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东：你还是从了吧

你还是从了吧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j0341wtx3ct&width=500&height=375&auto=0

前几天我写了《我为什么要说真话》，此文是我多年的心路历程。最后的结论是，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我不想再与这个世界虚与委蛇了。

此文引起了较大反响，很多人告诉我，他们准备卸下面具，说真话，实实在在活一次。

但也有好友给我留言：“兄弟保重，自古以来，说真话做实事的人当中，又有几个善终的？”

我不否认这是血泪之声。当年关汉卿就曾控诉：“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

但那又怎么样呢？

从更长远的角度来看，说假话、不做实事之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整天说着言不由衷的鬼话，溜须拍马、仰人鼻息，一方面做奴才，一方面又忙着做主子。套路太深了，连自己也出不来。是不是也很可悲？

至于我，在一种评价体系中累了，不想玩了。

人到中年，想换一种评价系统，换一种活法，这也是人之常情。

这一点像极了《色戒》中的王佳芝。

王佳芝为什么愿做特勤，为什么最后放走易先生？

韩松落先生的分析极为精辟。他说，是王佳芝实现了评价体系的切换，所以不愿意醒来。

王佳芝那么穷，寄人篱下。未来一眼望得到边，只能在弄堂里老掉。这样凄惶的人生，如何与那些家境优越的同学相提并论？

所以她另辟蹊径，脱离以财富家世为标准的评价体系，进入到一个以青春美貌为标准的评价体系。

特勤工作给她提供了机遇。当特工和演戏一样，财富家世都不重要，年龄、相貌、气质、演技才是最重要的评判标准。在这方面，她的优势无人能敌。她扮演阔太太，因为她像；而富有的男女同学只能演司机、女仆，把她伺候着，因为他们比她更像仆人。

最终放走易先生，是因为王佳芝入戏太深了。

我之所以看透世事，是因为和王佳芝一样，想进入另外一个评价体系。

只是王佳芝入戏太深，我则是不想演戏了。很多次我在演戏过程中，都差点笑场了，我想早点挣脱出来，重新换一套评价体系。

在这个体系中，不是因为我资历老、人脉广、行政领导的身份，也不是我特级教师、教育名家的头衔；而仅仅是因为我文章写得不错，真性情，嬉笑怒骂、诙谐自如。在应试的浊流中，还能够笑傲江湖。我因此获得了巨大的满足。这种满足感超越了作为教师的成就感，但反过来又强化了我作为教师的属性，还赢得不少学生的欢迎。

我之所以能够挣脱这一切，还因为我曾经证明过自己，我无需再证明了。无憾则勇，我已无憾；无欲则刚，我已无欲。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更重要的是，人到中年，我的思想发生了重大改变，从积极康健的儒家逐步转入老庄，任他海阔天空，我自清风明月。这正是人生最好的选择。

但我绝不想好为人师，孟子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尤其是对年轻人，我认为你们一定要遵守社会评价标准。很多东西，需要慢慢改变，也需要慢慢适应。你可以痛恨，但也需要理解、包容。世界太复杂了，民族的因袭太沉重了，不是一天两天一代人两代人能够改变的。

既然改变不了外在的世界，那就只能改变内在的自己。否则你们会活得很累，痛苦，撕裂，这不是你们所爱的人希望的，也包括我。

当然，我不是劝你们犬儒，灌输你们毒鸡汤，我从不做世故老人。活着干，死了算；岂能事事如意，但求无愧我心，就是我的信条。但我真不愿意把我自己的痛苦，传染给你们这些正做着好梦的青年。

说真话实在太难了。前几天，中国官方第一大报《人民日报》改版，他们的新年愿望竟然是——新的一年努力说真话。说真话，还要“努力”！而且还要从新年开始！那么过去说的是什么话？说真话不是应该的吗？“努力”说真话的背后，可见反对真话的势力之大，也足见说真话之难。

之所以写这篇文章，乃是因为我接到了一个青年的信。他说：

想给老师留个言，不知道有没有那个运气被您看到：首先介绍一下我自己，我是北京某高校的研究生在读（号称所谓的985……）。

想向您诉说两件事。第一件事，开学之初分配导师，很不幸的被分给了一个什么也不管的行政人员（党委书记），虽然研究生重在自主学习，可开学就见过两次导师的我还没适应过来就听到明年又去外地某高校挂职一年……可研究生培养方案上明显写着导师职责，可惜我的导师一条都没做到，虽然导师为人和善，但却给不了我学术上的任何帮助，想向院里反应却又不敢发声，因为懦弱的我怕自己因此毕不了业。

第二件事，上完一门课，要做小组汇报，作为组长要给老师提建议，大家都说好，可我实话实说了，本来觉得没啥，舍友回来都说我那样不好，那就是个形式我还当真……在这个体制下有时候你想发声但却不敢，不知道是人性的悲悯还是体制的禁锢？老师，我真的希望您能看到我的心声……拯救一下一个需要鼓励，然后前行奋斗的人。

看到这封信，我脑袋一下子就大了。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孩子，但很可能就被我带到沟里去了。

想想看，一般人的导师如果是一个党委书记，那就等于中了大奖。我曾经看到一个名满天下的大教授遇到一个处长，毕恭毕敬，如同一个小学生。当时心里非常难过。但很快就明白，知识和资源，哪个更重要？

更何况你的导师还比较和善；更何况你的导师还要出去挂职，这是回头升迁的标配。如果你跟紧了导师，未来怎么可能不会毕业？他要让你留校，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就算你毕业离校了，未来凭借着导师的名头，也比较容易在江湖闯荡。这就是当下的事实啊。

你居然想向院里反应，反应什么，说他不称职？他那可是工作需要。他怎么可能为了一个研究生就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他自己答应，学校也不会答应的。而院里又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学生，来开罪党委书记？孩子，你太幼稚了。

小组汇报，大家都认为是形式，但你当真了，给老师提了建议，说了老师的不好。舍友都好心劝你。

对这件事，我是这样认为的。确实，小组汇报可能已经沦落成为一种形式了。但为什么沦落为一种形式？不就是大家都“好好好是是是”导致的吗？最初设置小组汇报的目的，肯定是要学生给老师一些建议，从而提高教学质量的。很多最初好的设想都被我们糟蹋了。

但过去就过去了，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想老师一般不会打击报复的，你不妨找个机会向老师表示一下歉意，表示你对他本人的尊敬。以后注意一下场合和分寸，尽量不让老师面子上过不去。

是的，我们都讨厌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但为什么他们还层出不穷？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恰恰是因为这些人如鱼得水，在当下的社会混得风生水起。如果你不甘心，坚守自己的本心，说真话得罪人，往往就会被排挤、被收拾，被边缘，他们会认为你不懂事。这就是人生的残酷。不是大家不知道怎么去做一个完整的人，而是社会的逼良为娼。

你问我究竟怎么做，我想先和你说说《红楼梦》。

宝玉挨打之后，遍体鳞伤。晚上黛玉来探伤。“只见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宝玉叹了一声，说道：“你又做什么跑来!虽说太阳落下去，那地上的余热未散，走两趟又要受了暑。我虽然挨了打，并不觉疼痛。我这个样儿，只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与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不可认真。”

此时林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得利害。听了宝玉这番话，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词，只是不能说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

想那黛玉何等斗争精神，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可曾软化？可曾低头？可曾屈服？但这一声“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其中有心疼，有深爱，有担忧，有愤懑，有痛楚，有撕裂，有绝望，还有万千的悔恨……

无数的复杂情感，涌上心头，这就是说真话做真人的代价。黛玉如此说，孩子，我也想告诉你——你还是从了吧！

公众号：王开东

heimawangziwkd

[e-mail]

只为苍生说人话，不为君王唱赞歌

但书人间善与恶，哪管湮没与流传

情怀｜热血｜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