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东：鸡蛋撞石头——伟大的不自量力
鸡蛋撞石头——伟大的不自量力
村上春树说：“我写小说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将个体的灵魂尊严暴露在光明之下。故事的目的是在警醒世人，将一道光束照在体系上，避免它将我们的灵魂吞没，剥夺灵魂的意义。”
电影也是这样，不是为了冲突，而是为了避免灵魂被吞没，被践踏，被遗忘。
看完韩国电影《辩护人》，深受震撼，很多人觉得悲惨，但我觉得悲壮。
悲惨和悲壮不同，悲惨犹如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其核心是“惨”，凄怆婉转，缠绵悱恻。悲壮则是压抑之后的巨大释放，是力量，是摧毁，是壮怀激烈，犹如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主人公宋律师是一个小人物。出身贫寒，在工地上做泥瓦匠，整天吃泡饭，生活艰难。可怜的他想要自考律师，出人头地。在韩国，律师是一个非常体面的职业，最励志的故事，无非就是一个小人物，通过种种奋斗成为一名大律师。
孩子出生，宋律师欣喜若狂，他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满脸都是泥土，来不及洗干净手就直冲产房。他的丈母娘非常体贴，心知肚明地把住院费交了……
宋律师心事重重，他吃着工地旁边小店里的泡饭……小店老板娘说，要交上个月的饭钱，她手头也很紧。宋律师掏出卖掉律师自考书籍的钱，摩挲再三，最后还是趁着老板娘不在意，逃走了。逃走的时候，老板娘的儿子镇宇正在写作业，两人对视。但宋律师仍然逃走了。
正是这一次逃走，改变了一个人，甚至改变了一个国家的走向。
宋律师赎回了卖掉的律师书，发奋攻读。最终成为一名律师。
为自己利己主义辩护
“赚钱这种事不分学历，不分贵贱。”这是宋律师的人生信条。
回到影片一开头，已经成为律师的宋买了一箱子饮料，去找律师界德高望重的一位老者。走到门口，他竟然偷偷拿出一瓶饮料喝掉，寒碜到了极点。
作为商专的高中生，宋律师自认为做律师不大可能出类拔萃，他有了挣大钱的好点子，想要找老律师做合伙人，可惜老律师不感兴趣。宋律师于是厚着脸皮，找他借钱。
好点子就是釜山房地产兴盛，律师如果帮助买房者代理房产登记，可谓得天独厚。但律师是一个高贵的职业，没有人愿意这样去做。宋律师反正底层出身，穷怕了，不管不顾，无所谓。
法律没有禁止的事情，就可以去做。宋律师钻了法律的空子。但也遭受了很多屈辱。
先是在大酒店门前发小广告，被当成夜店小弟，被殴打、被嘲弄，被羞辱，一个律师竟然做下三滥的工作。
然后就是整个律师界的不耻，认为他败坏了律师的声誉。但不管怎么样，宋律师的代理房产登记供不应求。他又高薪聘请了一位事务长帮忙，生意做得日益红火。
赵传《我是一只小小鸟》一歌当年非常火爆，这首歌就是唱一个小人物。他们的奋斗，他们的苦恼，他们的心酸，他们的陷阱……其实，一个小人物过惯了苦日子，他们更感到挣钱的必要，唯有在金钱中才能拥有安全感，这一点完全可以理解。
宋律师也是如此。常常忙着挣钱忘记了撒尿，然后弯着腰憋着尿一步步挪到厕所里，可怜至极。宋律师每天赶回家最大的快乐，就是让老婆坐在地上数钱。穷光蛋突然变成有钱人，都不知道钱该怎么花。
但是家里条件实在太苦了，厕所里水压不够，冲不了水。老鼠到处跑，夫妻俩只能捏着鼻子装猫叫。
宋律师决定买房。他花了2500万买下了海边的一栋房子。这栋房子对他意义重大，就是在那一天，他的宝贝儿子出生，也就在那一天，他在这家墙顶上雕刻了“绝不放弃”的誓言，买下这栋房子是对孩子最大的教育。
当老律师找到他，让他为赤色分子国法案辩护，聪明的宋律师问：国法案件，除了我，你已经找了不少人了吧。我也就是一个图钱的税务律师……巧妙地拒绝了他。
宋律师绝对不会如此不自量力，他不会丢掉辛辛苦苦挣来的美好生活。
在和老同学聚会的时候，大家异口同声夸赞宋律师是一等一的大律师，财大气粗的宋律师也是得意忘形。
釜山记者明泽却很不开心，打开电视，电视上正播放总统金斗焕暴力镇压首尔市政厅游行事件。
明泽说，就因为你们这些滥用法制的人，国家才变成这个德行。
宋律师说考上了首尔大学，不好好读书，却做赤色分子，国家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明泽大怒，即使你忙着挣你的钱，你也应该睁开眼睛看看，这个社会究竟变成什么样子了？挣了一点钱，你就觉得世界很可笑是吗？
宋律师反问，难道他们以为通过多示威几次世道就会变吗？我所生活的社会，通过示威改变世界，做梦吧！
这段话清楚表明了宋律师不完全是认识问题，而是选择问题。他的立场很清楚，挣自己的钱，不要和政府的那些人乱搞，不要鸡蛋碰石头，自己的力量是碰不过那种大势力的。自己所做的一切也就是无用功。
结果两个人大打出手，把老板娘家的小店也给砸了。
酩酊大醉的宋律师要求老板娘儿子镇宇不要参加示威，说那是要遭受天谴的。镇宇问，如果这些人遭受天谴，那么那些逼迫他们示威的人该遭受什么惩罚呢？
恼羞成怒的宋律师说，你不要以卵击石。
镇宇说：“岩石再坚硬也是死的，鸡蛋再脆弱也是有生命的。石头最终会化为沙土，而鸡蛋孕育的生命总有一天会飞越石头。”
哑口无言的宋律师说镇宇没有教养，因为他没有父亲。
这句话惹得老板娘大怒，对宋律师说，真正没有教养的是你！然后轰走了他……
拒绝帮助过自己的老律师，与老同学打架，发酒疯被老板娘赶走……这一切都是为了说明宋律师的明哲保身，自私自利，财大气粗，得意忘形。
但功成名就的宋律师有理由享受自己的小康生活，有理由过上自己的幸福生活，有理由选择精致的利己主义。一个如此艰苦打拼走上来的小人物，能够过上幸福生活，成为一个中产，这是一个小概率事件。凭什么让一个如此卑微的小人物承担历史赋予的重任，明泽不也是做了缩头乌龟，还有那些当初享受社会红利的人，这个时候到哪里去了？
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
所以我理解宋律师对自己的辩护，尽管格调不高，但也是真实人性。
为老板娘的一饭之恩辩护
宋律师继续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与时俱进。那些当初鄙视他的律师们，都开始做起了房产登记，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
宋律师又开始做起了税务代表，税务代表必须具备两大本领，一是要精通法律，二是要能看懂账目。宋律师正好毕业于商务专科学校，正好两大条件都具备。
最后宋律师又开始找老律师，想要做法务代理……
敢想敢做的宋律师的生意越做越好。但是唯一不变的是，他的饮食没有变化，每天都拉着事务长去老板娘家吃泡饭。这里面有一个奥秘。
成名之后，宋律师第一次带着妻子和孩子来老板娘家，他说起当初实在没钱就逃走了，赖掉一个月的饭钱。今天是回来还钱的。老板娘得知他做了律师，非常高兴。说，今天还是免单！过去的钱是还不起的，这叫做人情，应该常来常往。
宋律师非常感动，与老板娘紧紧拥抱。这就是宋律师持之以恒的只吃一种饭的缘由。
宋律师的事业蒸蒸日上，连海东建设的上层人物也找上门来合作，如果这个合作成功，那么宋律师的事业将会更上一层楼，产生无与伦比的影响力。
但多日不见的老板娘找上门来，他的儿子镇宇被当做赤化分子抓走了。她跪下来恳求宋律师帮忙。
这是宋律师人生的重大选择，一个是曾经给苦难自己带来光明的老板娘，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一个是自己不能开罪的国家。宋律师绝对是一个明白人。他面临着选择，是无视他人痛苦，认为弱者咎由自取，还是捍卫真相与法律，挺身反抗人世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来把他们扫清？
在强权面前，太多的人选择沉默或者逃避，他们以为这一切与己无关，以为把头缩进去就可以安享晚年。他们永远无法想象被伤害的那一个其实不是别人，就是你的朋友，你的家人，甚至就是你自己，你自己的孩子。因为我们的冷漠，使得我们的这个世界糟糕透了，而我们的孩子未来只有这一个世界，他们必须在这个世界苟延残喘，漫无天日。
当宋律师松开海东建设李昌俊的手，事实上放弃了最大的一笔商业合同，还有无上荣光的影响力。他斩金截铁地说：“因为国民不富裕就不能受法律保护，不能享受民主主义，这种说法我是无法接受的。”
你可以说：“我遇见了一个傻瓜，蠢蛋，有钱不挣。我不在乎！”
事务长说，你在人生应该踩油门的时候踩了刹车，请你记住，从今天起，是你自己毁了你安稳的生活。
宋律师说：“我想让我的孩子们，还有你的孩子，不要生活在因这种荒唐的事踩刹车的时代。"
当宋律师迈出这一步，他就不再是一个蝇营狗苟的商人，而是一个人权的卫士，他成了道德模范和法制捍卫者，人权战士和弱势群体的守护神。
没有谁可以独立开创一个自由民主的时代，要想改变，就是当你看到不公时，请不要再沉默，最起码你可以放下自己的利益，选择站出来，或者不参与强权之中。宋律师坚定地迈出了这一步。
《人类的群星闪耀时》上说，事实上很多小人物，或许是阴错阳差，或者是风云际会，在某一个特定时刻，偶然成为主宰历史的主角。那一刻，所有的聚光灯打在他们身上，小人物刹那间的一个举动，可以改变历史的走向，甚至世界的进程。
宋律师这个时候的辩护，是为情义辩护，是感恩，是怀旧，是情怀。
有人认为这个转变太快，其实转变是有条件的。前面有多处铺垫。
一个是宋律师对老板娘的感恩之心，这种患难时候建立的情感无法取代。以至成为大富翁之后，他还是每天坚持去吃泡饭，只为了照顾老板娘的生意，事因难能，所以可贵。
另一个是他买了一个游艇。因为88年奥运会即将在韩国举行，运动员必须自己有游艇才可以参赛。韩国还没有运动员自己有游艇，于是宋律师买了游艇，天天锻炼。有钱了，他想要为这个国家做点事情。这就是他骨子里的英雄情结。这些都是他转变的心理机制。
把老板娘看得很重，自然对她相依为命的儿子看得很重，不能不闻不问，尤其是在听了老板娘跑遍了釜山所有的监狱，听到任何一个地方有死人，都要去查看，他的心灵被深深震撼，觉得一定要挺身而出。
从关心自我的小日子，到关注他人的生命，这是宋律师人生境界的一次重大提升。
在哈佛的哲学课堂上，《大卫·戈尔的一生》里的大卫，有过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
拉康给我们的教训是
心想事成的人绝对不会快乐
最符合人性的真谛是
尽力活在你的想法和理想中
不要依据你达成多少欲望来衡量你的生活
而该以获得多少真诚、怜悯、理性，甚至自我牺牲的时刻来衡量
因为到头来
衡量我们生平轻重的唯一标准
取决你如何看待他人的生命
为民主和真理辩护
一开始，宋律师只是为情义辩护；但在亲眼目睹了镇宇遍体鳞伤，看到了控方律师与法官勾肩搭背，看到了警察车东英的为所欲为，看到了真实社会的黑暗和强权的暴力之后，思想上有了很大的变化。
他自己阵营的辩方律师也不赞成无罪辩护，也不支持他，他几乎是一个人对抗一个世界；但他一往无前，义无反顾。
从第一次开庭，他就发飙，指责法官不能在定罪之前，就给犯罪嫌疑人戴上刑具，这是一次小小的胜利。整个约定俗成都被他打乱了。
第二次开庭，宋律师有备而来，问控方律师镇宇的书是在哪里买的，再问那个买书的地点在哪里，控方律师支支吾吾。
宋律师告诉他们，是在国家保密机关附近买的，禁书难道能在这样的地方公然买卖？国家机关干什么吃的？
控方所检举的禁书作者居然是一个英国大使，根本不是赤化人员，而且宋律师拿到了英国外交部和大使馆的证明。听众席一片哗然。
最后宋律师把一蛇皮袋的所谓禁书一股脑儿都倒出来，说，这都是我在一路上买的。更重要的是，这些书都是首尔大学的必读书。难道韩国最著名的高校是培养赤色分子的地方？法官大人，你们都是首尔大学的毕业生，难道你们都是读禁书长大的？
真正有罪的不是这些孩子，而是虐待孩子的警察车东英。宋律师申请要车东英做证人。
车东英同意做证人之后，宋律师和车东英有一场面对面的交锋。
宋律师问，逮捕镇宇时也没有出示逮捕证？有没有告知他的家人？凭什么一个多月不知下落？
车东英说，这是安保法规定的，建议宋律师重新去修法律再来。
宋律师问，这些人员身上的伤痕怎么来的。车东英说是自虐。
宋律师责问，凭什么认定他们是赤色分子？
车东英说，评我这么多年的感觉。这是国家赋予我的权力。
宋律师火了。大声质问。
“国家，证人所说的国家到底是什么？大韩民国宪法第一条第二项，大韩民国主权属于国家，所有的权力都由国民产生，国家即国民。但是证人毫无法律依据，一味强调国家安保，就把国家尊严践踏在了脚下，证人所说的国家只是强制取得政权的一小部分。难道不是吗？你以为你是安国吗？你是让善良无罪的国家生病的蛆虫，军事政权肮脏的帮手而已。说出真相，那才是真正的爱国。”
理屈词穷的车东英大声吼道，你这个赤色分子！
但最后堡垒终于被攻破，车东英身边的军医小伙子良心发现，主动要求担任证人。
真相大白！
正当控方律师无话可说，法官也无可奈何，准备判决镇宇等人无罪的时候。车东英却递给控方律师一张纸，原来他诬告军医擅离军营，立马被逮捕，一个逃兵，一个犯罪的人，是没有资格做证人的。法官说证言无效请删除，宋律师冲上法官的桌子，死死抢住他的锤子，不让他敲下去……
这场伟大的辩护最终输掉了。最终法庭也妥协了，只判了这几个人两年牢狱。
虽然无罪辩护输了；但宋律师赢得了尊严，赢得了真理，赢得了正义和人心。他更加明白了律师的意义。人们尊敬和爱戴律师，不是这个职业有多高尚，而是因为这个职业更接近真相，更有机会告诉世人什么是真相。
社会文明就在于两点，一是良知，二是真相。一个律师必须具有良知，他首先考虑的不是自己，而是要为无辜受害者说出真相，也许真相并不能对最终结果造成影响，但是只要种下希望的种子，终有一天，真相一定会浮出水面。
事实上，车东英也不算一个坏人。他也是一个爱国者。大街上听到国歌，马上放弃追捕宋律师，立正敬礼。
他还说：我父亲曾经是特警，他说过，如果警察开始追捕犯人的话，那么国家也就快保不住了。 警察的存在不是为了抓犯人，而是为了预防罪行的发生而存在的。
他对这一切都很清楚，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他还是在做，因为这是国家利益。他认为他是一个爱国者。这就是这件事的荒谬所在。
他们都是在爱国，但爱谁的国？
王朔曾说：信仰不能当饭吃，所以不重要。民主不能当饭吃，所以不重要。自由不能当饭吃，所以不重要。原则不能当饭吃，所以不重要。对于我们来讲，不能当饭吃的都不重要。我们信奉了猪的生活原则，我们也得到了猪的命运。
还是日本的村上春树，他说：“若要在坚硬的高墙与击石的鸡蛋之间作选择，我会永远选择站在鸡蛋那一边。”
是的，不管那高墙多么的正当，那鸡蛋多么的咎由自取，我总是会站在鸡蛋那一边。就让其他人来决定是非，或是时间或是历史会下判断。但若一个小说家选择写出站在高墙那一方的作品，不论他有任何理由，这作品的价值何在？
宋律师也是如此，他坚定的站在鸡蛋的一面。真正成为一个冲锋陷阵的斗士。
他后来发动朴律师悼念会被捕，法官说，你身为法务人员知法犯法。
宋律师回答：“在这种市民无法行使自己法律权利的时候，作为法务人员，我更应该走在最前面，这才是真正的法务人员义务。”
为宋律师辩护的那一天，釜山一共有144位律师，但到庭为宋律师辩护的律师竟然达到99位。
法官开始点名，一个，一个律师站起来了。那一刻我止不住热泪盈眶。
这就是宋律师的意义，一个民主斗士的意义。
我们可以失败，鸡蛋可以被撞碎，被打破，但鸡蛋也是无穷的，绝不向高墙屈服。这就是我们的伦理。
我想到了西西弗斯的悲剧，推着石头上山，一次又一次，在这种永无止境的劳作中，似乎做着无用功。但什么叫失败，放弃了才是失败！
为真理辩护，为正义辩护，为民主辩护的宋律师，终于赢得了釜山法律界的尊重，他是一个真正的法律之子，是釜山的英雄。一个一个站起的人就是明证。
其实，这部电影是一个真实事件，这就是历史上最著名的釜林事件。宋律师就是未来的韩国总统卢武铉。
这个学历最低的总统，作为一个民权律师一步步登上韩国青瓦台，成为大韩民国的总统，他也被称为韩国历史上最清廉的总统。
但后来因为妻子和儿子受贿，2009年，卢武铉跳崖自杀。
卢武铉不愿接受审判，为了自己的清白，他坚决选择了死亡，这是他人生最后一次辩护。
韩国法律规定，人死了，就中断调查。韩国高等法院宣布不再追究卢武铉的妻子儿女，宣布他们无罪。
最后一次辩护，卢武铉再一次胜出。
公众号：王开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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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为苍生说人话，不为君王唱赞歌
但书人间善与恶，哪管湮没与流传
情怀｜热血｜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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