肿的工业乌托邦骤然坍塌，集体主义分崩离析，原先的一切规整都被打散重构、拨乱反正、而面对既定秩序的瓦解崩坏必然造成的是社会的一种滑跌失范。

整个逼仄又动荡的求生困境，镇压住的是生活在这框架下的每个人。

连环凶杀案、工人杀妻、歌女自杀乃至于老余的癫狂，这一切的排列都不是偶然拼凑。他们所指向的正是这个失范社会之下人心的暴乱与精神的迷失，暴雪降至，他们已看不清前路。

所以影片描绘的其实并不仅仅是老余抑或是他们这一群人，而是他们这一代人。

03个人能俯视时代吗？

王兵在《铁西区》当中，也曾记录下了那些生长在变革时代，所处于漩涡中心这代人真实的生命。

没落的工厂，简陋的生活，透过镜头已能感受到时代的阴云将他们层层包裹。然而在他们疲惫生活之下所流露出的情感，依旧具有一种炽热的渴望。那是如余国伟那样谨小慎微，却又强硬坚定的欲望，出自每个人生存本能的渴求。

他们的身体可以没有遮拦，生命却不能毫无尊严。

他们大声说脏话、彼此调笑谩骂、对峙斗殴，强烈地想寻得在这个世上存在的证明，自时代的衣角撕下哪怕半片属于自己的残帛。

然而时代的风浪总是毫无征兆地将人们冲散，有时候并不是人们选择随波逐流，而是个人的力量始终无法与历史的洪流相抗争。

时代的手指向哪里，人就漂到哪里，并不由得自己。

警察老张数次凝视密闭筒子楼，其实是在凝视这个庞然的时代，在仰视的镜头下，一种瑟缩畏惧的情感油然而生；

燕子之所以喜欢在桥上远望，是有对于撇下高楼棚屋驶向远方的列车的憧憬，也是在俯视视角下，她个体的意志盖过了这个时代。

宿命论下个体的悲怆与大时代下群体的沉沦交杂在一起，成为了这部影片最终的乐章。

04三原色

白、灰、绿是《暴雪将至》的三原色。

白，是被机器搅拌纷扬落下的棉絮的白，是雨雪将至于昏暗天空边沿燃起的鱼肚白；

灰，是绵密蜿蜒排布在荒地里的筒子楼的灰，是时代阴影下人们麻木枯槁脸上颓败的灰；

绿，是工厂生锈斑驳栏杆上油漆的绿，是包裹住这些如蝇蚁蛆虫在城市里蠕动的个体那雨衣的绿。

这样的色彩奠定了影片的基调，沉缓凝滞、晦暗压抑，这是影片当中的柔情桥段、甜软腻人的经典曲目和舞场缤纷炫目的灯光也无法挽回的。

然而沉抑的基调之下，又裹藏着人物惊人的生命力，一种赤裸而奔烈的欲望透过银幕，热腾腾地盛到众人眼前。

我们可以清晰地见证到这些欲望如同雾气缭绕于时代之中的轨迹，它们的产生、升腾、消散。

但如果仅将影片的内核定义为个体欲望与时代步伐的撕扯，无疑是草率的。影片以及片中人物对这个时代的情感，都分外复杂。

结尾处一排排的厂房爆破，隔着荒地观望的人们都静默无言，其中蕴含的情绪既疏离又亲热。

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楼塌了 ，这是一个时代的落幕，它也挟裹了这些人生命当中的某个段落。

它有可能会随着时间流逝，随着新的变革新的时代而磨灭消隐，也可能成为有的人一生也无法抹去的黥纹。

就像是影片最后，列车载着整整一代人，不知驶向何方，又会停滞在哪个路口，等待着风雪。

05“我醒了，你还在梦里”

最后，附上我们对董越导演的采访，希望大家可以从中窥察到更多自己的理解。

·她：《暴雪将至》说是犯罪悬疑片，但其实就影片的叙事结构和创作意图而言都是和传统的犯罪悬疑类型片大相径庭的，为什么会想到创作出这样一部影片？

董：因为自己就是这类作品的影迷，很喜欢这类有着鲜活人物的故事，所以就创作出了这样一部作品。比如像希区柯克的《迷魂记》、科波拉的《对话》都是我很喜欢的这一类作品，我喜欢《迷魂记》当中的人物，它的人物的转变以及对自我认知的一个过程。

·她:这部影片有着非常厚重的时代感和地域气息，所以是哪方面的经历和体验促使您将它们融入了影片当中？

董：九十年代我在上学，耳濡目染就听到了一些当时的人和事，所以比较有印象有感受。

·她：影片名为《暴雪将至》，片中也数度提及雪这一意象，那么雪在片中到底象征着什么？

董：雪是一个意化性的表达，它代表着荒诞对现实的侵入，雪在片中两次都是在不该来的时候降至，它混淆了真实和虚幻当中的界限。

·她：音乐也是片中一个很重要的意象，比如《运动员进行曲》，它不仅在颁奖时出现，也在老余殴打他以为的那个凶犯时出现；比如那些非常具有年代感的老歌，选取它们做为配乐都是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董：《运动员进行曲》是那个时代大型活动必放的一首乐曲，这是他一种荣誉的象征，他失控之后在行使暴力时远处的地方也响起这首曲子，其实是再次唤醒了他站在那个舞台所接受到的荣誉感。至于其他配乐的挑选完全是一种直觉，它们是比较符合那个年代氛围的歌曲。

·她：片中有个小插曲，一个工人杀害了妻子，被带上警车时一直在喊：“这是我的家，我不要离开这里”，为什么会设置这样一个情节？

董：因为当时的人都比较苦闷，这种暴力是随时随地都会出现的，所以这其实是在表达暴力的一种普遍性。

·她：燕子跳轨前曾对老余说：“我醒了，你还在梦里”，应该怎么理解这句话？

董：很多人他的存在是基于他对这个世界的一些幻想，几乎每个人都处在这个状态里面，燕子的幻想彻底被打破了，但余国伟的幻想还在。

·她：那到最后呢？老余出狱后回到工厂，他在这里的回忆却被大爷全盘否定，这好像是在对过往的真实感的一种质疑，但也会让人思考此时此刻的真实与虚幻，老余是否还活在梦里？

董：他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

·她：《暴雪将至》对您而言的意义是什么？

董：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电影作品。

·她：创作这部影片，是想要带给观众一些什么意识，有什么东西是希望被观众认识、注意到的？

董：我只需要观众认识到它、注意到它就足矣，至于能读到什么完全取决于观众自己接纳信息的程度。但只要观众去看它于我而言就完全足够了。

·她：那么就创作而言《暴雪将至》有达到您心里满意的期限吗？

董：它已经有它自己的命了。如果你有小孩就会知道，一部作品其实就像是一个生命，你永远都不能说这个生命长大了，然后你就去评判它是否有符合我当年预想的那个样子。这就是它自己该有的样子。

它已经浑然天成，无论缺点优点，这都是它自己的特点。它已经脱离我去独立面对这个世界，我甚至都没有办法去评判它，它有着自己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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