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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精神病”患者,俄罗斯思想史黑夜响起的枪声

熊倌儿 熊倌儿 2024-02-18

1836年9月,一名叫恰达耶夫的中年,将自己的著作《哲学通信》中第一篇,在俄罗斯《望远镜》杂志发表,不曾想此文在当时俄罗斯社会引起了轩然大波,激怒了很多爱国人士,斥责恰达耶夫为“敌人”和“叛徒”。

时任教育大臣的谢乌瓦罗夫,将恰达耶夫的这些言论,看作是对“三位一体”的官方人民性的挑衅、仇视和攻击。不久,当时的沙皇尼古拉一世阅完此文后震怒,颁布谕旨,钦定此信“是一个十足疯子的胆大妄为的胡言乱语”,下令关闭《望远镜》杂志,放逐杂志编辑,追究有关人士责任。

恰达耶夫被审查和聆讯,沙皇政府之后宣布他是一名患有精神疾病的疯子,由政府每天派医生去给他看病。

然而,正是这个被沙皇钦定为“疯子”,被当时很多俄罗斯人视为“敌人”和“叛徒”的家伙,却认为自己是爱国的。

他说:“对祖国的爱,是一种美好的感情,但是,还有一种比这更美好的感情,这就是对真理的爱……我没有学会蒙着眼、低着头、闭着嘴地爱自己的祖国。”

如恰达耶夫所言,“爱国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而且,忧国忧民的痛心疾首的爱国主义,无疑要比随波逐流的、歌功颂德的爱国主义更为有益。然而,古今中外,“良药苦口”这一朴素的道理,却总是难以为大多数人所理解和接受。


《哲学通信》共有8封书信,但公开发表的只有第一封。此后,恰达耶夫便受到严密监控。官方禁止其发表任何文字,甚至连他的姓名也不能出现在出版物上。

很长一段时期,恰达耶夫在人们的视野中、在俄罗斯的历史上彻底“失踪”了。

恰达耶夫的思想较少为国人关注,而恰达耶夫在俄国思想文化史上又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

恰达耶夫对俄罗斯命运和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探索,其遭遇正像俄罗斯进步思想界所进行的探索一样,是艰难而痛苦的。

他对俄国农奴制的批判、对俄国道路的思考以及他所表现出的否定式爱国主义情感等,都是试图通过严峻、清醒的民族自我批判来确立深刻、博大的民族意识。

恰达耶夫出身于贵族家庭,年轻时是一名沙皇近卫骠骑军官,并且曾经参加1812年抗击拿破仑侵略的卫国战争。

那么,是什么经历让这位为国参战并且出身俄罗斯统治阶级体制内的青年,最终写出“悖逆之词”、“疯言疯语”的文章呢?

俄罗斯的历史

俄罗斯自称为“第三罗马帝国”,历史上有着传统的“莫斯科一第三罗马”情结,是继西罗马帝国和拜占庭帝国之后兴起的世界第三个基督教帝国,它以正统的基督教救世使命为已任,应拯救全人类于水火。

这种强烈的救世使命,使俄罗斯人向来认为自己是上帝特选的民族,是应负特殊使命的民族。然而,这种特殊的使命感又与俄罗斯民族号称“世界上最痛的历史”形成巨大反差。

13 至15世纪是鞑靼蒙古人的入侵以及对俄罗斯将近两个半世纪的残酷统治和压迫。

随后是国家权力的极度膨胀和莫斯科王朝的酷烈极权统治:接着又是混乱时期的社会动乱和国家的分崩离析;

18世纪,则遇到彼得一世的强制性改革;而俄罗斯人民生活的最痛点,是可怕的专制农奴制度一一农民的非人生活,知识分子的不断迫害和流放,十二月党人的断头台和西伯利亚的苦役和矿坑······这些血迹斑斑的画面构成了俄罗斯民族历史的剪影。

俄罗斯民族在这段惨痛历史在东西方两种文化中激烈碰撞,痛苦呻吟,使得俄罗斯在相当长一个历史时期内异乎寻常的愚昧、野蛮和落后。

俄罗斯不曾知道西欧发生的文艺复兴;当西欧文艺复兴如火如荼之际,俄罗斯人还正同鞑靼人在金戈铁马之中拼打厮杀,喘息。

俄罗斯也不曾有过真正西欧意义上的启蒙运动,当西欧启蒙运动开始时,俄罗斯正忙于打开出海口,为扩张疆土而处于连年无休止的战争中;

如果说俄罗斯对启蒙运动有所反应的话,那只是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为装潢门面而同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的书信调情。

这部惨痛的民族史,给俄罗斯带来的是愚昧和落后。当经过17 世纪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和18 世纪法国大革命以后,欧洲各国普遍进入共和,实现了民主制的时候。俄国还呻吟在专制农奴制度之下;

在18、19世纪,当欧洲正处在工业革命高潮时,俄国这个落后的农业国还没有摆脱轮耕制和木犁耕作的阶段。

正如恰达耶夫所说:“我们还像没有学会独立思考的孩子,接受的永远仅仅是现成的思想!”

沙皇接二连三颁布敕令,限制农奴人身自由和生存权利。农奴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每年都有无数农奴被流放。

农奴被主人凌辱致死,主人不会受到任何惩罚,即便申诉也被法令规定为“诬告”,随着生存环境恶化,农奴不堪压榨和剥削,开始不断暴动。

俄罗斯内部商品经济在此时的发展也促进了农奴制危机的加深,渐渐开始演变为社会危机。

十二月党人

在一种社会制度进入危机时,往往总会从这种制度内部产生一批“逆臣贼子”。

而十二月党人,正是这样一批从体制内,从沙皇专制统治阶级内部产生的“反贼”、“反叛者”“逆臣贼子”。

十二月党人几乎都是出身有教养的贵族青年,绝大多数都是参加过1812年反拿破仑卫国战争的军官,他们自幼对农奴制度的腐败和残酷是有一定认识的。

沙皇军队向巴黎进军途中,波克洛夫斯基在《俄国历史概要》中描绘:“到处都能看到战败、恭顺、谄媚的居民,所以俄国军官便惯于把自己看成是全欧洲的主人”;但是当这些军官回到俄罗斯以后,“这些人却被交给了一个粗暴的半文盲士兵阿克拉切耶夫指挥”,任由此人随意调动和摆布,竟然变成了只知道机械军事训练的一群“军用动物”和奴隶。

想想看,这些军官在战争中建立起个人自身的尊严和价值,却在回国后被一脚踩的稀巴烂。前后地位的变化和尊严丧失,让他们滋生了“反意”,为之后十二月党人起义埋下伏笔。

这些贵族青年军官打出国门追击拿破仑军队过程中,在西方的见闻和观察,那些进步思想和科学文化,对这些俄罗斯青年军官的思想造成了巨大冲击。

他们看到了西方与俄国的强烈反差。回国后的遭遇,他们更感到农奴制的落后和腐朽,俄国的愚昧、贫穷和野蛮,以及无秩序的混乱状态,不仅使他们产生巨大的落差感,并且极为愤怒:“难道我们解放欧洲,就是为了把锁链套在我们身上吗?难道我们给了法国一部宪法,反而自己不敢讨论它吗?难道我们用血汗换来的国际地位,是为了在国内让人们受侮辱吗?”

这些深受法国启蒙思想影响的贵族青年军官,在战后经常以聚餐的形式聚会。

他们一起阅读外国报刊,议论时政,抨击朝政。

这些人可不是当前网络键盘侠那样停留在嘴上的键政。

他们开始秘密活动,组织协会。

1816年,他们在彼得堡成立“救国协会”。1818年,在救国协会的基础上,他们在莫斯科成立“幸福协会”。随后经过秘密联络、策划筹备、组织动员,他们利用老沙皇亚历山大一世去世,皇权交接的机会。

于1825年12月26日聚集在彼得堡参政院广场,举行了武装起义。十二月党人的起义政治纲领是反对农奴制,废除专制保证,给人民自由,建立代议制的自由共和国。

起义很快遭到了镇压,新任沙皇尼古拉一世对起义者进行了疯狂报复,受到审讯者达五百多人,领头的五人被判处绞刑。自此,俄国进入沙皇尼古拉一世(1825-1855)专制统治的黑暗年代。

尼古拉一世对内进行警察治国,大搞特务恐怖统治,成立凌驾于政府之上的宪兵团,四处逮捕进步思想人士。控制言论,加强书报审查,控制学校。

1832年,当时的国民教育大臣谢瓦洛夫提出东正教、专制制度和人民性“三位一体”的教育纲领,加强思想控制。可以说,自十二月党人起义失败后,俄罗斯社会被黑暗专制恐怖气氛包围,思想文化界也被禁锢住。

黑夜中的枪声

就在俄国社会处于黑暗笼罩之时,一声“黑夜中响起的枪声”,震惊了俄国的思想界。这枪声就是恰达耶夫的《哲学通信》。

恰达耶夫的经历如同大部分十二月党人一样,他出身贵族家庭,是一名近卫骠骑军官,参加过抗击拿破仑的卫国战争,俄罗斯现实与西欧社会的反差,在他心灵上引起了巨大震撼,他的思想也越来越接近十二月党人。

他还曾经在1819年加入过十二月党人的“幸福协会”,不过幸运的是,恰达耶夫在1823-1826年间先后到英、法、德、意等国游历,所以并未参加当时的十二月党人起义(1825)。

在回国途中,恰达耶夫在边境被发现带有可疑文件和违禁书籍,遭到拘留审问是否与十二月党人有联系,恰达耶夫对此予以否认,最终因缺乏证据他才得以获释回国。《哲学通信》一共有8封,正是在这段时间写出来的,这8封书信一直在他的朋友间传播,到了1936年9月第一篇通信才在《望远镜》杂志刊登。

正如“俄国社会主义之父”赫尔岑对那个时代的特点总结:那是一个“外在奴隶相下而内心自由的时代。赫尔岑称恰达耶夫的《哲学通信》是“黑夜中响起的枪声”。

十二月党人起义失败后,俄国社会上出现了悲观主义和绝望情绪,恰达耶夫表示自己看不到俄国的希望与光明的未来。

恰达耶夫说,各个民族都有一个充满躁动不安,表现“伟大激情”的青春期,并在此期间充分施展和发挥自己的能力。

“可我们却完全没有这样的时期。起初是不开化的野蛮状态,后来是愚蠢的蒙昧时期,接下来是遭受残暴凌辱的异族统治,这种暴虐统治后来又为我们自己民族的当权者所继承一一这便是我们青春期的可悲的历史。

“我们来到世界上,就像一些陌生的孩子,没有遗产,与在我们之前生活在大地上的人们没有联系,我们心中没有保存在我们之前出现过的任何教训。”

“我们仅仅生活在界限非常狭隘的现在,没有过去和未来,置身于僵死的停滞······我们在迟钝的静止中度过早年青春岁月,没有在我们的心灵中留下任何痕迹,我们没有任何我们的思维得以立足其上的个性的东西;而且,奇怪的命运使我们孤立于人类全球性的进程之外,我们也没有从人类代代相袭的思想中接受任何东西。

他对俄国在世界上的地位甚至悲观到认为:如果不是人征讨西方时经过俄国的土地,如果不是有从白令海峡直到奥得河的广阔领土,世界“也许就不会注意我们”。

在人类历史上,总有一些先行者,由于其思想超前于时代的发展,而被人们视为精神不正常的“异类”。

每一个民族都需要自己的思想家,无论它处在其发展的何一阶段,无论这一民族的精神天性是怎样的。一个思想家对于他的祖国乃至人类的意义,在于他使得人们得到自省意识、批判精神和思辨传统。

恰达耶夫正是这样的一位思想家,他在《哲学通信》中流露出的孤愤、悲情和自虐情绪,恰恰反映了俄罗斯民族意识的觉醒,民族意识的觉醒是以深刻反思为前提的,而反思往往是同痛苦的自责、检讨,甚至与自我否定分不开的。

恰达耶夫对俄罗斯民族的历史进行了反思和检讨,他说

“我们在时间中如此奇怪地运动着,以至于我们每前进一步,过去的一瞬便会无可挽回地消失。这是一种以借用和模仿为基础的文化之自然而然的结果。

我们完全没有内在的发展,没有自然而然的进步;每一个新思想都不留痕迹地挤走了旧思想,因为每个新思想都不是从旧思想中派生出来的,而是从天知道的什么地方冒到我们这里来的。

我们所接受的永远仅仅是现成的思想······

我们在成长,可我们却不能成熟,我们在向前运动可是却沿着一道曲线,也就是说,在走着一条到不了终点的路线。我们就像那些没有学会独立思考的孩子,在成年的时候,他们体现不出任何自我的东西来。”

恰达耶夫这段话倒也没错,19世纪以前俄罗斯的思想和文化确实模仿多于创造,十二月党人的政治纲领都是从法国照抄过来的。而认识到民族的“模仿”和缺失“自我”,才是自我意识,民族独特性向前的一步。

即便是在今天看来,恰达耶夫对俄罗斯民族历史的反思都是极其深刻,甚至可以说是毫不留情。


他在信中说道:“看一眼我们,便可以说,人类的普遍规律并不适用于我们。

我们是世界上孤独的人们,我们没有给世界以任何东西,也没有教给它任何东西;

我们没有给人类思想的总体带去任何一个思想,对人类理性的进步没有起过任何作用,·····

自我们社会生活最初的时刻起我们就没有为人们的普遍利益做过任何事情;

在我们祖国不会结果的土壤上,没有诞生过一个有益的思想;

我们的环境中,没有出过一个伟大的真理;

我们不让自己花费力气去亲自想出什么东西,而在别人想出的东西中,我们又只接受那欺骗的外表和无益的奢华

恰达耶夫在这种民族自觉意识的基础上,提出了关于俄罗斯的命运民族特征和发展道路问题的思考。

他说:“我们从未与其他的民族携手并进;我们不属于人类的任何一个大家庭;

我们不属于西方,也不属于东方,我们既无西方的传统,也无东方的传统。

我们似乎置身于时间之外,我们没有被人类的全球性教育所触及。


俄罗斯没有经历过西欧的文艺复兴,没有发生过宗教改革运动,也不曾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启蒙运动;

恰达耶夫的“疯言疯语”正正击中了俄罗斯的要害。

但是在沙皇尼古拉斯一世看来,恰达耶夫的《哲学通信》如同洪水猛兽。


沙皇专制主义只允许一个腔调,一种声音,对于恰达耶夫这封信中交织着爱和恨、忿和怨充满着复杂性和矛盾性的声音,是不愿理解也不能理解的。

实际上,恰达耶夫这封信的字里行间,充溢着强烈的爱国主义热情,正像他为回答统治者的攻击,于 1837 年写成的《疯子的辩护》中所说

“爱国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我比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更爱自己的国家”。

但不是“去爱它的落后一一爱“那被熏得乌黑的毡帐”,“爱那变了质的、在他们四周散发着臭味的鹿油”;“强迫我们”这样去爱国,是“痛苦的事情”。

“对祖国的爱,是一种美好的感情,但是,还有一种比这更美好的感情,这就是对真理的爱。对祖国的爱会造就英雄,对真理的爱会造就智者和人类的恩人,····会传播知识的光芒,创造出精神的享受”。

在笔者看来,恰达耶夫被“精神病”,不是因为他不爱国,只是他不爱沙皇,不爱沙皇专制统治下的俄国而已。

沙皇尼古拉一世不许人们再提起《哲学通信》,连对它的批评也不被准许,因为害怕由此而扩散它的影响。

站在沙皇的角度来说,恰达耶夫的思想要比十二月党人的武装起义威胁更大。武装起义可以用军队进行镇压,以武力震慑他人,使用警察特务监察人民。

但恰达耶夫的思想却是对沙皇专制统治基础的瓦解,这颗思想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在人们心中生根发芽。

对俄罗斯民族历史文化思考,对沙皇专制制度的质疑才是致命一击。

这种深刻的反思对沙皇专制权力的解构,人们的思想观念的解放以及人心的转变,即便再多的警察、特务、军队也会有一天在它面前不堪一击。

俄罗斯思想家别尔嘉耶夫曾总结说:“俄罗斯的思想史具有非正规性的特点,它的第一位历史哲学家是一名近卫骠骑兵军官”。被别尔嘉耶夫奉为“第一位历史哲学家”的恰达耶夫,几乎影响到了他之后的每一位俄国思想家。

斯拉夫派的代表人物霍米亚科夫曾如是说:“恰达耶夫……他不是文学家,不是哲学家,也不是政治家,而是这一切的统一,因为他的思想在人们沉睡的时候,出面唤醒了众人。”

最后,请允许我以一首写于公元1818年的诗歌结尾。

那一年,俄国诗人普希金19岁,恰达耶夫24岁,他们风华正茂,踌躇满志。

《致恰达耶夫》

作者: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

爱情,希望,平静的光荣

并不能长久地把我们欺诳,

就是青春的欢乐,

也已经像梦,

像朝雾一样消亡;

但我们的内心还燃烧着愿望,

在残暴的政权的重压之下,

我们正怀着焦急的心情

在倾听祖国的召唤。

我们忍受着期望的折磨,

等候那神圣的自由时光,

正像一个年轻的恋人

在等候那真诚的约会一样。

现在我们的内心还燃烧着自由之火,

现在我们为了荣誉献身的心还没有死亡,

我的朋友,我们要把我们心灵的美好的激情,

都呈现给我们的祖邦!

同志,相信吧:迷人的幸福的星辰

就要上升,射出光芒,

俄罗斯要从睡梦中苏醒,

在专制暴政的废墟上,

将会写上我们姓名的字样!

参考书目哲学通信》 《疯子的辩护》《俄国历史概要国通史简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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