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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5-25 兰陵老生 随笔兰陵老生

我年轻的时候,自以为地球就踩在脚下,也不想受人约束,就觉得天底下最理想的职业是采风。余华的《活着》绘声绘色描写了这种游手好闲的生活:

我头戴宽边草帽,脚上穿着拖鞋,一条毛巾挂在身后的皮带上,让它像尾巴似的拍打着我的屁股。我整日张大嘴巴打着呵欠,散漫地走在田间小道上,我的拖鞋吧哒吧哒,把那些小道弄得尘土飞扬,仿佛是车轮滚滚而过时的情景。

我到处游荡,已经弄不清楚哪些村庄我曾经去过,哪些我没有去过。我走近一个村子时,常会听到孩子的喊叫:

“那个老打呵欠的人又来啦。”

于是村里人就知道那个会讲荤故事会唱酸曲的人又来了。其实所有的荤故事所有的酸曲都是从他们那里学来的,我知道他们全部的兴趣在什么地方,自然这也是我的兴趣。我曾经遇到一个哭泣的老人,他鼻青眼肿地坐在田埂上,满腹的悲哀使他变得十分激动,看到我走来他仰起脸哭声更为响亮。我问他是谁把他打成这样的?他手指挖着裤管上的泥巴,愤怒地告诉我是他那不孝的儿子,当我再问为何打他时,他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了,我就立刻知道他准是对儿媳干了偷鸡摸狗的勾当。还有一个晚上我打着手电赶夜路时,在一口池塘旁照到了两段赤裸的身体,一段压在另一段上面,我照着的时候两段身体纹丝不动,只是有一只手在大腿上轻轻搔痒,我赶紧熄灭手电离去。在农忙的一个中午,我走进一家敞开大门的房屋去找水喝,一个穿短裤的男人神色慌张地挡住了我,把我引到井旁,殷勤地替我打上来一桶水,随后又像耗子一样窜进了屋里。这样的事我屡见不鲜,差不多和我听到的歌谣一样多,当我望着到处都充满绿色的土地时,我就会进一步明白庄稼为何长得如此旺盛。

采风就是收集民间歌谣,生活工作,浑然一体:在四处搜罗民间歌谣的同时,顺便沾花惹草,和村里的荡妇们调情,把她们引诱到自己怀里,有口无心地听她们唱《十月怀胎》,再过一年,看她们怀里抱着黑屁股的娃娃,一种发自内心的自豪感就油然而生。

但是这是很危险的游戏。在我老家,人们抓住睡自己女人的男人,惩治的方式是打断腿,像拖死狗一样拽到荒滩野地,任由生灭。邻村的陈能人就是这样的下场,他后来瘫在炕上,生活不能自理,儿女也弹嫌,死得很悲惨。

岁月蹉跎,我没有采风的机会,但年轻时就是这样悖逆,而真实的我眼高手低,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做过一些事情,都没有干出名堂。人到中年,奔老而去,幸亏神的拣选和管教,才没有阅尽天下春色的张狂念想。

岁月催人老,我已年届不惑,心境苍凉,就想把春夏秋冬都关在门外,就觉得天底下最好的职业是图书管理员,在漫无边际的故纸堆里消磨光阴,古今中外的智慧扑面而来。图书馆不立言,也不事功,却是修养身心的绝佳场所。老子就做过周朝的图书管理员(守藏室之官);博尔赫斯在阿根廷的国家图书馆里,养成了数学般洗炼的文笔;莫言曾是解放军保定某部的图书馆管理员;而开创一个时代的毛泽东,年青时就在北京大学的图书馆里写标签,据说当时人家很不习惯他张狂歪斜字体。

曾和朋友谈起谋个图书管理员的职业,人家就笑话我幼稚,说学校的图书馆一般都是不堪教学的老师等待退休的去处;公共图书馆是事业单位,官员的子女亲属都安排不过来,哪里会有毫无背景的无业游民的机会。

我想想就是这个道理,也就笑笑过去了。许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很好地解决生计问题,于是敷衍出连篇累牍的《宅男日记》。我觉得这就是神的美意,我的贴子不是文学,也没有高妙的思想,我只是老老实实地记录自己的心路历程,而我对于时事人物的评论,也是基于生活的常识。我不懂那些高大上的教授学者的高深学问,也不想和他们过不去,说实话人家也不会把我放在眼里。我只是看到他们虚张声势不讲道理,就提醒他们不要用流氓手段掩饰自己的无知。

五年前,我生意失败,郁闷之极,决心写《宅男日记》,那一年我父亲胃癌手术,我也开始两鬓落霜。如今我父亲已经过世两年,我则须发苍然,连鼻毛胸毛也都有几根变白了。我正在老去,更有朋友先我而去,告别了这个世界。人的穷能寿夭,自有定数。《传道书》31-2节,所罗门说:

凡事都有定期,

天下万务都有定时。

生有时,死有时;

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

我现在感觉自己好歹还能码字,就决心把这件事做好。主做事有定时,我只相信他的带领。不管社会如何发展,科学怎么进步,人出生入死的有限性总不会改变。《诗篇》9010节,摩西感叹说:

我们一生的年日是七十岁,

若是强壮可到八十岁;

但其中所以矜夸的不过劳苦愁烦,

转眼成空,我们便如飞而去。

三年前的那天早晨,我陪着父亲,看着他一点一点地咽气,家人围坐在他身边,寿衣穿在他身上。当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我大姑父就指挥我们把他抬放在地上的麦草上面。他躺在那里接受吊唁,第三天一早,我们把他抬到村后沟里的河畔上埋了。他躺在他父亲我爷爷脚下,守着黑暗的秘密。

我正在衰老,有一天也要死去。我不知道自己的寿数,但我知道我不会死在祖屋,也不会躺在父亲的脚下。现代人大都浑身插满管子死在医院,然后被送到火葬场,在火化炉六个柴油喷头的烈焰中化为一堆骨灰。这没什么,我有信仰,我只相信无论生死,都有神的美意。《腓立比书》123节,保罗说:

我正在两难之间,情愿离世与基督同在,因为这是好得无比的。

一位朋友谈及生死,说如果年纪大了,感觉生不如死,就想自我了断,那才是一种尊严而不失体面的告别方式。我就劝说他不要再有这种想法,因为自杀是严重的犯罪。他笑笑,说儿女都有自己的事情,真的身体不好了,久病床前无孝子,拖累别人,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就想起近在眼前的老龄化社会,如果不能像日本那样迈入富裕,必将上演无数的人道主义灾难,农村已经初现端倪。但是人又能做什么呢,人实在是太有限了,只能向神完全交托。每天早上起来,我睁开眼睛,就感谢主又让我迎来新的一天,用《哥林多后书》916节的话来勉励自己:

所以,我们不丧胆。外体虽然毁坏,内心却一天新似一天。

我想起张学良,他年轻时很败坏,诚如保罗所言:是罪人中的罪魁。祖上产业摔手拱让给日本人,客居西安,用少爷脾气发动西安事变,不经意影响了历史,晚年信主,写一首感恩诗云:

白发催人老,虚名误人深。

主恩天高厚,世事如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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