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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齐尔《没有个性的人》:千人一面 千面一人

2015-08-07 冯晓文 文艺报1949



  12岁上军校,18岁脱下军装,出于兴趣开始学习机械制造,23岁时又开始学习哲学和实验心理学,25岁开始计划写作小说《没有个性的人》,51岁时该小说的第一卷出版,德国人罗伯特·穆齐尔虽收获了成功,却仍然没能摆脱经济上的困境。两年后《没有个性的人》第二卷艰难出版之际,适逢纳粹上台,穆齐尔携犹太裔的妻子逃离德国,开始了漫长的流亡生活。每况愈下的身体、始终困窘的生活以及日益疏远的人际关系最后夺走了作家手中的笔,1942年,穆齐尔带着未完成的《没有个性的人》第三卷,病逝于日内瓦。

  经历了10年的被遗忘之后,《没有个性的人》全三卷于1952年终于再度出版,这部规模庞大而又艰深晦涩的小说,着实给读者以不小的挑战:全篇充满大量哲思性的对白以及人物内心的思考和独白。主题上,它既不是描写家族或时代兴衰的历史小说,也并不像教育小说那样,旨在通过描写主人公的经历和心理成长,从而教化读者。相反,小说的主角乌尔里希在故事的一开头就被设定为一个没有个性的人:他尝试当军官未果,尝试当工程师也无疾而终,之后又踏入科学领域,想当一个数学家。在小说里,这个没有个性的人连姓氏都因为“顾及他的父亲”而被隐去。而其他的人物形象,无论是出身贵族、举止优雅的绅士名流,还是挣扎在社会底层的歌女和罪犯,细看也不过是行走在20世纪初绚丽繁华的大都市街头的灰色剪影。他们几乎被都市淹没,惟有精致内衣上绣着的姓名首字母,还在勉强提醒人们自己是谁。

  尽管如此,这部长篇巨作在上世纪50年代再版后仍受到各类报纸杂志的好评。《南德意志报》将它推举为关于当下时代、世界和人类的最伟大的文学创作之一,《法兰克福汇报》也称它为“记叙本世纪的百科全书”。而这些恰好与穆齐尔最初的预期相反:他清楚地知道,相比其他叙述故事的小说,《没有个性的人》并不尽心竭力地向读者叙述故事,而是以近乎一意孤行的姿态为现代社会把脉,试图思考现代的种种病症。小说自创作伊始就已经曲高和寡,怎么敢期待取得成功?

  然而换个角度来看,穆齐尔之所以选择非线性的叙述方式,通过小说中乌尔里希在内的不同人物的大量哲学性的思考和对白,来瓦解传统的线性叙述,或许本身就与现代社会的特性相吻合。回顾欧洲现代化进程本身,历经了15世纪开始的文艺复兴、16世纪的宗教改革、17和18世纪的启蒙运动,以及18世纪以来的工业革命,理性一步步为社会祛魅除魔,原来至高无上的宗教渐渐退到幕后。机器推动着工业主义、市场推动着资本主义和民族国家、民主制度齐头并进,原先依靠宗教和礼俗维系的稳固的乡村生活开始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由法律和理性支撑的都市社会。但是历史并没有在这里画下完美的句号,人们原先坚定地信仰并苦苦追求的“理想国”并没有出现。相反,在这段包含了政治、经济、哲学、艺术、社会等多个层面的现代化过程——也是物质化的过程中,人们进入了一个“内部矛盾重重的悖论系统”。其中最令人困惑也最令人反思的,正是几百年来被奉若神明的理性。通过理性所发展完善的资本主义市场和民主政治却铸就了巨大的铁笼,它秉承着运用理性将一切合理化、高效化的理念,通过流水线的生产体制、细化的官僚制度和一系列的奖惩、规训、管理手段,将个体牢牢锁在其中。人们曾经以理性为铁,铸成刀枪,推翻了专制王朝,然而随后到来的,却是世界大战和经济危机的爆发。自18世纪以来人们对历史的乐观态度——相信社会在人类理性的规划和推动下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得以一步步完善——逐步受到质疑。“进步”(德语Fortschritt中,Fort表示向前,Schritt指步伐)中所暗含的线性的时间观和积极的发展观也开始被重新审视。

  在《没有个性的人》中,穆齐尔的思考并没有仅仅停留在人类在过去百年中是否进步的争论上,而是受到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和胡塞尔的同时性时间观的影响,试图打破线性的、因果式的时间观和历史观。这在小说主人公乌尔里希关于历史的思考中清晰可见——“我们的历史,我们若在近处观察它,它看上去就不可靠而且纷乱,像一块只是半踩实了的烂泥地,而最后竟有一条路奇特地从上面通过,这正是那条‘历史之路’,没有人知道这条路来自何处。”追根溯源可至古希腊的线性时间观,将时间视为测量自然与社会的准绳,力求在过去与现在之间找到起因和后果上的联系,从中比较并决断出历史是进步还是倒退了。而在穆齐尔看来,这种执念不仅抹杀了历史在某一层面上所具有的多样性,也抹杀了历史多个层面之间关联的多可能性。在小说中,穆齐尔借没有个性的乌尔里希又继续思考:“历史的道路不是一只台球的道路,这只球一被推出,便沿着某一条轨道运行,而是像云朵的道路,像一个漫步大街小巷的人的道路,这条路时而因一个阴影、时而因一群人或房屋正面的一种奇特装修而偏转并且最后来到一处他既没见过也不想到达的地方。在世界历史的过程中有某种迷路……每一代人都惊讶地问,我是谁,我的前人是谁?其实他们还不如问,我在哪儿,并假定他们的前人并不是别样,而仅仅是在别处……”在穆齐尔的小说中,可能性摆脱了线性叙述中因果思维的捆绑,重新获得了重视:每一次乌尔里希突如其来的残片式思考、每一次小说中人物看似平淡的谈话、每一次小说中叙述者的长篇议论,都体现出作者力求在小说中打破线性叙事,从而来反思被线性叙述着的历史。历史上长期被压抑的偶然性在乌尔里希的思考中改头换面,成为了一种客观存在的偶在性,为多层次、多角度地思考历史和文化提供可能。

  与此同时,对于线性时间观影响下的个人的反思以及与此的对抗也是《没有个性的人》的重要话题之一。在现代化进程中,不仅宏观的社会结构发生了根本改变,个人的身份认同也发生了极为戏剧性的变化。人文主义所倡导的独立思考、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追求个人幸福的个体在现代化的浪潮中摇摇欲坠。独立存在的个体遭遇瓦解,弗洛伊德提出的潜意识里未知的自我、米德提出的受社会规范和社会期待形成的自我以及安德森提出的不仅具有自我认知能力同时也受他人认同影响的自我,种种论断向人们显示,那个曾经通过理性思考、独立行动建立起来的个人认同只是幻象,人在社会中时刻受到社会环境的影响和改造。而拉康认为,语言所象征的社会秩序的存在甚至凌驾于个体的存在,福柯则以社会对个人的规训与惩罚彻底解构了现代社会中个人认同的独立性。“我是谁”的答案不再一目了然,尤其在都市,个人的身份认同既从单一变得多样化,同时也处处面临着碎片化的危险,需要去寻找拼凑。

  穆齐尔笔下的主人公乌尔里希正是这样一个寻找着的人物:他尝试做军官,做工程师,做数学家,之后又跻身政界,试图找到属于自己的个性和身份认同,却感到:“一件事开了头,便总得干下去,不管这事发生在战斗中还是在爱情中。他获得的个人的个性(就像生活中的其他一切一样)相互从属甚至从属于他,甚至可以说,如果他仔细检验自己,这些个性中的每一个单个的个性与他的关系并不比与也想拥有它的别人的关系更密切。现在他也不怀疑,有自己的经历和个性与自己没有之间的这种差别只是一种态度上的差别,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种意志的决定或一般性与个性之间的一个精选的生活等级。”在乌尔里希的思考中,个性一词所暗含的个体性被逐渐瓦解,它在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实际关系之中被塑造和评判,在客观正确和主观正确的无把握性之中又来回摇摆、难以固定。因此在乌尔里希身上,虽然他可以是或许也已经是一个有个性的人,但对于这些被外在赋予的个性,他选择始终和它们保持同样的距离,并以无关紧要的姿态对待它们。

  因此,小说中几乎所有其他的人物都与乌尔里希截然对立:无论是崇尚用理性和技术获取最大利益的企业家阿恩海姆,还是在压抑的现实秩序和挣扎的内心冲动之间完全迷失了的杀人犯莫斯布鲁格尔,甚至是以隐退的姿态安于瓦格纳音乐的好友瓦尔特,都和乌尔里希毫不相像:他不抗拒现实,却也不接受理性主义的教条;他不屈从于现实秩序和内心冲动中的任何一方,却并不因此而感到困惑或分裂;他没有精神上的偶像,却并没有因此而徘徊迷惘、试图去寻找精神寄托。乌尔里希选择的存在方式,既不依赖于迎合社会规则,也不依靠拥有所谓的个性,他对于自身的认同似乎仅仅存在于他的思考中,他用一种思考的目光去观察世界,以一种思考的态度去解构世界,就像乌尔里希青年时代以来的好友瓦尔特评价的那样:“他有才华,有毅力,没有偏见,有勇气,有耐力,大胆无畏,深谋远虑……这些个性他可能全都有。因为他没有这些个性嘛……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事物是固定的。一切都是能变的……所以,他的每一个回答都是一个局部的回答,他的每一个感觉只是一种见解,而他做任何事都不看重这是什么,总是只在乎某种居于次要地位的‘怎么样’,只看重某种配料。”在这种对“怎么样”的一刻不停的思考中,乌尔里希存在着,或许在别人看来他毫无个性,就如同卡卡尼帝国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样,不过是那千人一面中的千分之一,又或许在某些人看来,乌尔里希个性种种,一人千面,但是所有这些于他、于穆齐尔而言都不重要,比起评判,《没有个性的人》所做的和想要做的,更多的是换一种方式和态度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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