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的孩子雨和雪》与《花开伊吕波》的女性形象和代际关系对比
诸君新年好,2017恭贺新禧(鞠躬)。
辞旧迎新之际,本来惯例要发《2016个人动画十佳榜》,总结今年看的片。榜单还没写完,先发一篇给爱玩网写的文章。这篇文章在那边发的时候,被读者骂出翔来(笑)。女权之路,任重而道远。
我的态度一贯是不同意见欢迎理性交流,谩骂没有意义。可能很多人看这篇文章觉得我对母爱的理解太狭隘,然而我也是单亲家庭出身,我的妈妈也是“皋月”一样独立又可爱的女人。正因知道妈妈的不易,才讨厌贩卖苦情。是为本文出发点,在这里稍作解释。以下正文。
随着近来新海诚的讨论热度增加,倒让我想起了另一位日本新生代监督——细田守。细田守与新海诚都一度被媒体宣传为“宫崎骏的接班人”,相较之下也许细田守更适合这个头衔。他与宫崎骏一样着迷于日本乡村风光的描绘,以及执着于成长与守护的主题。原野、稻田、森林,少年少女间纯洁无暇的感情,家人之间的亲情描写,使他成为真善美的代名词。
说了那么多好话,当然只是为了铺垫。细田守的作品中我最喜欢的是《穿越时空的少女》,在此不再赘述。但是(注意,转折开始了!),《夏日大作战》的过誉,《狼的孩子雨和雪》陈腐的价值观,落后的女性形象描写,让我对细田守的印象大打折扣。而《花开伊吕波》女性群像的刻画,则是我认为近年来日漫对女性间代际传承表达的最高作,片中的亲子关系也是我更喜欢的相处模式。两部片恰好形成有趣的对比。
先说说《狼的孩子雨和雪》。如果要用一句话概括剧情,就是“少女兽交后带两个狼人孩子变身单亲母亲含辛茹苦抚养长大终成白眼狼”的故事。片中的主要人物有三:女主角花,倒霉的单亲母亲。丈夫早逝(死因还特别无厘头)不说,一个人抚养两个孩子,在农村从头开始学开荒种地、修房子、接水电,被生活操得死去活来却从来不生气不绝望,任何时候都挂着“好气哦但是要忍耐”笑容。当代刘慧芳,感动日本的十大好人。
她在这片里干了些什么呢?因为看的时间太长怕记错,摘录一段豆瓣网友“凯撒沙律”在影评《里面充斥着无法认可的爱》的吐槽:
我看这部电影看得很不舒服的根源在于她。总不能因为她一直不求回报,一直微笑着,一直很坚强,就把一切不好的事情都让她去承受啊!母亲是伟大的,坚韧的,无敌的,但不代表可以把责任毫无悔意也毫无感激地就让她去抗啊!她经常会面对一些不可能任务,然后就解决了。细田守的婚姻情况怎样我不晓得,但估计他没有怎么带过孩子。他大概不知道当自己的孩子又吐又病还有个孩子不能独自放在家里还没有一个亲人能依靠是件多么绝望的事情。他这么轻巧就把这些苦难轻松地表现出来,让我非常,非常不爽。更不用说小花一个人收拾一间又破又残的房子,开始的时候怎么种地都没有结果,两个孩子没事就搞破坏,对着邻居有着一堆不能说的秘密,打风下雪这种恶劣天气的时候还要一个人面对,最后还要一个人看着一个驾驶证独受空屋,这些都不是一两个画面然后微微笑能解决的问题。
落后的母亲形象的塑造是我不喜欢这片的原因之一。什么年代了,影视作品还在塑造一个十全十美好似假人的“完美母亲”形象。就像央视恶心的系列公益广告“等你长大,妈妈就享福了”一样。这些含辛茹苦的母亲们,没有自己的事业,没有自己的生活,更不会有自己的性生活。她们好像生来就应该为孩子付出一切,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会伤心失望,不会失控不会哭泣,也不想改变自己的处境,永远以微笑面对作天作地的孩子,回报自己的只有白发和皱纹。一个真实的人有多重社会身份,女性、女儿、市民、职员、xx品牌的消费者、xx明星的粉丝等等,“她们”的面孔却只有一副,那就是“母亲”。而孩子们的父亲呢?对不起,不管在中国还是日本,这一角色都是缺失的。
我们真的喜欢看到这样的母亲形象吗?女性读者们,你们希望婚后变成这个样子吗?男性读者们,你们希望未来的妻子变成以孩子为中心,其他万物都滚开的黄脸婆吗?歌颂千百年来这种传统的东方式“辛劳母亲”形象,是对所有现实中的母亲的道德绑架。“你看人家的母亲好辛苦好伟大哦,你生了孩子也得这样。想有自己的生活?对不起不可能。回报?我们都在媒体赞扬你,在朋友圈感谢你,在母亲节慰劳你了,你多洗两个碗又会怎么样?”
说完脸谱化的母亲形象塑造,我们再说说孩子。狼人女儿雪,小时候十足的熊孩子、假小子,长大后选择了以人类身份生活,隐藏本性,变身乖乖女。狼的儿子雨,小时候的乖小孩,青春期野性爆发,选择回归丛林以狼的身份活下去。母亲在风雨夜找了他一整夜,却头都不回看都不看一眼,径直离开。
那暴风雨之夜,母亲去找变身狼人的弟弟了,姐姐这时在哪呢?
在学校。没有人来接她,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孤零零一个人,电闪雷鸣风雨交加,被关了一整夜。
不知道别人看完怎么样,我看到这段时是心疼死小雪了。不知道如果性别对调,花还会不会是同样的反应。隐含的性别歧视,重男轻女,是我不喜欢该片的第二个原因。妈妈在弟弟出走时,明明有更好的选择。比如先把女儿接回家再找儿子,或者叫邻居帮忙去学校接下女儿,再不济叫上女儿一起去找弟弟,女儿也不会不愿意吧?
结果咧,妈妈的第一个反应是直接冲出家门,去找有强大力量的狼人形态的儿子,似乎完全忘了她还生过一个女儿。年龄不算大的女孩子,不明原因被父母扔在学校,暴风雨夜一个人在学校过夜,其中的危险你考虑过吗?“妈妈为什么没来,是不是遭遇什么意外了?不吃不喝没有床铺没有衣物,今晚我该如何过夜?山洪会不会把学校冲垮?会不会有坏人进来?”孩子一晚上考虑的这些问题,估计“刘慧芳母亲”都没有想过吧。只顾着去找寻并不领情的“白眼狼”儿子,倒是逼迫女儿一夜长大。现实中有多少所谓“女生的早熟”,都是这样硬生生被逼出来的呢?
长大后的小雪,有了自己喜欢的人,而决心以人类形态生活。她藏起了自己的利爪,收起了自己的尾巴,隐匿了活泼爱冒险的天性,成为某个人的贤妻,今后某个人的良母。从今以后只有温柔的微笑,再没有“狼之子”的野性。这一情节的隐喻不知是否是我想多,感受到的只有满满的心痛。多少有天赋、有能力,在各个领域都很出色的女孩子们,为了“成家立业的职责”,从自由自在的狼被驯化成看家护院的宠物狗呢?
波伏娃说,“男人极大的幸运在于,他不论在成年还是小时候,都必须踏上一条极为艰苦的道路,不过这是一条最可靠的道路。女人的不幸则在于被几乎不可抗拒的诱惑包围着,她不被要求奋发向上,只被鼓励滑下去达到极乐。当她发觉自己被海市蜃楼愚弄时,为时晚矣,她的力量在失败冒险中已被耗尽。”选择了从狼变人的舒适生活,是否就是这样的滑落呢?
如果说《狼的孩子雨和雪》是真善美外表包裹下的男权思想的体现,片中单薄的“伟大母亲”形象是男权意愿下的结果,那2011年的动画《花开伊吕波》及其剧场版《花开伊吕波:甜蜜的家》(下简称《甜蜜的家》)里,描写的另一个“薄情寡义”的单亲母亲,则更可爱也更贴近现实。特别是《甜蜜的家》,对祖孙三代女性形象的刻画,堪称近年来对女性群像与家族代际关系描写得最好的一部日漫。
《花开伊吕波》是一部群像剧。它的明线是城市少女绪花来到老家的温泉旅馆工作,遇见各种各样的人,让自己收获成长的青春奋斗物语。暗线则是绪花背后的两个女人,母亲皋月与其家族的关系。
16岁的松前绪花出生于单亲家庭,与在杂志社工作的母亲皋月一起,在东京过着平凡无奇的生活。皋月的老家其实在风景优美的汤乃鹭温泉街,家里开设了历史悠久的温泉旅馆“喜翠庄”,由皋月的母亲、老板娘四十万翠一手打理。皋月是家中老大,本应继承旅馆,像母亲一样作为“女将”为家族事业奉献终身。然而皋月年轻时一心追求自己的梦想,不甘在小镇里平庸度日,与家里断绝关系叛逃至东京。家业无人继承,只好将此重任交给皋月的弟弟,志大才疏的二世祖四十万缘负责。直到绪花临近成年,决定回到小镇为喜翠庄工作,才让皋月和翠之间的关系有所缓和,少女绪花的活力也给这个小镇带来了新鲜的空气。
《花开伊吕波》初见即惊艳,作为P.A. works十周年的纪念作品,极其细腻的作画每一帧都称得上是“经费在燃烧”,温泉小镇的地方乡村风景优美清新,偏向职场剧的背景让人耳目一亮。然而中段迫于商业卖点,让角色恶意卖萌卖肉,实在令人厌恶。但跳过那些并不好看的“杀必死”,《花开伊吕波》的主题是日常剧里少有的深刻,《甜蜜的家》通过前传的方式补充了皋月少年时的故事,让祖孙三人形象更加丰满。
以女性的社会角色来分,《花开伊吕波》中,有两个“母亲”,分别是四十万翠和皋月;两个“姐姐”,分别是皋月和绪花的同学菜子;两个“女儿”,即皋月和绪花;三个“职业新女性”,皋月、川尻崇子、民子。可以看出,虽然表面上的主角是绪花,但皋月才是所有矛盾的核心。
那么皋月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大概是日漫里最“薄情寡义”的女儿,最“没心没肺”的母亲,最独立自主的新女性,最可爱的单亲妈妈。是本片的“影之主角”。
在通常的作品中,丧夫独立带孩子生活的单亲妈妈,是苦逼的代名词,甚至有个恶心的词叫“相依为命”,与这种设定几乎是连在一起的。但皋月偏要打破这样的成见。作为母亲,她看似是不合格的:性格迷糊,不做家务,经常喝至微醺,享受新的恋情和约会。
由于妈妈的“不靠谱”,使得绪花早早成熟,打理家事一把好手,性格也是又温柔又有耐心,为今后开温泉旅馆做好铺垫。但皋月作为母亲教给了女儿最重要的东西:勇敢坚毅的性格,大胆追求梦想,并自己承担后果的觉悟。
她与绪花的关系与其说像母女,不如说是朋友,还是互相吐槽的那种损友。她没有在生活上把绪花照顾得无微不至,反而经常受到绪花的照顾,但绪花提出要去喜翠庄时她也并不反对,只说你自己选择的道路,今后也要自己承担责任不要后悔。这才是成年之路最关键的一课。
她并不止是说说而已,女儿受挫折回到东京,风雨交加之夜站在办公楼下求她给喜翠庄好评时,她也“冷酷”地拒绝了。并告诉她,杂志有杂志的规则,自由撰稿人也有自己的职业道德,不能因为是自己母亲和女儿的店就有例外。但她可以作为一名普通客人,去喜翠庄体验下,告诉他们该怎么改进,让他们以自己的力量取得进步。
不同于《狼的孩子雨和雪》中,花只有单薄的“母亲”这一社会角色,皋月有各式各样的身份,是一个立体的人。她的人生信条是,人生只为自己而活。虽然很爱绪花,但在母亲和女人两个身份中,毫无疑问会选择后者。
皋月有自己的梦想,自己的事业,自己的骄傲,自己的憧憬。少时的她,在小地方继承家业、不温不火过完一眼就望得到头的人生轨迹中,毫不犹豫地选择逃离。不惜与家里决裂,去东京过更广阔的人生。她明知软弱的弟弟没有经营旅馆的能力,只是临危受命,但还是忠于自己的自私,独自在外拼搏不曾回头一步。
在外面受的苦,她从没有后悔也没有抱怨过。她会为了赶稿而埋头苦干,也会经常加班不管孩子。丈夫的早逝,第一次带孩子的不知所措,想要向翠服软求救,最后关头又选择了倔强地独自承担。她有自己所钟爱并为之骄傲的事业,她对酒店行业的专业点评让喜翠庄从上到下都刮目相看。工作起来闪闪发亮的她吸引了所有人,也遗传给了绪花。
对待弟弟,她也不是菜子那种“长姐如母”,辛辛苦苦带着弟妹就像母鸡带小鸡,没有一点自己的私生活。弟弟对她又是敬畏,又是憧憬。他会说笑着叫苦道“你快回来接手吧,我这个废柴快撑不下去啦”。她也会微笑着拍拍他的肩,“我还没玩够呢,你再撑几年吧。”默契一切尽在不言中。
皋月的“上京”经历正是现代性的象征。他们离开故乡、抹去过往、来到城市,他们不再依靠祖辈所流传的手艺、田地、行当而活,转而用自己所学所长,成为各个领域的专业人士,用自己的专业性提供服务。这些“专家”聚集起来就组成了“都市”,每个人各司其职。这样的陌生人社会依托契约精神而存在,与传统的熟人社会大相径庭。城市终将吞噬农村,皋月所代表的生活方式也必将战胜老一辈的翠的坚守,这是现代化必经的道路。
贯穿《花开伊吕波》的主要矛盾,就是新旧势力的冲突。最浅层的是皋月代表的新生代年轻人,与四十万翠代表的传统观念之间的冲突。在四十万翠的心中,祖上传下来的事业必须传承下去,新的一代没有选择权,既然诞生在这个家里,继承这项事业就是你的宿命。中国的宗族势力和家族传承观念被建国后的一系列运动搅合得所剩无几,但日本仍有非常重的“子承父业”观念。
狂言师野村万斋家族从江户时代就开始做狂言,他的父亲野村万作是国宝级狂言师,他接过父亲衣钵,承袭曾祖父野村五世的隐居名“万斋”,今后也将把这项事业传承给孩子。他在五岁的幼子初登台时泪洒当场:“也许我这样,不顾孩子的意愿就为他决定了今后道路的做法很自私。但是没办法,这就是野村家族的宿命,这就是这孩子所背负的宿命。”
“子承父业”的传统中,有野村万斋这样发自真心热爱这项事业的,也有很多是无奈而为之。“寿司之神”小野二郎的儿子在纪录片中就表示,年轻时自己并不喜欢做寿司,而是梦想着成为赛车手。可最终因为各种原因,还是放弃梦想,继承了寿司职人的事业。我们熟悉的宫崎骏老爷子,也曾对儿子寄予厚望。无奈宫崎吾朗同志对做动画实在是抵触很大,做了一部失败的《地海战记》交差了事后,宫崎骏也放弃了逼儿子做动画人的想法,据说现在开始培养孙子对动画的兴趣。
第二层矛盾,是四十万翠代表的传统经营之道,与儿子缘和儿媳川尻崇子代表的现代管理学之间的矛盾。川尻崇子是一位职业女性,原本是缘聘请的职业经理人,为改善喜翠庄的经营而来,最终与缘喜结连理,一起扎根在喜翠庄。
川尻崇子刚来喜翠庄时,对店里大大小小的方面都进行了改革,要求员工用现代管理学的工作方法,标准化流程工作。这与老一代崇尚“人情味”的经营理念格格不入,闹出了很多笑话。最终职业经理人也并未把喜翠庄的家族式企业变为现代企业,反而嫁入四十万家,成为传统的守护者。这是否说明,编剧也认为,日本传统的家族传承制企业,不可能成功转型?失去了继承人后,家族企业只有死路一条?
第三层则是tv版后期比较黑暗的部分,地方温泉行会为代表的地方“潜规则”,与旅行杂志为代表的全国性媒体之间的矛盾。在新媒体兴起的今天,媒体评价对酒店、餐馆的褒贬直接关系到他们的客流量,“米其林餐厅指南”每年公布都会引起话题。往日地方联合抱团取暖,坐等客人来的情况不复存在。四十万翠们主导了企业的经营权,皋月们主导了媒体的话语权。但绪花为代表的年轻人,才是消费的主力军,是前两者努力取悦的对象。
那“绪花们”相信谁?他们不再把商家宣传作为消费的依据,而更相信“独立媒体”和自己的眼睛。这些专业、新锐的眼光,所代表的不再是某个地区,而是全国主流观众的口味。他们拥有的信息覆盖率也是传统渠道所不能比的。所以《花开伊吕波》后期,因为喜翠庄的积极革新,冲破了行业潜规则。在媒体评价较高,客源滚滚来,而受到地方行会的排挤。
四十万翠的处理方法是选择关门歇业,自己隐忍与行会和解。绪花他们无法理解这种做法,认为不应该在意其他旅馆的嫉妒,自己独树一帜有何不可?冲突的结局,是喜翠庄受排挤,差点无法参加地区文化节日“雪洞祭”。四十万翠与绪花让旅馆的工作人员站队,来决定是否与行会和解。自始至终作为中间力量,调和矛盾而存在的绪花,第一次与翠站在了对立面。
纵观整部《花开伊吕波》,老中青三代都形象丰满、意有所指。祖母四十万翠,代表着传统。即使年龄渐高也一丝不苟地穿好和服、腰杆挺直、走路带风,用最诚心诚意的态度对待客人,最严苛的标准要求下属与家人。
母亲皋月,代表着反叛。不满“子承父业”的千年传统,也不管东方儒家式的伦理纲常,从事业到婚姻,只为自己而活,她是“都市人”中的一员。在片尾,她也终究理解了母亲,一起为家族共同的事业而努力。
女儿绪花,代表着回归。成长于都市的她,终将还是要回到乡土,传承文化,振兴故乡与家族。绪花是两代人之间的调和剂,也是他们的纽带。温柔而坚定的她,选择用自己的方式,给古老的家族行业带来新的活力。祖孙三代的不同理念,都化为各自在不同方向上的努力。最终百川归流,殊途同归。
世界上多一些温柔绽放的绪花,多一些特立独行的皋月,会比多一些隐藏自我的小雪,多一些傻傻奉献的花,要好得多。我如此诚挚地期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