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东：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

Original 2017-01-08 王开东 王开东王开东

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

1955年1月26日，傅雷在家书中告诉傅聪：“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

2013年，傅聪将父母的骨灰取出合葬，也在墓碑上刻下了这句话：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

赤子为什么会孤独？赤子孤独之后一定会寻找，当他发现再也找不到，于是就亲手创造一个新世界。这是我观影《V字仇杀队》最大的感受。

影片的开端是以一段“火药阴谋”事件作为开始。这是一段历史。

1605年，盖伊·福克斯扬言要在11月5日炸毁国会大厦。失败后受绞刑而死。福克斯面具问世。这就是V所戴的面具，也是后来所有人戴的面具。V可以是每一个人。

另外一段历史则是慢慢展开的。

20年前，风头正劲的政坛新秀苏特勒伙同克里蒂、普洛斯特、利利曼神甫和黛安娜博士一起策划了夺权阴谋。他们将同性恋、穆斯林、移民等人抓进拉克希尔监狱进行试验。

外界盛传他们在进行生化武器的研制，实质上他们是在进行病毒实验。所有的囚犯最后只有V囚室的V在病毒和大火中涅槃重生，两个眼睛成了两个黑洞……

病毒试验成功后，克里蒂想出了一个惊人妙招，不是针对敌人，而是针对人民下手。制造恐慌。苏特勒集团选择在圣玛丽学校、地铁和三河水等地投放病毒，至少造成10万人死亡。

利用人民的恐慌和对现政府的不满，握有病毒唯一解药的苏特勒顺利当选元首，开始大统领的极权统治。

人们在疾病、饥荒、灰暗、监视中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大统领苏特勒也躲在地下室里，用视频发号施令。

当年同伙摇身一变成了既得利益者。克里蒂成了秘密警察的头子，掌握生杀予夺的大权；大发横财的司令官普洛斯特成了“伦敦之音”的主播，享受着操弄民意的快感；利利曼神甫成了主教大人，他的嗜好是恋童癖，热衷于给小姑娘破处；黛安娜博士则成了德里亚的验尸官。一切秘密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当年的拉克希尔监狱根本就不存在。

20年后，V隐忍密谋，重出江湖，一场血雨腥风的暴动即将拉开帷幕。

一、思想对抗暴力

影片以女主艾薇的口吻讲述，说她永远忘记不了一个人。她所说的这个人，既是很多年前的福克斯，也是她深爱的V。为什么永远忘不了？因为他们的思想。

艾薇说：“我们被教导要记住思想，而不是人。因为人可能失败，可能会被捕，被杀死，被遗忘。但400年后，思想仍可改变世界。我亲眼目睹了思想的力量，我见过人们以它为名杀戮，或是为了维护它献出生命；但你不能亲吻思想，也不能触摸它或抱着它，思想不会流血，不会感到痛苦，它们没有爱。”

人不能亲吻思想，也正如同艾薇不能亲吻V。艾薇唯一的一次亲吻，就是隔着冰冷的面具。丰满的嘴唇，在面具上粘贴，然后缓缓移开的场景，让人印象深刻。

关于面具，V曾经和特务头子克里蒂有一段对话。

克里蒂说：摘下你的面具！

V：不可能！

克里蒂：我有枪。

V：不，你仅仅是有子弹。在这张面具下不仅是肉体，还有思想，而思想是不怕子弹的。子弹打完的时候，就轮到我了。我要杀死你。

克里蒂：你怎么杀死我？

V：用双手掐死你。

V最终用双手把克里蒂举到空中，活活掐死。

影片始终在强调思想的力量；但正因为思想有力量，思想也是危险的。

任何一种思想都需要征服其他思想，以此来证明自己正确。思想的排他性太过于锋芒毕露。

在普通人看来，思想的伟大不在于它是哪一种思想，而在于它是否是我们所坚信的思想。但问题是，你坚信的不代表是别人坚信的，况且你的坚信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还有，谁敢确定他坚信的就是真相？就算你坚信的就是真相，那么别人的坚信呢？真相，只有一个。

所以，我们往往喜欢将自己认同的思想称为真理，将自己不认同的思想说成是专制和洗脑，但这两者本质上是一样的。当你意识到自己被洗脑的时候，你也被另一种思想洗脑了。

真相被掩盖的时候，我们都将会被遮蔽，遮蔽是一种宿命。要命的是，去蔽就是遮蔽。很多年前，看钱钟书先生说散文。先生说，任何一个作家都会受到社会风习的影响。遵循社会风习的作家自然如此，而反对社会风习、自觉与社会风习拉开距离的人，反而受到更大的影响。

V戴着面具出场。时刻微笑，但却让人不寒而栗。面具后面是思想，思想是不会死的。因为没有爱，所以不会死。

但一个没有爱的思想极有可能是狭隘的，甚至是恶毒的。

V用思想裹挟群众，所有的人戴着同样的面具，高喊同样的口号，构成了强大的V军团，用血肉之躯碾压强大的国家机器，其结果是什么？

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尤其是用臭名昭著的地铁爆炸，在一个特定时间里炸毁议会大厦。这和炸毁罗浮宫、烧掉圆明园有什么两样？

我们不妨设想，如果V没有遇见艾薇，那么V很可能就是另一个苏特勒。那大约是一定的。

二、仇恨战胜恐惧

极权靠什么来维持统治？

一靠散布谎言，二靠制造恐怖。

谎言是为了掩盖真相，达到欺骗的目的。

制造恐怖则是使民众恐惧。其好处是，一方面，当民众感到恐惧，就会暴露出弱点，这个弱点就会被独裁者死死抓住；另一方面，恐惧会毁坏民众的理性和常识，当他们被恐惧控制，就会在慌不择路中投向大统领的怀抱，心甘情愿地在他的卵翼之下获得安全。大统领许诺给他们秩序，给和平，所要的回报，是民众的服从和沉默。然后他们装作什么都看不见，对这个组织犯下的罪行一无所知。

为了这种乞求来的安全，民众战战兢兢，感激涕零。他们忘记了，安全本来就是天赋他们的权利，生而为人，本身就有免于恐惧的自由，凭什么要牺牲尊严和人格来获得庇护？

先看谎言的炮制。V带着艾薇观看了老巴利街法院大楼爆炸，这一举动震惊世人，但元首召开紧急会议，说法院大楼是一场有意识的爆破。V进入电视塔发表了振奋人心的讲话。政府电台慌忙播放剪接画面，宣布已控制局势并杀死恐怖分子，用假新闻欺瞒民众。V利用艾薇的证件进入电视塔，杀死了“伦敦之音”，这个人就是当年的司令官普洛斯特。政府马上声明“伦敦之音”系心脏病突发而死来掩盖真相。

除了这些谎言，政府大量散步社会不安的恐怖信息，制造紧张气氛。

女主人公艾薇是民众恐惧的缩影。她圣玛丽学校的弟弟死了，她的爸爸妈妈走上了街头抗议。他们都是艺术家。有人问艾薇爸爸：“你为什么不出国？”艾薇的爸爸回答：“如果我出国，就意味着他们胜利了。”最终艾薇的爸爸妈妈都横死街头。

但艾薇仍然被恐惧攫取，她害怕，小心的遵守规范，在电台里工作的她，也许没少说过言不由衷的话。直到V在自己的生命中出现。

艾薇晚上拜访主持人戈登，违反了宵禁规定，被秘密警察抓住，正准备凌辱她。V挺身而出，英雄救美，并且带着她欣赏了一次法院爆炸。

下一次V混进电视台，发表了震撼人心的演讲。在危险关头，艾薇袭警救了V。V把艾薇带到自己的住处，艾薇不愿意待在地底下，假意答应协助V去杀利利曼主教。

艾薇扮演成一个雏儿引诱主教大人开苞。但由于恐惧，她抓住机会向主教大人告发了V；主教淫火烧身，不肯相信，偏要霸王硬上弓。V赶过来声讨并杀死了主教，艾薇趁着混乱逃离，躲进了戈登家。

戈登原来是一个同性恋，但他绝对是一个喜剧天才。他居然直播了一个剧本。蒙面的秘密警察追赶大统领，大统领撕下了蒙面警察的面纱，居然发现蒙面警察也是大统领。道貌俨然的大统领就是秘密警察，这就是一切恐怖的源头，他们是一体的。观众捧腹大笑，心领神会。

当晚调侃元首的戈登被秘密警察处死。躲在床底下的艾薇从窗户逃走，被V救回家。

V伪装成秘密警察，把艾薇关进了监狱，在她身上真实重现20年前拉克希尔监狱的生活。惨烈的酷刑、身心的折磨、卑劣的羞辱、轮番的刺激，艾薇是靠着地洞中瓦莱丽的纸条，才获得活下去的信念，艾薇终于活过来，战胜了恐惧。

在最后的考验中，面对死亡宣判，艾薇说，不，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宁死不屈！

V非常感动，艰难地说，你自由了。

当艾薇走出监狱才发现，原来这一切都是V的杰作。她愤怒至极，无助至极，以致感到窒息。V开始教育她，说了一大堆道理。然后问艾薇感觉到了什么？艾薇说“我感到头晕”。

V扶着她来到楼顶呼吸新鲜空气。突然间电闪雷鸣，雷雨大作，艾薇走入雨中，说，上帝在雨中！她张开双臂，任凭雨水洗刷。淋雨的过程就是基督受洗的过程；这时候画面闪回到了V从大火中涅槃的场景，一样是张开双臂，他们同样在烈火和雨水洗礼后获得重生。

这是精神的炼狱，但不也是灵魂的清洗，思想的自由？

艾薇从此战胜了恐惧，她完整经历了V生命的全过程，特别是瓦莱丽的纸条，深深鼓舞了她，让她坚持下去。她以为瓦莱丽纸条不过是V所写。但没想到瓦莱丽的纸条是真实的，当初就是这些纸条深深激励了V，让他活下来，成为一个复仇的超人。

从火中洗礼的V只有仇恨。他说：“一开始，我的眼里只有仇恨，它是我世界的基石，是我的牢笼，是仇恨支持着我吃饭睡觉呼吸，我以为我死去时，血管里都会充满了仇恨。”

直到他遇见了艾薇，才发现自己的血管里也流淌着爱。他最爱看的《基督山恩仇记》中，不仅有仇，也有恩和爱，只是V没有办法成为一棵树。

第二个问题是，V如何让民众剔除恐惧呢？

一是揭示真相。政治家用谎言掩盖事实，艺术家用谎言揭露真相。V扮演卢安克，向芬奇探长讲述20年前拉克希尔监狱的真相，芬奇探长知道政府应该为20年前死去的10多万人的生命负责，作为统治阶级重要一环的探长，最后没有阻止艾薇炸毁国会大厦。

二是激发愤怒。因为愤怒，人往往会忘却恐惧。影片中V有计划地点燃了民众的愤怒，利用愤怒来克服恐惧心理，从而使得民众的思想得以复苏，使V成为民权复苏的的一个符号。

V首先夺取了电视台，向广大电视观众发表演讲。其核心就是揭露和点火。

他说：“早上好，伦敦。我跟你们很多人一样，欣赏规律生活的舒适，熟悉面孔所带来的安全感以及日复一日的平静，我跟任何一个人都一样享受。

尽管沉默代替了言语，言语却总是能保持它的力量，它可以告诉那些愿意倾听真相的人们，而真相是，这个国家有些事情，不正常得可怕，对吗？

残暴、不公、歧视和镇压。在这块土地上，你们曾经有过反对的自由，有过思考和言论的自由，你们现在拥有的是，胁迫你们就范的审查制度和监视系统，这是怎么发生的？这要怪谁？当然有些人要背负比其他人更大的责任，他们会为此付出代价的，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如果要找罪人的话，照照镜子就行了。我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做，我知道你害怕，谁不会呢？

我建议你让这个11月5日平淡得过去，可是如果你见到我之所见，如果你感到我之所感，而你愿意寻我之所寻……”

三是给民众邮寄面具和衣服，所有人都一模一样，他们找到了一个集体和组织，辨认出了自己的身份，在这个集体中他们获得了安全感和力量。所以才会有无数的人涌向街头，他们戴着面具，如潮水一样的涌来。旧的一切摧枯拉朽，望风披靡。

三、爱带来重生

一个男人要经历多少痛苦，才能成为一个复仇的超人。

一个面具要横跨多长时间，才能成为一个反抗的标本。

这就是V，为了复仇，他整整蛰伏了20年之久，独自挖掘了一条直通国会大厦的隧道，愚公移山，精卫填海，他真的做到了。而这一切都是来自复仇的力量。这股复仇的力量就是当初从火中崛起的力量。

直到他遇见了艾薇。他才发现了内心中的柔软，他才意识到爱。先前他的思想和仇恨是危险的。当他带着艾薇炸毁了法院的大楼，炸毁了正义女神的雕像，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没有了法律，没有了正义之神，他就是最大的法官，他就是正义之神的化身，他可以任意宣判，他代表着最高正义，替天行道。

为什么大统领叫做苏特勒？不过隐喻他是另一个希特勒。希特勒上台之前，不也一样撩拨民众的怒火，使他们用愤怒战胜恐惧，然后再用纳粹的身份给予他们安全，最后希特勒成功夺取政权，成为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极权统治。

如果没有艾薇的爱，V极有可能成为取代苏特勒的V特勒。那个秘密警察头子克里蒂就在有条不紊的推进，希望做下一个苏特勒。历史往往就这样循环轮转。

那么V究竟在什么时候才真正的转变呢？

第一次，当艾薇问你是谁?

V回答道：“我虽然看起来像个小丑，受到命运残酷地捉弄，不得不戴上面具，被迫昼伏夜出、不见天日。但是我仍不畏强权、挺身而出，发誓铲奸除恶、伸张正义，为饱受压迫的人民出一口气。唯一的方法就是复仇，这不是戏言，而是誓言，想要拯救水深火热中的同胞，就要使用以暴制暴的极端手段，我的冗长赘言到此结束，最后容我说我很荣幸认识你， V，你可以叫我Ｖ。”

Ｖ誓言要复仇，要拯救水深火热之中的同胞，而且要采用以暴制暴的极端手段。什么叫极端手段？圣玛丽学校以及水源投毒是不是极端手段？更重要的是，把民众拯救出水深火热之后呢？Ｖ肯定会成为民众的大救星，他一定会被拥戴为大统领。一个常年受复仇心灵笼罩的大统领一样是危险的。一个以自己为正义之神，能够代替正义宣判的人更是危险的。

慢慢的，在折磨和拷打艾薇的过程中，Ｖ二次经历炼狱。那么，一个软弱的女人何以能够经历非人的折磨，仅仅为了保护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

这种爱的选择简直惊天动地，这也深深感染和滋养了他。但Ｖ仍然没有彻底觉醒。他实在是被仇恨浸染太深了。

所以，我们不能把Ｖ的转变肤浅化，以为完全仅仅是因为爱情，他就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除了对艾薇的爱情，我们不能忽略V和艾薇的互相塑造。V让艾薇战胜了恐惧，艾薇也启迪了V，让V变得柔软。上帝在雨水中，不仅是艾薇的重生，也是对V复仇怒火的一种中和。

仇恨只会毁灭，爱才会重生。

最后当Ｖ咬牙切齿的说出，是他们像对待怪物一样对待我！艾薇尖锐地说，于是你就变成了怪物！

很多时候，因为一种执念，我们极其讨厌一个人，因为讨厌得太久，理解得太深，慢慢就变成了讨厌的那个人的模样。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之后，往往比婆婆更加变本加厉。

晴天霹雳！醍醐灌顶！这是Ｖ第二次在烈火中重生！他不能让自己变成另一个不择手段的怪物，哪怕仅仅是因为恨，他必须要死。

只有死，才能找回属于自己的尊严。

尊严虽然不值什么钱，可它是唯一我们真正拥有的东西，是我们最后一寸领土，但在那一寸领土里，我们是自由的。

艾薇说，尽管我不了解你，甚至从未见过你，未曾一起欢笑悲伤，未曾吻过你的面庞，我仍然要告诉你，我爱你，我全心全意爱你。

Ｖ回答：我本来不相信我还能再爱，那是你能给我最美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