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被人工智能超越？：体育价值本质的凸显//杨韵

《上海体育学院学报》2022年第10期 

论文导读

     本文以阿尔法围棋（AlphaGo）为切入点，以哲学思辨的方式，深入解析阿尔法围棋的制胜之道与争议之源，探索其中蕴含的体育价值本质。阿尔法围棋的成功建基于数以万计的顶尖人类围棋高手，其水平远远超过了这些围棋高手的加总。对于被视为人类智能象征的围棋运动而言，人工智能围棋竞技优势的绝对化使围棋自身的价值、围棋运动中人的价值广受质疑，逐渐陷入被人工智能“超越”的忧虑。人类普遍忽视了人工智能围棋只是一个无法生成围棋运动情感体验的人工智能程序，其能力范围仅限于围棋竞技过程，并不能与“人的智能”相抗衡。只是人类对胜负的过度关注，才使这种“超越”的价值被盲目扩大。因此，被“超越”的真相实质上是将体育价值局限于竞赛成绩形成的认识误区，由此产生的忧虑更应被解释为“过虑”。

     这种被超越的忧虑背后也折射出人对体育价值的认识缺失。在人工智能时代，智能技术将更全面而深入地关涉人本身，更多的人类技能面临被“超越”甚至“替代”的可能。体育价值理应寻找的栖居之所正在于人工智能无从替代和消解的内容，即人的体育参与过程及其形成的情感体验，唯有在这其中，体育价值才能真正显现出独属于人的生命力以及价值的独特性，体育的价值内涵才能在此基础上不断得到深化。后续研究应将关注的重点转向人工智能应用于体育领域过程中人的情感体验问题，将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视为促进体育发展的积极动力，凸显体育人文学在人工智能体育研究中的独特价值。

作者简介

      杨韵，女，满族，1987年9月出生于山东青岛，体育人文社会学博士。现为中国海洋大学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体育哲学。近年来主要关注体育人文科学方法论、体育哲学基本问题的研究，在《体育科学》等CSSCI收录期刊公开发表学术论文二十余篇，主持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基金项目、山东省社会科学规划青年项目各一项，参与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多项。教授体育概论、体育史、体育科学研究方法、体育原理、逻辑学、体育与健康课程与教学论、大学公共体育等课程。

  本文引用格式

杨韵.走出被超越的忧虑：人工智能时代体育价值的本质省思与理念重塑[J].上海体育学院学报,2022, 46(10): 1-8

走出被超越的忧虑：人工智能时代体育价值的本质省思与理念重塑

1

问题的缘起：人工智能背景下体育的生存境遇及其引发的体育价值之思

     近年来，人工智能作为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的核心驱动力，一直都是社会关注的焦点。自2017年《新一代人工智能发展规划》发布以来，我国在人工智能领域进入飞速发展的新阶段，发展规模与水平都实现了质的飞跃。《2020全球人工智能创新指数报告》显示，我国人工智能创新指数跃居全球第二，整体发展水平也已跻身世界前列。其中，人工智能科技研发的贡献颇为突出，论文和专利总量均居全球首位。与此同时，国内人文社会学界也将人工智能视为学术研究的热点话题，在哲学、法学、教育学、经济学等相关领域都积累了丰硕的研究成果，从不同学科视角不断扩充对人工智能认识的深度与广度。

     体育领域对人工智能也有积极应对。一方面，人工智能技术应用得到迅速推进，在竞技体育领域成效尤为显著。例如：“3D+AI”跳水辅助训练系统通过AI技术对训练视频进行分析，抽取动作、纠正姿势，并快速整理归纳，可显著提升训练效率；乒乓球训练机器人庞伯特“基于海量轨迹数据进行深度学习，搜集对打数据，快速学习对方的击球路线，利用人工智能算法形成回球策略”，使训练更加科学高效。另一方面，人工智能也得到了体育人文社会学界的关注，学者从不同视角探究人工智能应用对体育发展的影响，如人工智能应用引发体育传播方式方法的变革、人工智能时代智能机器参与体育竞赛的伦理反思、人工智能推动我国体育产业发展的理论逻辑与现实路径等。虽然成果数量与其他相关学科相比还存在差距，但研究的广度和对体育现实发展的关注程度已为后续研究提供了一定的研究基础与思路指引。体育领域对人工智能这一新事物的态度无疑是积极的。然而，无论是实践推进还是学术探索，体育界似乎更倾向于将人工智能视为一种新的技术和工具，更多地从“新技术在体育领域中的应用”视角不断强化体育与人工智能的关联。这种对技术应用的关注虽然不可或缺，却也不可避免地限制了对人工智能的认知与探索。

     事实上，新一代人工智能虽然时常通过技术应用的形式呈现在公众面前，但其价值内涵及影响早已渗透到人类社会发展的各个方面，不仅会引发人类生产生活方式、思维方式的转变，还可能导致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范式的颠覆性改变。因此，技术及其应用只是人工智能最直接而显性的特征，人工智能代表了社会发展趋势和时代发展特征，对人类社会有着更为深远的影响，也理应得到体育学界更多、更深入的探究。基于此，所要探讨的问题便转向了新时代背景下体育的生存境遇：在人工智能时代，置身其中的体育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倘若人工智能使人的观念与思维方式发生相应转变，那么人对体育的认识、人与体育之间的关系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体育之于人与社会的意义又是什么？诸如此类对体育与人及社会间关系的关注似乎体现了价值哲学研究对“价值是一个关系范畴”的界定。价值哲学研究的方法论涵盖“关系说、实体说、属性说、系统说和功能说”等不同方式，其中“关系说”的观点更为普及，也是体育价值界定的常用方式。一般认为，“体育价值是体育作为一种人类育化方式和文明形态，与体育主体的意义关系”，这正是在“关系说”的基础上对体育价值的界定。因此，探索人工智能时代体育与人及社会间的关系问题，以及体育之于人、人类社会的意义问题，可将研究对象进一步聚焦在体育价值问题上。

     若抽象地讨论人工智能时代的体育价值，很容易使学术探讨趋于虚空。因此，还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现实切入点，更扎实地推进对体育价值的探究。人工智能与体育的关联众多，而引发思想观念层面讨论的当属围棋人工智能程序阿尔法围棋（AlphaGo）。早在2016年，阿尔法围棋与围棋世界冠军李世石之间的人机大战已引发社会热议，也时常成为人文学者思考人工智能价值的主要依据。但或许因为围棋项目的体育属性还存在一定争议，这一热议话题在体育学界始终未能引发足够的关注。即使在人工智能体育产业飞速发展的当下，也少有研究从阿尔法围棋问题切入对体育价值进行省思。事实上，无论是围棋作为体育项目的身份认定之事实，还是围棋运动内在的竞技观念与价值取向，都让阿尔法围棋有充分的理由成为探究人工智能时代体育价值认知的现实切入点。基于此，本文以阿尔法围棋及其引发的价值争议为切入点，将人工智能视作社会发展趋势与时代发展特征，在深入解析阿尔法围棋的制胜之道与争议之源基础上，探究人工智能时代的体育价值及更深层的本质问题。

2

陷入被超越的忧虑：阿尔法围棋引发的争议及其蕴含的体育价值问题

2.1  阿尔法围棋接连战胜人类顶尖棋手后引发社会争议

     棋类项目一直都是人工智能热衷的领域。早在1997年，IBM公司的国际象棋程序“深蓝”（DeepBlue）就击败了国际象棋大师卡斯帕罗夫（Kasparov），使人工智能的“棋力”初露锋芒。彼时的“深蓝”依靠强大的计算能力对国际象棋所有状态空间进行穷尽式“暴力”搜索而获胜，但这种方式对复杂多变的围棋并不适用。围棋运动的“每个回合中，玩家需要从约250种可能的着法中进行选择，仅搜索前三层的算法就需要考虑超过1000万种棋盘状态”。因此，一盘围棋博弈可能玩法的数量规模之大是惊人的，“其复杂程度堪称棋类之最，人和计算机都难以通过‘暴力’计算达到穷尽”。在围棋对弈中取胜不仅需要精妙的棋艺，更需要丰富的对弈经验、对棋道的感悟与直觉等独属于人的能力。因而，被誉为人类最复杂游戏的围棋长期以来都被认为很难由计算机来应对，也一度被认为是人类智能的象征。

     然而，这种对围棋运动由来已久的人类自信被谷歌（Google）旗下DeepMind公司开发的阿尔法围棋所击溃。2016年阿尔法围棋以4︰1战胜世界职业围棋顶尖高手李世石，2017年又以3︰0的绝对优势完胜天才围棋少年柯洁。人工智能的表现近乎完美，瞬间站在围棋竞技之巅，让众多世界顶尖高手感到难以企及。在围棋的竞技能力层面，人类似乎已很难与人工智能相抗衡。正因上升至人类与人工智能之比较，使得阿尔法围棋的影响力很快超越围棋领域而成为整个社会舆论的焦点。阿尔法围棋甚至入选了2016年度中国媒体十大新词语，社会反响之强烈可见一斑。

2.2  阿尔法围棋面对人类棋手时的竞技优势与制胜因素

     人工智能何以具备如此强大的围棋竞技能力，这无疑是围棋人机大战中人们最关注的问题。如前所述，对所有可能的棋盘状态进行穷尽式搜索是不切实际的，因此，人工智能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在尽可能降低搜索空间大小的前提下找到最优解。从内容构成看，阿尔法围棋主要包括：①策略网络（policy network），通过对已有职业棋手比赛棋谱的学习预测对手最有可能的落子位置，并通过强化学习提升预测的准确率；②价值网络（value network），评估当前棋盘状态下每个落子位置获胜的概率；③运用“蒙特卡罗树搜索”（Monte Carlo tree search）整合策略网络与价值网络，进而获得落子位置的最优选择。这意味着在围棋的人机对弈过程中，人类真正面对的实质上是人工智能背后数以万计的围棋顶尖高手。阿尔法围棋做出的每一步落子选择实质上都是顶尖高手在面对当前棋盘状态所能做出的选择之整合优化，“其水平远远超过了这些围棋高手的加总”。因此，众多围棋高手在面对阿尔法围棋时的无力也是意料之中的结局。人工智能在围棋领域的优势已经非常明显，很难被职业棋手个人所超越。

     人工智能技术的不断更新让这种优势显得愈发遥不可及。在阿尔法围棋的基础上，DeepMind进一步开发了阿尔法元（AlphaGo Zero），它“不需要人类专家知识，只使用纯粹的深度强化学习技术和蒙特卡罗树搜索，经过3天自我对弈就以100︰0击败了阿尔法围棋”。在围棋这个一直被视为人类最复杂的游戏中，人工智能的竞技能力显然已远远超越人类，竞技所特有的“不确定性”在人工智能围棋面前似乎也有了某种失败的“确定性”。

2.3  阿尔法围棋竞技优势的绝对化使人的价值受到质疑

     即使世界顶尖高手纷纷落败，依然有人坚信人类在人工智能面前并非毫无胜算。2016年李世石对战阿尔法围棋时唯一的胜局便是这类观点持有者所津津乐道的依据，其制胜的一招被誉为“神之一手”，也造就了人类棋手在阿尔法围棋面前的唯一胜利。但事实上，李世石的“神之一手”之所以能彻底扰乱阿尔法围棋的思路，是因为这一落子位置是人类棋手在当时状态下几乎不会做出的选择。由于阿尔法围棋基于人类围棋对弈棋谱进行深度学习，无法对完全在“意料之外”的招数做出合理应对，致使后续落子选择出现连续失误，最终导致失败。然而，技术在不断更新，人工智能围棋的竞技能力也在不断升级，“意料之外”的空间显然也会愈发狭小。正如阿尔法元在短时间内就能完成对阿尔法围棋的超越，未来人工智能围棋在竞技上的绝对优势显然还会不断巩固，人类棋手获胜的希望也会愈发渺茫。

     人工智能围棋竞技优势的绝对化趋向对围棋界产生了难以估量的影响。最直接的表现便是人类顶尖棋手对于自身能力差距的认识，柯洁坦言人工智能未来将会稳稳地战胜人类，李世石更是在2019年便宣布退役。更深远的影响在于，围棋这个曾被视为人类智能之象征的项目，如今在人工智能面前却面临着“失败的必然性”。这种颇为极端的对比使围棋自身的存在价值、围棋运动中人的价值开始受到质疑。李世石就曾表示：“人工智能的存在让研究围棋失去了乐趣，他原本是从学问和艺术的角度学习围棋，而人工智能让他质疑这些角度是否还有存在的价值。”在失败成为必然的前提下，人在围棋中的价值体现在何处？围棋这项运动对人而言的价值又体现在何处？

     这种对围棋运动价值本身的追问使得更深入的价值本质省思显得尤为必要。如今已然明晰的现实问题是人工智能在围棋领域对人类智能的超越，而还不够明晰的问题是“被超越的”究竟是什么，是下围棋的人、围棋运动本身，还是围棋职业赛事。唯有厘清这些问题才能明确围棋运动及其中人的价值何以被质疑，而人类又何以会陷入被超越的忧虑。

3

探寻被超越的真相：对人工智能的认知局限和对体育价值的定位偏差

3.1  人类对胜负的过度关注使“超越”的价值被扩大

     从围棋人机大战掀起的争议内容看，焦点似乎始终集中在竞赛结果上，胜负成了牵制人们关注度和情绪变化的主要因素。李世石的接连告负让人震惊又挫败，意外扳回一局又让人欢欣鼓舞、倍感安慰，胜负之分时刻牵动着人的心绪。当胜负开始变得没有悬念时，人们便开始质疑人类在围棋领域的存在价值。这不禁让人感到困惑：胜负何以成为评价围棋运动的决定性因素？胜负之分又何以会是人们参与围棋运动的唯一目的与价值归宿？

     事实上，当人们的价值判断过多地被胜负所牵制时，已经限制了价值问题的探讨范围。重新审视这场围棋人机大战不难发现，人们在谈论人工智能在围棋领域的“超越”问题时，其论争的依据只源于人工智能围棋与人类棋手在这几场竞赛中的竞技表现，其论争的范围实质上也仅限于围棋竞赛的范畴。就此而言，被人工智能所“超越”的实际上是“人类棋手在对弈过程中竞技能力的表现”。由于人们对胜负过度关注，并过多地沉浸在顶尖棋手屡屡告负的失落情绪中，才会使这种“超越”的价值被盲目扩大，导致一次围棋运动的人机大战便能够引发涉及围棋运动价值争议的影响深远的探讨。

3.2  “超越”价值背后被人类普遍忽视的人工智能局限性

     对于“超越”价值的盲目扩大使人们过多关注人工智能围棋的竞技表现，忽略了对人工智能围棋本身的审视。事实上，这个名为阿尔法围棋的人工智能技术产物在围棋竞技能力之外还有非常明显的局限性。

     一方面，阿尔法围棋这类人工智能程序是专门针对围棋竞技而设计的，只能做好下围棋这一件事，并不能完成其他的任务和指令，“甚至连在棋盘上落子的能力也需要通过人类的操作来替代它完成”。而对人类棋手而言，下围棋只是人的诸多能力之一，人类生存的复杂性显然不是只能执行单一任务的程序所能比拟的。另一方面，人工智能围棋只是完成围棋对弈过程的工具，并不具备人类的情绪、情感，不会为胜利感到喜悦，也不会为失败感到苦恼。不少媒体曾将李世石“神之一手”之后阿尔法围棋出招的错乱评价为“让其感到崩溃”，实际上也是将其假想为一个人类对手而产生的误读。阿尔法围棋应对失策的唯一解释是它还没有根据已经积累的数据搜索到合理的落子位置。因此，对这样一个智能机器而言，它只是处理符码的工具，并不能体会围棋对弈过程中人的复杂心理过程，也无从感受竞技独有的情感体验。

     若要相对客观地描述阿尔法围棋的全貌，或许只能表述为“在人类协助完成落子动作的前提下，只具备高超的围棋竞技能力，但无法生成任何围棋运动情感体验的人工智能程序”。可以说，人工智能围棋在围棋领域的确有着超越人类的表现，但除此之外，它显然还无法与人类能力相比较。

3.3  被超越的真相：将体育价值定位于竞赛结果导致的认识误区

     论述至此，“被超越的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似乎变得逐渐清晰起来。从“围棋竞赛”的角度看，人类在竞技成绩上的确已经被人工智能超越，而且这种超越会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不断升级而持续存在。从“下围棋的人”的角度看，人工智能围棋的优势源于强大的数据处理能力，这种能力只在围棋对弈中才能展示出来，属于“人所创造的智能”在专门领域中的应用，还远未达到能与“人的智能”相抗衡的地步。而且，“在哲学意义上，阿尔法围棋也没有自我意识、自由意志，没有创造和争夺的欲望，甚至还不能够称之为一个主体”，自然无法与参与围棋运动的人相比较。从“围棋运动本身”看，阿尔法围棋只关注围棋技术与制胜策略，既无从体现围棋运动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也无法融入围棋文化的传承之道。即使会在围棋竞技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在文化传承形式与人类互动方式上，阿尔法围棋似乎还无法找到真正的立足之地。人类才是围棋运动之所以能够流传发展至今的根基。

     不难看出，真正让人类感到忧虑的其实始终都只是获胜希望渺茫所带来的挫败感。在围棋领域中，人工智能既无法取代参与围棋运动的人之存在，也无法撼动深厚的围棋文化根基，它能够干预的始终只有竞赛成绩而已。因此，陷入被超越的忧虑对围棋界来说实属不必。毕竟围棋运动依然是人类所特有的竞技形式，自始至终都是归属于人的。人工智能围棋只有在人类的操作协助下才能完成比赛，无法自主参与围棋竞技，竞赛成绩上的超越并不能改变围棋运动本身的价值内涵。被超越的真相实质上是人们将体育价值局限于竞赛成绩继而形成的认识误区。总体而言，被超越源自人们对人工智能认识的不足和对体育价值定位的偏差，由此产生的忧虑似乎更应被解释为一种“过虑”。

     如今这种忧虑的产生与延续似乎也从另一个角度折射出人对体育价值本身的认识缺失：丧失了获胜的希望好似丧失了参与运动项目的权利和意义，“胜出”的重要性几乎遮蔽了所有竞技价值，而在这一过程中，本应处于核心位置的、体育运动中的人本身似乎并未得到应有的关注。由此，围棋界产生的忧虑实质上也为更深入地探究体育价值打开了一个新视角。技术更迭只会让竞赛结果愈发超乎人的想象，若在探讨人工智能时代的体育价值问题时仍聚焦于人与机器的竞争结果，对体育的发展本身显然没有太多实质意义。人工智能围棋尚能引发如此强烈的反响，当真正的人工智能时代来临时，体育界受到的影响必然更为剧烈，也必将触及对体育价值问题的深层认识。所以，如今更应关注的问题是，在人工智能技术盛行的时代，真正属于体育的不会被技术更迭所取代的独特价值究竟是什么。

4

忧虑的消解：从人的体育参与过程与情感体验探寻体育价值的本质

4.1  人工智能时代体育发展可能面临的主要问题及价值省思

     虽然人工智能在围棋竞赛中已占据绝对优势，但从技术的发展阶段看，阿尔法围棋体现的是专域（domain-specific）能力，即代替人类处理许多人类智能难以完成的计算、学习、搜索、感知和管理等方面的工作与任务，实质上还属于一种“弱人工智能”，与成为从事人类任何智力工作的机器智能的“强人工智能”还存在不小的差距。在未来的人工智能时代，智能技术将更全面、深入地关涉人本身，不仅会逐步消减人类社会各种重复性简单劳作，以智能机器取而代之，更会参与人之自然身体的改造过程，使智能系统成为人身体功能的延伸，实现人机协同乃至人机一体化。

     此时，被超越已无争议，人们的忧虑或许将更多地转向被“替代”，以及对“人是什么”这个终极问题的重新定义。这种对本质问题的关涉也将直接影响体育领域。已有研究开始探究如何让机器人踢足球，并将目标设定为在2050年前击败男子足球世界杯冠军球队。这在若干年前或许还会被视为天方夜谭，但在阿尔法围棋初露锋芒之后，似乎也并非不切实际。人工智能技术的日新月异不禁引人深思：若在足球领域人类依然败给人工智能，对体育价值的认识又会发生怎样的转变？若像人们对阿尔法围棋产生忧虑进而对围棋的存在价值产生质疑一样，彼时的人们是否会因竞赛失败而对足球的存在价值产生质疑？若人工智能在体育全领域都占据绝对优势，那么这个时代的“体育”究竟应如何界定？

     显然，如果人们依然将竞赛结果视为价值评判的主要标准，其撼动的将不仅是某个体育项目的发展，而是整个体育领域的生存。在对人工智能技术无限可能性的预设下，在体育中亟待寻找的理应是那些人工智能无从“超越”和“替代”的内容，是人类社会无论发展到何种境地都无从消解的内容，它不是竞赛结果，也不是竞技能力，甚至不是体力、耐力的比拼。已有研究表明，在生物工程、人工智能、神经系统科学的多方协助下，智能机器人可被设计得比普通人更加“标准”；谷歌首席未来学家雷·库兹韦尔（Ray Kruzweil）等曾预测，到2050年，人形智能机器人将和真人一样，栩栩如生、难分彼此。至此，对体育价值的认识若还停留于“人类的超越与被超越”层面，人类积累的失望只会越来越多，以至于有可能让自身陷入被人工智能超越的境地。

4.2  人的情感体验之独特性及其在体育价值内涵中的根本性

     在种种对体育运动中独属于人的价值内涵的探寻中，人类的情感体验或许是最关键的突破口。它被认为是智能机器最难替代的内容，也是哲学界在反思人工智能时代人的本质时普遍提及的问题。虽然人工智能领域的先驱马文·明斯基（Marvin Minsky）提出了“情感机器”的构想，但这种情感依然是基于数据计算产生的，与人类在生理机制、社会机制、人生经历的积淀下形成的情感体验大不相同。杰夫·霍金斯（Jeffrey Hawkins）也指出，“智能机器不会有任何类似人类情感的东西，除非我们刻意把他们设计成那样”。

     可见，对人类情感的模拟和替代或许是人工智能时代最难攻克的问题，也是人类得以巩固自身独特存在价值的关键。这一价值的特殊性在阿尔法围棋上已明显体现。人类会因一次比赛的告负而感到失落，阿尔法围棋却不会因为自己突破历史的胜利而欢呼雀跃。即使在人工智能时代，智能机器人能够模仿人类情感，也无法取代人类棋手在对弈过程中感受到的焦灼、沮丧、忧虑、紧张、兴奋等复杂情绪。体育运动中人的情感体验既无法预设，也无法被复制或取代。这种情感体验伴随着人的体育参与过程而不断生成，在渗透人的个体差异及其体育价值认识的同时，生成独属于人的体育参与体验。事实上，真正值得人类社会关注、难以被人工智能所取代的体育价值正凝结在人的体育参与过程中，留存在人的情感体验中。正如在围棋人机大战中，比分只是一场比赛的胜负结果，人在这一过程中陆续生成的“与人工智能围棋竞技”的独特体验，以及对人工智能在围棋运动中的价值省思，才是使这一事件的价值得以不断生成和深化的根本。

     如今学界在面对体育价值问题时乐于不断拓展价值内容的边界，并将体育衍生价值的丰富视为体育发展的标志。但更重要的是，无论何种体育价值界定都是在体育参与过程以及人的情感体验中生成、生存继而不断延展的；无论何种体育价值内涵都需要人的体育参与过程和情感体验这个不可或缺的载体加以实现。也唯有在这个过程中，体育价值才能真正显现出其独属于人的生命力以及价值的独特性。

     然而，在体育现实发展中，拥有独特价值属性的参与过程与情感体验往往容易被忽略。在竞技体育中过度关注竞赛成绩，时常会相对忽略运动员在获得理想竞赛成绩这一过程中的情感体验。在学校体育中过于依赖各式量化指标对学生的运动技能水平做出评价，而相对忽略学生的体育参与感受。在大学体育教学实践中，获得理想的体育成绩与对体育本身的厌恶这两件看似矛盾的事情往往并不冲突，甚至体质测试成绩与体质健康水平之间也会缺乏必要的关联。体育之于学生群体的价值有时似乎只是一个与毕业挂钩的数字，价值无所归依，自然也难以生长。如果说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能够让人们认识到体育价值内涵中人的情感体验之根本性，那么在体育现实发展中对这一价值本质认识的缺失也使得对这一问题展开更为全面而深入的学术探讨显得十分必要。人工智能时代不仅需要明确体育价值的本质，更需要积极转变对体育价值认识的理念和方式，如此才能真正适应时代变化。

5

理念的重塑：人工智能时代对体育价值认识的转向与研究领域的拓展

     如前所述，人工智能超越的只是体育竞技的结果而非体育运动本身，因人类被超越而感到忧虑实属不必；人工智能无法消解人的体育参与过程及情感体验，即使在“强人工智能”阶段，参与过程与情感体验也可被视为体育价值之于人类的栖居之所。这也意味着人类不必过度解读人工智能进入体育领域引发的种种变化，而应立足于“人工智能时代”这个未来社会发展的特征与趋势，重新审视人工智能为体育带来的积极影响。

5.1  将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视为促进体育发展的积极动力

     以人工智能围棋为例，从积极影响的角度看，人工智能着实为人类棋手打开了新的围棋认识“疆域”。在阿尔法围棋与李世石、柯洁的对弈过程中，阿尔法围棋不时走出让人拍案叫绝的“好棋”，这些招数往往是人类棋手在当前状态下不会尝试却又能够改变局势的精妙选择。虽然超越人类对围棋已有的认识范围不免让人产生挫败感，但从围棋运动发展的角度看，这也是人类深化对围棋运动认识的契机与突破口。柯洁曾对此做出反思：“人类经过了千年的实战演练进化，计算机却告诉我们，人类都是错的。我觉得甚至没有一个人沾到围棋真理的边儿。”

     人类完全可以转变看待人工智能围棋的心态，将其视为开拓围棋认识“疆域”、提升围棋技能水平的积极动力。在与智能机器的对弈进程中，人们能够不断更新自己的旧有认识，拓宽思路，深化认识，或许更能激发人类棋手的潜在棋力。与之相似，在其他体育运动中，人们也可尝试将人工智能技术视为自身竞技能力提升的外在动力。在人类与人工智能技术的互动过程中，人的目的并不在于击败人工智能以证明人类智慧在体育领域中的优越性，而在于充分利用人工智能技术深化对体育运动本身的认识。

5.2  在人的体育参与及情感体验基础上深化体育的价值内涵

     体育学界对人工智能的关注更多地集中于技术应用，较少在人工智能这一社会发展背景下探究体育价值内涵的变化与认识方式的变革。学界对体育价值问题的研究也较少涉及人工智能这种看似应归属于技术问题的领域，更多地从宏观且抽象的视角展开理论思辨。随着学术研究与现实发展关联性的不断加强，体育价值研究理应积极探讨体育现实问题，而人工智能这个宏大且极具现实意义的背景恰好为研究提供了一个积极的切入点。

     人工智能时代最难被替代的是人的情感体验，具体到体育领域，人的体育参与过程及情感体验的生成将是人工智能时代体育价值真正的栖居之所。然而，目前学界对此关注相对较少，论及价值问题，学者们总是乐于从体育功能的角度做出价值分类或概念界定，缺乏鲜活的体育现实内容作为依据；乐于谈论“体育价值应当如何界定”，却不探讨“体育价值缘何如此”；一味地堆砌史料或西方理论思想，致使部分研究理论性有余而内容空洞无物。对体育这样有着丰富现实意义的研究领域而言，体育价值显然蕴藏在人的体育参与过程之中，对体育价值的认识也必然需要深入这一过程。因此，关注人的体育参与过程及情感体验既是人工智能时代体育的生存根基，也是体育价值研究体现现实意义的必要选择。这种情感体验的描述应是具体、鲜活且具有充分现实性的，可使原本抽象的体育价值得以不断丰富、充实。

5.3  凸显体育人文学在人工智能体育研究中的独特价值

     充分探究体育参与过程中人的情感体验需要依靠人文学进行解释与分析。尤其在目前体育学界探讨人工智能问题多集中于社会科学层面的现实背景下，对体育人文学给予足够的关注显得更为必要而迫切。事实上，与人工智能相关的人文社会学研究成果中，哲学、伦理学、文学、艺术学等人文学研究成果为相关研究奠定了坚实基础，拓宽了研究思路。这既印证了从人文学视角探究人工智能问题的必要性与合理性，也为体育人文学研究的展开提供了丰富的研究基础和研究视角。在人工智能背景下关注体育问题固然需要体育自然科学的应用研究与体育社会学的量化分析，但体育人文学的内涵解读与理论解释同样不可或缺，三者间理应形成相互支撑和促进的系统化学术研究体系。

     具体而言，从体育人文学的研究视角探究人工智能与体育的关联，既需要在充分吸纳哲学界对人工智能时代人之本质的定义、人机关系的界定等基本问题的认识，解读体育的本质内涵与价值旨归，也需要积极引入伦理学对人工智能时代面临的发展风险与伦理责任的阐释，解析人工智能体育的伦理规制问题，更需要立足人工智能的当代发展现实，解读如阿尔法围棋这类对体育发展产生深远影响的人工智能技术的价值内涵。唯有及时填补人工智能体育研究在体育人文学领域的空缺，不断深化对人工智能的理论认识，人工智能时代的体育研究才能真正得到推进和深化。

6

结束语

     阿尔法围棋引发的人机大战早已结束，体育学界对这一事件的关注却始终较为缺乏。在人工智能飞速发展、相关人文学研究愈发成熟的当下，以围棋人机大战为切入点，重新探究其中的体育价值认识问题，既是对过往事实的总结，也是对新的研究路径的开拓。面对必将到来的人工智能时代，需要重新审视体育自身的存在价值，人工智能研究也需要关注体育这一重要领域。体育学界应充分认识体育人文学的独特价值，聚焦体育运动中人的情感体验这一最难被人工智能所替代的内容，通过对其充分的描述、理解与诠释，使人工智能时代的体育价值内涵不断丰富和深化。阿尔法围棋不过是一次短暂的尝试，体育与人工智能的融合显然才刚刚开始。

本文刊于《上海体育学院学报》2022年第10期。为方便阅读，此处删去原文注释，如果其他媒体或机构转载，请标明文章出处。

上海体育学院学报

长按扫码关注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