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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读诗」 ▏诗人雷平阳读诗《穷人啃骨头舞》•第62期

2016-01-03 诗人读诗 诗人读诗
詩人讀詩•第62期

穷人啃骨头舞 • 雷平阳

诗人读诗 ┃ The poet's poetry rea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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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人啃骨头舞

作者:雷平阳


我的洞察力,已经衰微

想象力和表现力,也已经不能

与怒江边上的傈僳人相比

多年来,我极尽谦卑之能事

委身尘土,与草木称兄道弟

但谁都知道,我的内心装着千山万水

一个骄傲的人,并没有真正地

压弯自己的骨头,向下献出

所有的慈悲,更没有抽出自己的骨头

让穷人啃一啃。那天,路过匹河乡

是他们,几个喝得半醉的傈僳兄弟

拦住了我的去路。他们命令我

撕碎通往天堂的车票,坐在

暴怒的怒江边,看他们在一块

广场一样巨大的石头上,跳起了

《穷人啃骨头舞》。他们拼命争夺着

一根骨头,追逐、斗殴、结仇

谁都想张开口,啃一啃那根骨头

都想竖起骨头,抱着骨头往上爬

有人被赶出了石头广场,有人

从骨头上摔下来,落入了怒江

最后,又宽又高的石头广场之上

就剩下一根谁也没有啃到的骨头……

他们没有谢幕,我一个人

爬上石头广场,拿起那根骨头道具

发现上面布满了他们争夺时

留下的血丝。在我的眼里

他们洞察到了穷的无底洞的底

并住在了那里。他们想象到了一根

无肉之骨的髓,但却难以获取

当他们表现出了穷人啃骨头时的

贪婪、执著和狰狞,他们

又免不了生出一条江的无奈与阴沉

——那一夜,我们接着喝酒

说起舞蹈,其中一人脱口而出

“跳舞时,如果真让我尝一口骨髓

我愿意去死!”身边的怒江

大发慈悲,一直响着

骨头与骨头,彼此撞击的声音


汉家评诗


穷人的酵母——评《穷人啃骨头舞》


我尊敬耶稣——尊敬的理由有很多,其中有一条很重要,即:耶稣热爱穷人。所以耶稣感动了我,也感动了全世界。

“穷”不仅是宗教得以建立和传播的重要信众基础和价值链条,也是政治天平上的重要砝码——在某些时代和状况下,它可能是最具分量和颠覆性的砝码,同样,“穷”也是文学中取之不竭的题材源泉和文本母体。

雷平阳的《穷人啃骨头舞》,写的是穷人的穷和穷人的人性。“穷”在伦理学上常常占据着道德的优势,其实,“穷”在伦理学上的优劣皆是出于人类的一种道德想象。穷就是穷,我更愿意相信普通经济学的定律,而对伦理学报以怀疑。“穷”带来的人性的分裂和撞击,这是穷人式的生活流水,也是穷人在生存中与“穷”展开的搏斗。令我感到沮丧的是,穷人不仅与“穷”搏斗,也与如他一样穷(或更穷)的穷人进行争夺和拼杀,即:穷人与穷人的搏斗;这搏斗直至击倒对方或无情地驱赶走对方(结果可能完全相反),然后胜利者消灭掉自己身上所带有的关于“穷”的一切痕迹——如果他做得到的话。

雷平阳诗歌的悲悯之心一直是他所有诗歌的法度和语言内核,更是他的人格之本。“悲悯”是文学的基础要素,并非稀缺价值——雷平阳之所以是雷平阳,就是因为他的悲悯情怀不是简陋的痛苦面具和可疑的温情泪水,而是在他的悲悯中从来都具有着一种对于人性的尖锐批判,这批判在最极端(无所畏惧)的时刻呈现出的是坚硬和疯狂相混杂的罕见质地。

雷平阳的悲悯不是心肠一软就流下了眼泪,而是在通篇大恶中竟然见着了人心的良善,或在底层的茫茫悲苦中暴露出贫穷的堕落和善良的腐败。他仿佛生着一张无情的铁面,内心却翻涌不止,与万物处处生情。

“我的洞察力,已经衰微/想象力和表现力,也已经不能/与怒江边上的傈僳人相比/多年来,我极尽谦卑之能事/委身尘土,与草木称兄道弟/但谁都知道,我的内心装着千山万水/一个骄傲的人,并没有真正地/压弯自己的骨头,向下献出/所有的慈悲,更没有抽出自己的骨头/让穷人啃一啃。那天,路过匹河乡/是他们,几个喝得半醉的傈僳兄弟/拦住了我的去路。他们命令我/撕碎通往天堂的车票,坐在/暴怒的怒江边,看他们在一块/广场一样巨大的石头上,跳起了/《穷人啃骨头舞》。他们拼命争夺着”。开篇是对自我的洞察力、想象力和表现力的自省和贬抑,这自省和贬抑皆源于诗人内心的测量标尺——诗人在开篇就交心吐胆,毫不迟疑。

我不能与怒江边上的傈僳人相比,傈僳人似乎掌握着一种可怕的人间绝技。多年来,我委身于尘土,与尘埃共呼吸,我本是尘中之人。我与草木称兄道弟,我的内心装着千山万水,我亲近自然,试图与其融为一体。这个骄傲的人,骨头依然没有被压弯。自己的骨头长在自己的体内,我从未抽出它,让穷人啃一啃——我的自我所在。在匹河乡,几个喝得半醉的傈僳兄弟拦住我——“拦住”是突然的一次情感上的拦截。天堂的车票,类似于我原先残留的理想化幻觉。于是,我看他们跳起了“穷人啃骨头舞”。

“一根骨头,追逐、斗殴、结仇/谁都想张开口,啃一啃那根骨头/都想竖起骨头,抱着骨头往上爬/有人被赶出了石头广场,有人/从骨头上摔下来,落入了怒江/最后,又宽又高的石头广场之上/就剩下一根谁也没有啃到的骨头……/他们没有谢幕,我一个人/爬上石头广场,拿起那根骨头道具/发现上面布满了他们争夺时/留下的血丝。在我的眼里/他们洞察到了穷的无底洞的底/并住在了那里。他们想象到了一根/无肉之骨的髓,但却难以获取/当他们表现出了穷人啃骨头时的/贪婪、执著和狰狞,他们”。舞蹈表现的是,穷人争夺着一根骨头。为了这根骨头,发生了追逐、斗殴、结仇,甚至导致了命案。最后,争夺骨头的人都消亡了,只剩下一根谁也没啃到的骨头。

这样残酷的舞蹈是不需要谢幕的。谢什么?!——这舞蹈多像是一记迎面而来的重拳。重拳是无须说谢谢的。

那根骨头道具上,还布满着他们争夺时留下的血丝。这是血与铁的争夺。这些傈僳舞蹈家们洞察到了物质和精神的穷困,更洞察到了在“穷”里面所包含的人性之恶。

“又免不了生出一条江的无奈与阴沉/——那一夜,我们接着喝酒/说起舞蹈,其中一人脱口而出/‘跳舞时,如果真让我尝一口骨髓/我愿意去死!’身边的怒江/大发慈悲,一直响着/骨头与骨头,彼此撞击的声音”。无奈与阴沉,相互纠缠着,消灭不了,也放不下。其中的一个跳舞之人说,如能尝一口骨髓,他愿意去死。此时,怒江的慈悲如惊涛骇浪,大声轰响着,仿佛骨头与骨头在持续不断地撞击着。

《穷人啃骨头舞》的语言充溢着雷平阳式的叙事节奏和情感吞吐,依然呈现出激烈的人性对撞和情感撕裂。作者勇敢而机智地拿掉了“穷”身上多余的伦理包袱,从而直击“穷”的表征与核心——在“穷”的匮乏之内显现出一种人性之恶。雷平阳的慈悲不是简单地对于“穷人”的慈悲,而是在洞悉穷人之恶后对于众生的慈悲,这慈悲是和着血泪的慈悲,其中隐藏着诗人的喟叹与愤怒。穷人之恶看似源于物质的匮乏——吃不到肉,就吃骨头里的髓,或者更等而下之——但真正的源头则是人性的贪婪和本能的私利,人类历史中几乎所有的暴力争斗和侵略行径都与此相关或直接脱胎于此。

“穷”不仅是物质范围的穷,也是精神场域的穷。争夺一根骨头是因为穷,同样,不择手段地争夺一顶王冠或一枚奖章也是出于赤裸裸的穷——它们同样要见血,同样要以死相争,直到你死我活方才罢休。如诗中所写,最为恶心的是:所有争斗的人都死了,而那根骨头却谁也没啃到。这种彻头彻尾的恶心指向了人性深处的自私与邪恶。在洞彻人性的南墙、血迹和呕吐物之后,读者才能真正感受到雷平阳在爆裂式诗句背后所生发出的悲天悯人。

那根谁也没啃到的骨头就是穷人的酵母。酵母繁殖酵母,骨头争夺骨头——雷平阳在骨头的彼此撞击中正在目睹一场巨大而赤贫的时代盛宴。


雷平阳 1966年秋生于云南昭通土城乡欧家营,1985年毕业于昭通师专中文系,现居昆明,供职于云南省文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全国“四个一批”人才,云南有突出贡献专家、云南师范大学特聘教授。著有《风中的群山》《天上攸乐》《普洱茶记》《云南黄昏的秩序》《我的云南血统》《雷平阳诗选》《云南记》《雷平阳散文选集》等作品集十余部。曾获昆明市“茶花奖”金奖,“云南省政府奖一等奖”、“云南文化精品工程奖”、“《诗刊》华文青年诗人奖”、“人民文学诗歌奖”、“十月诗歌奖”、“华语文学大奖诗歌奖”、“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图说——张隆作品





张隆 著名当代艺术画家。1985年,偕同张晓刚、毛旭辉、潘德海在上海举办载入中国美术史的首届“新具象”画展。1986年,张隆领衔举办“二届新具象幻灯学术巡回展览”。主要理论成果《张隆艺术日记》被收录于由高名潞编著,在中国现代艺术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85美术运动》一书中。常年高度活跃于各国际艺术博览会及艺术家群展中,国内众多艺术画展更不乏其身影。



下期预告:诗人李建春读诗《悲伤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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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品:虞山当代美术馆

文字撰写:汉家

剪辑、编辑: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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