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加宁:光靠短期的宏观政策很可能是饮鸩止渴
去年(2021)年底召开的经济工作会议对最新形势做出的研判,我认为非常准确,首先强调了“三重压力”:需求收缩、供给冲击、预期转弱;而且强调了2022年经济工作的总基调是“稳字当头,稳中求进”。我认为这次的经济工作会议有很多亮点,非常有针对性,都是针对我们这些年经济工作中出现的一些问题,包括要敬畏历史等提法,非常有份量,非常值得深思。
但是,经济工作会议还遗留了一些问题值得我们进一步深思,比如关于需求收缩,尽管我们现在看到了需求在收缩,但是还会有一些因素继续起作用。比如“乘数效应”,经济在扩张的时候有个乘数效应,收缩的时候同样也会有乘数效应。
再有一个是“巡视效应”,去年四季度正好是金融部门接受巡视,大家想想,我们的金融部门整天想的是如何应付上面的巡视,他还有心思放贷款吗?所以,这也会影响到金融机构的放贷行为。
另外,还有一个“奥运效应”,大家知道马上开奥运了,为了保证天气质量,至少周边的一些污染严重的工厂会关停,也会影响到经济增长,也会对经济有一个下行压力。
再有就是“滞后效应”,政策往往有个滞后效应,即使现在出台了政策,要想见效还要有一个过程。
这是关于需求收缩,这些效应会继续起到向下的作用。
其次,关于供给冲击,前面已经提到了,关于新冠疫情的冲击,贾康院长讲的非常明确,我不多说了,大宗商品涨价的冲击,以及供应链的紊乱,这样一些冲击也仍然会继续起作用。
再有,预期转弱,我们现在的舆论信号非常混乱。一方面政治上启动了举报模式,经济上又启动了罚款模式,这样一些模式的启动会使投资者人心惶惶,严重影响投资者的信心。这样一些因素如果得不到根本扭转的话,经济下行的压力还会继续加大。
另外,关于“稳字当头”,我认为非常正确,非常重要,但是有一个问题,正如过去厉以宁老师经常强调的,经济增长如果没有一定的速度的话,你怎么能稳得住?就好比骑自行车,如果自行车不蹬起来,原地踏步是很难稳住的,“自行车原理”,不进则退。
最后,关于经济下行。经济下行不可能像我们有些人所期待的那样“软着陆”、“L型“,由于前面讲的乘数效应等各种效应综合作用的结果,一旦过了临界点的话,就有可能出现断崖式下跌。到那个时候,你花再大的力气可能也托不住了,就跟一个雪球一旦滚下了悬崖你是托不住的。所以,一定要在它到达临界点之前把下行趋势止住,否则后患无穷。
但是要止住经济下行靠什么?要靠改革。如果光靠政策,短期的宏观政策很可能是饮鸩止渴。比如你继续靠投放货币,继续刺激房地产,这样一些政策很可能是饮鸩止渴。
关于宏观政策,首先财政政策现在是想扩张,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因为财政风险,尤其地方政府债务风险,包括中央政府的债务风险,想放松但心有余而力不足。
其次,关于监管政策大家可以看得很明显,监管在从紧,而且我们的监管体制是只对上负责,不对下负责,不对市场负责,不对法规负责,不对老百姓负责。所以,就会出现什么情况呢?当高层领导的注意力没有在这个领域的时候,我们的监管就放羊,没人管;等高层领导一旦重视了这个领域的风险的时候,我们的监管部门就会一拥而上,齐步走,一刀切,还要一步到位。
所以,就会出现什么情况?我经常讲,国外的金融危机往往是由于投资者的羊群效应,而我担心中国是监管者的羊群效应。后来有人还纠正我——不是“羊群效应”,而是“狼群效应”。所以,监管看得很清楚,在收紧。
这种情况下货币政策只有一条出路,只能放松以防同步震荡。所以,货币政策最近不断下调准备金率,再贷款给中小企业。从政策选择上来讲,在目前的政策组合里它只有放松,再不放松的话中国经济立刻就会出大问题。这是我对现状的描述。
但是这里面带来一个问题,70年代,以美国为首的发达国家曾经出现过“滞胀”。所谓“滞胀”就是一边是经济停滞,一边是通货膨胀。一旦出现“滞胀”,宏观调控将无从下手,处于两难境地:如果放松银根,物价已经很高了,不能放松;如果收紧银根,经济增长已经在往下掉,也不能收紧银根。所以,一定会处于两难境地,无从下手。
80年代,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发达国家是怎么走出滞胀的?我们最近做了一个梳理,主要是靠这么几个措施:一个是紧货币,一个是减财税,一个是松管制,再有一个是私有化、促创新、法治化,是靠这样几个措施走出“滞胀”的。但是我前面讲了,如果我们今天逆向而行,反其道而行之的话,我们将来会得到什么结果?
什么叫 “滞胀”?厉以宁老师曾经有过一个定义:如果经济增长速度在6%以下,通货膨胀在3%以上,就应该算是“中国式滞胀”。关于中国经济增长大家看得很清楚了,这些年一直在不断的放缓,去年三季度已经破5了;物价方面,工业价格已经上去了12.9%,但是CPI有三种可能,一种可能,如果CPI也上去的话,那就是滞胀。第二种可能是CPI实际上已经上去了,但是统计数据不显示,有人说被猪(价格)拉下来了。第三种可能,后面的消费价格真的上不去的话会是什么结果?上游价格上去了,下游价格上不去,那么一大批企业就会被活活憋死。这是关于滞胀的风险,这个风险越来越大。
再有一个关于刺激房地产。房地产泡沫的风险我们可以看一下日本当年的教训。80年代到90年代,日本股价和房价的走势图可以看到这么一个过程:先是1979年傅高义写了一本书叫《日本第一》,本意是提醒美国人:我们不行了,被日本超过了。结果日本人误读了这本书,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已经超过美国了,自信心上了一个台阶。
然后是1981年约翰逊写了本书叫《通产省与日本奇迹》,把日本高速增长归功于通产省,日本人的自信心又上了一个台阶,觉得我们通产省很牛。然后就是1985年“广场协议”,从美国人的角度是想打压一下日本经济,通过让日元升值打压一下日本经济,结果由于日本在汇率升值时采取了一个宽松的货币政策,下调利率,下调到历史最低水平2.5%,结果日本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房地产泡沫,一个股市泡沫,于是日本人到世界各地去旅游、购物,企业到处并购。
接着1989年石原慎太郎写了一本《日本可以说不》,1989年出版,1990年日本泡沫就开始破裂,股市泡沫、房地产泡沫开始破裂。泡沫经济破裂之初,日本政府以为只是一个短期的周期性现象,怎么办?刺激,用财政政策、货币政策进行刺激。刺激的结果,日本经济没有上去,日本政府债务上去了,政府债务变成了发达国家第一。
而且这个过程中更有意思的是,1990年泡沫经济开始破裂,但日本政府仍然停留在前期高增长的幻觉中,资助世界银行的专家搞了一个《东亚奇迹》,鼓吹“东亚奇迹”,鼓吹“东亚模式”,后来让我写评论,我才知道它的背景。日本人自己想鼓吹日本奇迹不好意思,便拉着四小龙一起来一个“东亚奇迹”。日本人想鼓吹日本模式不好意思,拉着四小龙搞一个“东亚模式”。日本人自己不好意思吹这个东西,没那么自信,就资助世界银行,请世界银行的专家来鼓吹“东亚奇迹”、“东亚模式”。
结果,1993年这个报告出来以后不久,1995年日本就发生了“住专危机”,我当时写了一个《日本住专危机,是金融危机,还是制度危机?》,吴敬琏老师把这篇报告要过去发表在他主编的《改革》杂志上。
“住专”就是专门给房地产提供贷款的专业金融机构。当房价快速上涨的时候,一些监管部门的官员提出成立专门给房地产贷款的专业金融公司,这些人下海当老总,结果房地产价格开始往下走的时候,这些公司就相继倒闭。
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的时候日本也爆发了金融危机,一大批金融机构相继倒闭。因为房价上涨的时候,这些商业银行奉行抵押主义,只要有房地产做抵押我就放贷,结果,等到房价往下走的时候,很多人还不起贷款了,银行把这些房产收回来,开始还挺高兴,后来发现收回来的房子都不值钱了,一大堆不良资产,然后就于90年代末爆发了金融危机,之后是日本“失去的十年、二十年”。
现在我们可以做一个比较,中国房产价格与收入的倍率,2021年一些大城市的倍率已经超过日本泡沫经济鼎盛时期了。再看,我们的商业银行贷款都上哪儿去了?农行、工行、建行的贷款越来越多都流向了房地产。做一个中日比较,下面的黄色线是日本泡沫经济时期房地产贷款的比重,上面是中国过去十年房地产贷款的比重。继续刺激它只会把泡沫做的更大。
但是另一方面,政策不当也会很快挑破泡沫,也是一个政策两难。日本当年泡沫是怎么破的?三件事儿:中央银行连续5次提高利率,大藏省收紧房地产贷款,酝酿出台新房地产税。
中国现在怎么办?收房产税现在面临的是什么?一个短期效应,有可能刺破泡沫。2010年前后我曾经在《财经》论坛上讲过三个观点:首先,如果在2010年的十年前出台房产税的话阻力会小很多,因为那时没多少人有房产,而且还可以防止房地产泡沫。其次,我当时讲,应该中央开税种,税率让地方定,老想中央一刀切就会永远出不来。第三要和“70年问题”、“土地问题”一起解决,配套改革。2010年前后讲的是这三观点。
今天泡沫这么大的情况下,如果没有一个周密的研究,一个万全之策,盲目地刺破泡沫会是什么结果?收税的事情也会涉及到历史教训,中国过去历次农民起义都跟税负有很大的关系。
中国如何做出抉择?还是前面讲的,光靠政策是走不出来的,会面临两难,所以,只有靠改革才能走出困境。
过去40年的基本经验,每当我们遇到经济困难、经济危机的时候,都是先有一个思想解放,通过思想解放带动改革开放,通过改革开放带动经济增长。如果我们能够真正实现新的思想解放的话,我们就能够推动新的一轮改革开放,如果我们能推动新的一轮改革开放的话,就能够带来新的经济增长,中国经济就能实现中高速、迈上中高端,早日实现现代化和共同富裕,还有经济社会的真正稳定。*
魏加宁为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原巡视员、研究员,本文摘自他2022年1月在一场宏观经济形势分析会上的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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