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内容已被发布者删除 该内容被自由微信恢复
文章于 2018年5月25日 被检测为删除。
查看原文
被用户删除
其他

邹思聪 2018-05-23


到达东京后,我的第一站是靖国神社。

 

日本在六月进入初夏,前夜的清凉散去,白昼显得焦灼。巨大的“靖国神社”四字,刻在褐色铜柱上,我感到一阵莫名压抑。靖国神社前,有高耸入云的巨大鸟居,那是日本一切神社的附属建筑,类似于中国的“牌坊”,但意义截然不同。

 

鸟居是神道教的产物,意味着神域之门,分隔开神域与人间。信奉神道教的日本人在提醒来者,踏入此门,即进入神界。参拜者要在鸟居旁的御手洗处洗手漱口,随后才能拜神。

 

跟随几个日本老人,我踏入靖国神社鸟居,也遵从神道传统,右手握柄杓,舀水洗左手,随后换洗右手,再左手捧水,送入嘴里,轻声漱口……后来我去了许多神社与寺院,也每每遵从神道传统,感到是理所应当、入乡随俗之事,并无任何不适。

 

惟独在靖国神社,我一瞬间怀疑,自己是否应该遵守日本传统。而那天后来的许多时候,我都陷入这种纠结中。尽管我认为,作为知识人,我对靖国神社有足够的理解,去冲淡某种根深蒂固的怨恨。在那一刻,我终于感到国家机器在我身上留下的心灵烙印。

 

类似的纠结发生在我的朋友身上。来之前,我问在日本留学的朋友,她回答说,“留学和工作这几年,我从没去过靖国神社。”

 

她在日本留学和工作数年,熟知日本的旅行景点,但对于靖国神社的了解,并不如我这个初次踏入日本国境的人。更大的原因是,由于本能的反感排斥,她几年来都拒绝来此。

 

这四个字,恐怕对于任何中国人来说,都是沉重的负担,并且包含了人最暴烈负面的情绪——仇恨、屈辱、怀疑、愤怒、恐惧、逃避……任何中国人(我想也包括韩国人)来此,恐怕都百感交集、无所适从。如何去理解日本人对靖国神社的参拜,恐怕是每个中国人都难以避开的话题——但往往,理解被愤怒全面取代。

 

那天我在千代田区,偶遇了一个叫Hiroko的日本女孩,并邀请她一同前往。她在上海工作过,曾有个中国男友,用日本口音的英文问我,“你为何要来此?因为中国人和韩国人都讨厌这里。”

 

她问这个问题时,我们正行走在靖国神社的军事博物馆——游就馆内,穿梭在飞机战舰、神风少年特攻队的青铜雕像、各类军人的军服衣物、引起争议的右翼书籍、各式各样的大炮枪弹展示品中,看起来,这是一个分明美化日本战争的博物馆,气氛尴尬僵硬。

 

很显然,Hiroko是一个和平主义者,她对我来靖国神社,仍然感到不解。我想了想,回答说,“因为这是你们的神道教(Shinto Religion)传统,有太多的文化、历史与政治在此纠缠,至少,我得去理解它的成因。”

 

Hiroko沉默一会,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她对我说,“其实,我自己都不爱来这里。”

 

1 许多日本人支持参拜靖国神社,但他们不是军国主义者

 

日本有无数神社,在Hiroko家旁边,就有好几个神社,大多数非常小。鸟居只比人高,神龛、参道、灯笼、手水舍都袖珍无比……她指着靖国神社的恢弘鸟居说道。而我在自己所住的民宿旁边,就已经见识过了。

 

Hiroko还按照“二礼二拍手再一礼”的神道参拜形式,亲自教我该如何参拜神社,以求多福。此后数天,我去了东京都一座大的护国神社,在京都更是去了诸多中小神社,亲自见识了神道教的泛神传统,神社祭奠之神种类繁多、不可胜数,从天照大神到日月星辰,从山河海风到剑矛盾弓,从动物树木到祖先怨灵,都被纳入其中……

 

事实上,在日本,祭奠祖先神的神社数不胜数,而祭奠殉职军人的护国神社在日本也不在少数,但没有一座神社,像靖国神社这般令人矛盾,以至于我的同学数年不入,Hiroko作为了解中国人的日本人,也不愿常来。

 

Hiroko并不参拜靖国神社,这使得她的立场与日本的左翼知识分子和自由主义者类似,但事实上,她从事银行业,对政治一事并非真正关心,更多的是个可爱而富有人道精神、又恰好曾有中国男友的日本女孩而已。

 

但我知道,除了左翼知识分子和自由主义者以外,过半日本人并不会支持Hiroko。那日在游就馆内,许多中小学生在参观从日清战争、日俄战争直到到一战二战之际的重兵装甲,许多中青年日本人在影院内观看关于日本历次战争的纪录片——我不能听懂日语,但依稀感到旁白的某种愤懑。同样的,我也在展览馆的英文介绍中,看见右翼势力对南京事件的某种回避……

 

尽管在2016年,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并未参拜靖国神社[1],但根据日本时事社2013年的国民调查,56.7%的日本被访者赞成首相参拜靖国神社、仅有26.6%反对。[2]很显然,在日本反对参拜靖国神社的,的确是少数人。

 

这足以令中国人迅速愤怒,以至于似乎可以得出切实结论:至今在日本,仍有过半国民怀有军国主义思想——而这种事情,在战后的德国怎么可能发生?

 

这种判断将靖国神社等同于军国主义,武断而没有充分证据。尽管靖国神社确实到现在,不可避免地带有了强烈的政治色彩,但“支持首相参拜靖国神社”,并不能与“有军国主义思想”画上等号。

 

事实上,我们有充分的理据判断,日本几乎不再可能成为军国主义国家了。

 

经过以麦克阿瑟将军为代表的美国人改造后,战后日本早已成为一个彻底而成功的民主国家,民族主义思潮也大大消散,单从民族主义程度来讲,远远不及中韩两国——东亚三个国家中,民族主义最强烈的,非中国莫属。

 

国民的历史记忆和民族主义往往由宣传与教科书塑造。宣传自不必说,若以历史教科书为例,有海外比较研究论文指出,中国的历史教科书带有强烈的民族主义色彩,而日本几乎看不到民族主义色彩,更遑论军国主义。

 

事实上,因为出版自由,日本的历史教科书首先由文部科学省发布大纲,再由民间教育出版社编写而成,大纲并不渲染爱国情绪,不赞美战争,不讲述战场上的英雄事迹,承认日本的“对外侵略”,成为“枯燥无味的编年史”。[3]由于太多“日本的不好”,甚至被日本右翼学者称为“自虐史观”——而被中韩愤怒批评的日本历史教科书,实际上就是因为日本右翼民间势力不满日本的“自虐史观”,而重新编写的新版教科书,但市场占有率至今都非常低。[4]

 

比较好笑的是,新华社斥右翼历史教科书市场占有率比例激增[5]——亦即这类教科书激增至2015年占全国比例的6.5%。所谓“激增”,不过是因为此前此类教科书的占有率实在太低,直到2009年也只有1.7%左右。与之对比,因为出版限制,中国的历史教科书从不百家争鸣,而由两三家官方编写,史观出奇一致,与当局意识形态毫无二致。

 

教科书以外,日本也已经成为一个稳定成功、拥有自由秩序的民主国家,而民主国家与军国主义国家之间的差别,自然不可以道里计。

 

军国主义就其本质来讲,无非是军队可以违背代表国民意志的国会,破坏民主宪法,控制政府而任意行使战争权力——现在的日本,尽管修宪一事轰轰烈烈,且不论支持修宪的党派,有许多不同诉求,而即便如今日本真的修改了战后宪法,也不过是在国会的投票下,恢复“正常主权国家”罢了。

 

所以很显然,目前的日本,看不出任何军队可以操控内阁与国会的可能,而日本国民,也不可能再受军国主义思想控制——将支持参拜靖国神社与军国主义相等同的观点,显然不能成立。

 

因此,在这超过50%“支持首相参拜靖国神社”的日本人中,大多数都不是缺乏反省二战历史的“军国主义者”,恰恰相反,我们已经知道了,日本的历史教育并不讳言二战中日本的侵略行为,大多数日本人也在这种“自虐史观”中成长。

 

而中国人对日本“军国主义思想”的指控,更多的来自想象而非事实。当下日本若有真正的军国主义者,也只可能存在于少数极右翼势力(政客、学者)身上,而即便这些人可以否认东京审判的合法性,也不可能改变日本是一个成熟民主国家、不会变成军政府和军国主义国家的现实。

 

须知道,靖国神社247万柱供奉“英灵”中,甲级战犯仅为14柱,乙丙级战犯数百柱,而其余两百余万亡灵,均为从明治政府时戊辰战争开始,到太平洋战争150余年为国而死的战士——发展至今,至少有2000万日本战死之人的后代家庭,与靖国神社产生关联,而对于信奉神道教的日本人来说,祭奠祖先神是应然之事。

 

除却这2000余万与靖国神社有关的日本人,即便家中并无靖国神社供奉对象,单纯因为神道教宗教信仰、而支持参拜靖国神社的日本人,也不在少数。由此,超过50%的日本人支持、仅有26%日本人不支持“首相参拜靖国神社”的现状,就不难找寻原因了。

 

但对中国人来说,另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问题出现了,为什么要将为国战死的英雄与战犯放在一起?战争罪犯害国害民,二战期间给东亚造成巨大灾难,为何要把战争罪犯与为国战死的英雄放在一起,加以祭奠呢?

 

而这一切最大的原因,实在要归因于日本人对亡灵的看法。这种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生死观,才是解读靖国神社令人矛盾之处的关键钥匙。

 

2 对怨灵的极度崇拜,因为它不可征服,只能祭奠

 

一切死掉的人,都可以进入神社,被人祭祀吗?答案并非如此。

 

在日本民俗学家眼里,只有那种遗恨而死、并且怀有执念的人,他们死后对人间“作祟”,因此在世之人才会把他们当成灵验之神来供奉。[6]

 

“遗憾而终的人”,在日本往往被视为“怨灵”。

 

日本神话与宗教里,怨灵崇拜从一而终的延续了整个日本传统,直到如今。最显著的例子是,任何一个国家拍出来的鬼片,都不如日本恐怖,《咒怨》、《午夜凶铃》更是令人毛骨悚然,闻之色变——与西方经典恐怖片相比,日本的鬼片恐怖程度远远超出。其原因在于日本电影中的怨灵,在精神与现实层面摧毁观众时,对世人的杀戮和报复完全“单向度”——亦即怨灵可以无限摧毁人类生活,而人类对怨灵束手无策,只能臣服、畏惧和祭奠。

 

这并非日本恐怖片的现代独创,而根植于其传统文化。在日本历史上,有著名的四大怨灵传说,分别是:早良亲王、菅原道真、平将门、崇德上皇——这些人生前可以说都是皇朝的“敌人”,他们有的枉死(早良亲王、菅原道真),有的反叛当局(平将门),有的死前发誓变为魔王(崇德上皇),但故事都大同小异,即他们枉死后,日本一下子灾祸频仍,不可断绝,而当局束手无策,只好将生前的敌人奉为大神,以求御魂。

 

早良亲王的故事,可以简单讲述。

 

他是光仁天皇之子,桓武天皇之弟。光仁天皇传位给儿子桓武天皇后,又任命儿子早良亲王为皇太子——这令桓武天皇不悦,因此埋下祸根。而后数年,桓武天皇的宠臣藤原种继在夜里被刺客暗杀,凶手被抓住后,经拷问得知,主谋者是早良亲王。早良亲王因此被废太子,流放至淡路国,沿途含恨俄死,年仅36岁。

 

此后,桓武天皇治下的日本,一些意想不到的灾难,接二连三发生了——皇妃藤原旅子的母亲去世、藤原旅子去世、桓武最宠爱的皇后去世、新封皇太子去世、自然气候异常、民不聊生、洪水滔天。桓武天皇求助于占卜师,占卜者得出结论,这是早良亲王怨灵作祟——而最终,桓武天皇只好追赠早良亲王为“崇道天皇”,将其死日定为国定忌日。

 

与早良亲王的故事相似,大臣菅原道真在冤死后数千年,逐渐成为日本考生逢考必拜、作家祈求出书大卖的圣人。

 

平将门则是日本历史上唯一一个公然反叛天皇、自立皇号的叛贼,但他死后,竟然成为江户时代的“总镇守神”,成为了日本人决斗之前要参拜的“战神”。

 

崇德上皇争夺皇位失败,则在死前发誓,要成为日本国的“大魔缘”,“取皇为民,取民为皇”——而日本人相信他的诅咒应验了,因为崇德上皇去世之后,很快日本陷入了天皇被架空的幕府统治中,直到明治维新,才“大政奉还”。

 

追溯这些怨灵的历史,可以看出传统日本,将人之死与日本频发的天灾广泛联系在一起,因此“怨灵祭祀”也成了日本文化的主要特征。事实上,今人很容易理解古代日本人的极度恐惧——由于地处四大板块的交界,每年全世界的地震中,有10%发生在日本。据统计,1996到2005年期间,6级以上地震,有20%发生在日本——古代日本同样如此。

 

除此以外,海啸、火山喷发都经常发生在古代日本。这种超巨大级别的自然灾难,古人难以预测,而且彻底束手无策,只能坐以待毙——这与中国也不一样,在中国,自古以来便充满人类征服自然的故事,“大禹治水”便是其中的著名传说,这与中国少见类似于日本的超大型自然灾难不无关系。

 

也因此,在没有现代自然科学时,古代日本人去寻求的原因,只能从自身出发——如四大日本怨灵中,冤死亡灵与自然灾害之间并无关系。但由于日本本身就面临灾祸不断,按照现代自然科学观点,这无非属于巧合的“幸存者偏差”,但在古代日本,就被视为怨灵报应。

 

因此,这种级别的怨灵复仇,自然是怨灵对人类的单向打击,亦即怨灵有能力向活着的人进行无限度报复,而活着的人只能祭拜和崇敬,而难以镇压。这与中国毫不相似,在中国,败者为寇,不可能化为怨灵展开报复,敌人甚至死后被“鞭尸三百”(伍子胥鞭平王之尸),乃至铸成跪倒铜像千年任人唾弃(秦桧夫妇)。而即便成为“厉鬼”,也通常被法师施法,警告镇压,不可能得到生者的崇敬。

 

在佛教从唐朝中国传入日本后,观音也进入日本。《十一面观世音神咒》有“镇护国家”的功能,而观音菩萨力中的咒语“一切怨敌不能沮丧”,便是在“通过神咒镇压怨灵”——可奇怪的是,这种思想并未真正进入日本佛教,而是在佛教与神道的融合过程中消散了。

 

因此,中国的厉鬼可以“镇压”,日本的怨灵则不可征服,而只能供奉。日本学者山田雄司在《怨灵的思想》中谈到这种思想基础,将其解释为“以怨报怨,如草灭火;以慈报怨,如水灭火”,也使得观音引入日本,其意义也发生了根本转变,镇灵变成了“御灵”和“慰灵”。

 

这种特殊文化现象,旅日中国学者张石将其解释为一种“胜者的谢罪”,是一种“宗教性修复”,而这种修复的最大特征,就是“对死者的全方位肯定”,“以冲淡和消解杀戮给生者带来的噩梦”。[7]因此,“祭奠敌人”,成为日本根深蒂固的传统——这种传统,甚至在最疯狂的军国主义日本时期,仍然存在于日本之中。

 

“怨灵崇拜”并非简单的文化现象,而深刻影响着最高统治者的决策。为了最大限度防止早良亲王、崇德上皇这类怨灵的出现,嵯峨天皇在公元810年下令停止死刑,一直延续到公元1156年保元元年,持续347年之久。废除死刑在今天自然是世界潮流,但在中国主张死刑之人仍然比比皆是,但在日本,居然早在一千年前,就停止了三百年死刑。

 

也因此,学者张石评论道,“怨灵信仰是日本王朝文化的精髓,它本身与现代的人道主义息息相通。由于怨灵信仰,日本平安王朝的皇家与贵族极度厌恶杀戮,竟然创造了347年停止死刑执行的古代世界史奇迹。”[8]

 

3 武士道精神“发展”了日本传统,让“死者即佛”

 

日本作家安田峰俊初来杭州时,发现岳王庙前跪着秦桧夫妇,感到不可思议。因为在日本人眼里,“死亡就是最大的赎罪”,“不管他生前有过什么功罪,死者都可以成为祭祀对象”。

 

这位年轻的日本作家不由得想到西乡隆盛,这位著名历史人物曾在明治十年发动政变而被官兵讨伐,史称“西南战争”。他作为明治维新的“叛徒”,却在12年后成为日本的神灵,祭祀在南洲神社——南洲神社同时也安慰西南战争中的“叛徒”和官兵丧命者。而“对日侵略者”,也是日本人的参拜对象,比如元寇神社,就是纪念入侵日本的忽必烈王朝军队。[9]

 

若只是以“怨灵崇拜”为由,已很显然不能完全解释这种祭祀——因为如果一直崇拜怨灵,杀戮本身就不会再次发生,正如死刑在日本被废除的347年一样。

 

这实在是因为日本人的生死观,在保元元年(1156年)之后的历次政治动乱中,又发生了变迁——而最大的影响,便是武士阶层与武士道作为统治力量的兴起,以及其后武士道与禅宗的另类宗教结合。

 

正是这一次变迁,让杀戮本身在武士的“制度性忠诚”下,不再成为问题,而禅宗在日本的另类发展,则为“忠诚的杀戮”本身,提供了一套属于武士阶层的“合法性”。

 

武士作为统治阶层的兴起,与日本天皇长期被摄政外戚的寡头贵族架空有关,而最大的摄政外戚,就是“藤原氏”。为了防止“摄政即天子”,白河上皇开始利用中下层武士,招募军队,建立朝廷百官,成为政务仲裁者,并且开始设立北面武士,这相当于担任“天皇保卫队”,也成为了武士阶级出入朝廷的开始。

 

然而,日本从王朝文化转向武士文化,仍然与日本四大怨灵之一“崇德上皇”脱不了干系。在保元元年(1156年),崇德上皇与鸟羽法皇在接班人问题上产生矛盾,崇德上皇希望自己复位,或自己的儿子接班,而鸟羽法皇则希望自己的儿子接班——于是双方依靠自己所养的武士,展开战斗,这场战斗以崇德上皇失败告终。[10]

 

但保元之乱后三年的平治元年,又发生了平治之乱[11]——原因在于,保元之乱中,帮助鸟羽法皇取得胜利的,有两位武士家族,但其中一位源义朝不得重用,另一位平清盛则青云直上,导致了源义朝的愤而背叛,抓走了天皇。

 

平清盛集结重兵,摧毁源义朝,救回被劫持的天皇。这使得平清盛赢得“大义名分”,获得巨大权力,也让天皇再度失去实权,从而开启了武家政权的时代。此后尽管平清盛家族也经历倒台,但直到明治维新“大政奉还”前,武士都是日本社会的统治阶层。

 

而幕府统治、武士阶层的兴起,也导致了另一种社会形态,亦即特殊的主从关系——武士不是国家职业军人,不对国家效忠,而只对主公忠诚,这种日本幕府封建制度,实际上类似于西欧封建制度——“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

 

在这种制度下,各类地方名主有自己的庄园,配备武装集团。武士忠于主公,为主公效命,为主公而死,是最大美德——但实际上,这一套“忠”的德性之后,也是一套经济制度的支撑:武士为主公死,其子女可以继承自己的“家禄”和“职禄”,而且可以永久享有“家禄”。而若是主人死了,那么武士便失去了生活来源。

 

因此,武士是一整套“终身就业”与“世代就业”的社会方案,为忠而死,也就不仅仅是高贵德性,而是隐含了巨大的经济原因,嵌入其中,使其坚固。

 

日本著名的47浪士,便把这一武士精神演绎到极致。故事并不复杂,无非是47位武士[12],因为自己的主人浅野长矩被逼死之后,为主人复仇后,全体自杀的故事。这个故事在日本,被反复演绎翻拍。直到2012年,《忠臣藏》再度翻拍为电视剧,仍然是最受日本人喜欢的传统故事。

 

保元之乱(1156年)后,日本正式从王朝时代进入武士时代。这一时代因其特有的经济与社会结构,让武士走上政治舞台,并将忠于主人变为国家精神。比起对“怨灵”的恐惧,显然在这一套政治经济结构下,“失去主人”,就等同于“终身失业”和“世代失业”,这才让武士更加恐惧。

 

而随着武士作为统治力量的巩固,如何解决武士为主人杀戮与“怨灵崇拜”神道教之间的内在矛盾,就成为了巨大的问题——

 

亦即,在王朝时代盛行的“怨灵崇拜”的宗教信仰,到武士时代,已经不能解决人的根本恐惧了。因此,在镰仓幕府时代(1192-1333年),净土宗和禅宗开始成为日本武士阶层的心灵寄托。

 

日本净土宗创始人亲鸾在其名著《叹异抄》里的惊世骇俗之言,他说,“连善人都能成佛,更何况恶人”。[13]很显然,这为武士的杀戮,提供了安慰和合法性。

 

这在中国人的因果报应观念中,实在难以理解,并会斥之为歪理邪说,为恶人张目。但在亲鸾的世界里,善人靠自己就能得救(往生),那么恶人呢?——自然要靠阿弥陀佛来拯救了。这便是亲鸾的“恶人正机”说,这种学说发展至极致,便是“纵杀千人,也可往生”,“善人能极乐往生,恶人更能极乐往生”。

 

而禅宗在镰仓幕府期间引入日本后,更加受到武士阶层欢迎。因为禅宗六祖慧能主张见性成佛,将过去佛教无穷尽的本体论讨论,转变为一种直觉顿悟[14],亦即“我心即佛,不假外求”。然而中国禅宗所讲求的“十善”[15],则被“本来无一物”的曲解虚化,日本武士阶层在对禅的信奉上,也从“修行”变成了一种纯粹的“解脱”。

 

于是,学者张石认为,“随着禅宗成为武士的宗教,日本生死观也发生了重大变化,完成了从王朝社会的‘御灵信仰’转化为‘死者即佛’的过程”。[16]在我看来,日本的生死观所完成的转化,与其说是“重大变化”,不是说是完成了一次前后自洽——经济社会结构(天皇到幕府、王朝到武士社会)的巨大转变,导致现实中充斥大量杀戮和战争,但对于死者的崇拜,并未有根本改变。

 

所以,类似于安田峰俊这样的作家,一到中国旅行,就对中国有“伍子胥鞭尸平王”、“秦桧夫妇被千年唾弃”这样的事情,感到非常奇怪。在日本,有对西乡隆盛这种叛徒的祭祀,有对白虎队反叛武士的祭祀,因为“在日本的历史上,根本无法找到像中国的秦桧那样’遗臭万年’的人物”。

 

因此,无论死者生前做过什么,是否是自己的敌人,祭奠死者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表现在,日本人会祭奠历史上的叛徒(西乡隆盛)、反动势力(白虎队)、侵略者(元军)、四大怨灵……而即便在最疯狂的二战时期,日本军队也祭奠中国军民——这种矛盾性,真切而匪夷所思地出现在这个民族身上。

 

而这种从王朝时代演变至武士时代的生死观,在二战期间的日本,就发生了严重质变。

 

明治维新后,日本社会与政治结构再次发生变化,而1920年代“大正民主改革”[17]失败,军部控制政府、日本成为一个彻底的军国主义国家以后,这种对待生死杀戮的态度,就进而演变为一种“杀戮即拯救”、“侵略即拯救”的极尽邪恶的生死态度。在这种情况下,祭奠敌人,实际上就是为侵略与杀戮的暴行,进行宗教的脱罪。

 

尽管遭遇了二战的畸变,但无可否认的是,历经无数社会政治变迁,日本人的生死观几乎一以贯之,从一而终。“死者即佛”,这是把死,作为了一种全方位的肯定。而祖先,无论他做过什么,都是值得祭奠的。

 

也因此,在靖国神社一事上,尽管大多数日本人早已认识到二战时期日本的侵略暴行,但仍然有过半日本人支持首相参拜靖国神社,那更多来自的,就是日本人对“祖灵信仰”和“死者即佛”的执着信念。

 

只是,靖国神社在1978年合祀了14名甲级战犯后,才让这座神社无比触痛整个东亚的神经,也包括日本自己。

 

4 纠缠在信仰与政治中的靖国神社

 

靖国神社从“东京招魂社”演变而来,明治天皇亲自为其改名——靖国取自中国史学名著《左传》。靖国,就是安国,它的初衷,就是用以祭奠为国战死的“荒灵”和“横死灵”。

 

这一神社的建立,既代表了王朝时代的“御灵信仰”,也赞扬了忠勇核心的武士道文化。在二战结束以前,靖国神社都被日本军方管辖,属于国有神社。

 

二战结束后,盟军占领日本,由于禁止日本政教合一,神道教至此变为一种民间宗教,靖国神社也变成了独立宗教法人。

 

1945年,麦克阿瑟将军曾打算烧掉靖国神社,而罗马教皇逐日代表皮特神父则认为,“无论什么国家,都有为这个国家而死的战士奉献敬意的权利和义务。纪念为国家战死者是人类的’自然法’,不涉及战胜国与战败国的问题,这是平等的真理,烧毁神社,是和联合国占领军政策不相容的犯罪行为。”[18]

 

这位神父还认为,“如果说靖国神社是国家神道的中枢,是错误的国家主义的根源的话,那么应该排除的是国家神道的政策,而不是靖国神社。”[19]

 

而由于战后,靖国神社变成了民间宗教法人,祭祀什么人的决定权,就由靖国神社宫司和靖国崇信者总代会决定。

 

在第五代宫司筑波藤縻任内,他在1966年接到厚生省的甲级战犯“祭神名单”后,并没有将其合祀,并且还在靖国神社本殿旁修建了“镇灵社”,该社供奉的对象除了日本战死者,还有“世界各国的战死者”——而从1965到1978年,甲级战犯也被供奉在镇灵社内。这一举动意义重大,那让筑波藤縻既对神道教有了真正的理解(一切战死者一视同仁),也充满了政治智慧(将靖国神社与政治剥离开来)。

 

直到第六任宫司松平永芳时期,甲级战犯才被供奉进靖国神社本殿。松平永芳本人,对东京审判确实怀有异议,并且将甲级战犯供奉进神社,也并非全然是遵从“御灵信仰”,而带有明确的政治目的。

 

与靖国神社内部类似,日本的政治人物(特别是首相)对靖国神社的参拜,也存在不同性质,不可一概而论。有的人是“筑波藤縻”式的,比如小泉纯一郎,在他任内,他既参拜靖国神社,又反思二战,并且以承认“战争罪犯”,希望永远和平。有的人则既带有“筑波藤縻”的色彩,又带有“松平永芳”的色彩,比如日本现任首相安倍晋三,他的态度,就显得暧昧不清。

 

反对参拜靖国神社的,在日本当然大有人在——最为显赫的人物,非日本天皇莫属。1978年以前,昭和天皇会参拜靖国神社。自从1978年甲级战犯被供奉后,昭和天皇及现任明仁天皇都没再参拜靖国神社。在昭和天皇眼中,松平永芳本人是一个大傻瓜(255),而他本人则恪守二战投降后的两个原则,一为彻底的“无条件投降”,二为“不参与任何政治性活动”,也因此,天皇不参拜靖国神社,也出自于对二战结论的恪守。

 

天皇的判断是对的,松平永芳确实是大傻瓜,因为自己的一己之私,合祀甲级战犯,在某种程度上试图推翻东京审判的历史观——

 

这让靖国神社变得难以被东亚人理解,也让神道教传统中的“怨灵祭奠”、“御灵信仰”和“死者即佛”变得不再纯粹,以至于那些与靖国神社的240余万为国战死的战士有关的子孙后代,那些有真正的神道教信仰的日本人,在东亚范围内,变得“有理说不清”,若非有外国人深入研究,就很难寻求到同情和理解。

 

这在日本国内早有许多学者批判,最为著名的,居然是秦郁彦——他是一位受安倍晋三为首的保守势力信任的历史学家。

 

作为日本史学界的中间派,他对日本右翼势力的批判,十分深刻而尖锐,他直言不讳的批判那些认为“大屠杀是幻影”的“幻影派”学者,“在南京,由日军制造的大量的’屠杀’和各种不正当事件是不可动摇的事实。我作为一个日本人,衷心向中国人民道歉,而且确信如果没有这样的认识,就不会有今后的日中友好”。[20]

 

作为中国人,如何看待日本人对靖国神社的感情?

 

这确实是一个一言难尽的问题。即便如写作本文的我,在初到靖国神社时,也感到稍有不适。这并不奇怪,因为二战给中国人造成的灾难,实在深重。而中国的国家记忆,在国家机器浓墨重彩的宣传之下,也让这段历史成为国家主义、民族主义的生命与活力来源。

 

然而,若是认真梳理与论述日本传统的变迁,对靖国神社现状有更准确的区分与判断,作为中国人,我们也至少应该理解,现在的日本,早已不再是军国主义国家,甚至连民族主义情绪也相当淡漠。

 

在面对日本超过50%民众支持首相参拜靖国神社、仅有20%多的反对时,我们也应该想到,靖国神社中有240余万并非战犯的亡灵战士,他们与超过两千万日本国民有血脉联系;而没有血脉联系的日本人,也在漫长的日本传统中,拥有“御灵崇拜”和“死者即佛”的生死观念,无论生前做过什么,死是对一个人最大的肯定,纪念先祖是世世代代的应然之事——

 

正是这种对传统的坚持,让天皇万世一系,从未中断——与之对比,在中国,每一次改朝换代,都是一次九族清洗、全面否定。正因如此,也恰恰让日本保存了自身的文化精髓,千年之后,一旦去到日本,我们仍可在日本的各个角落,感受到千年以前的深刻影响。

 

而那些极右翼势力,在日本实在只是少数,尽管他们的确让靖国神社变得充斥着政治因素——然而作为中国人,我们应该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在一个健全成功的民主社会,任何企图将全国带向危险和战争的行为,在今天的日本,有太多力量可以去制衡与反抗了。

 

只有更多地理解日本神道文化的传统,而不是一味将靖国神社与“军国主义”不加分别的等同起来,才能更好地理解靖国神社的现实。

 

须知道,若没有更多地理解和尊重日本人对靖国神社的复杂感情,而是不断义愤填膺,暴怒不已,将其与军国主义画上等号,只会让更多日本普通民众感到难以理解,乃至反感,这无异于帮助了那些企图否定“东京审判”结论的少数极右翼日本人。

 

遗憾的是,在中国国家力量主导下的举国愤怒,往往阻断了寻求理解的可能,这让人感到悲哀,又无可奈何。

 

那个下午,我们离开靖国神社后,Hiroko带我去了许多地方。在浅草寺附近,她请我吃她最爱的日本小吃,给我讲述她与上一个中国男友的故事。走到上野公园时,我问她,“你在上海工作时,对中国有什么印象?”

 

Hiroko想了想,指着上野公园的那群祥和的人说,“在日本,人们很少发怒。但我在中国时,感到所有人都非常生气,这让我时常有些不安。”

 

她如此轻易地讲出一个巨大事实,而这毋庸置疑的,就是中国人的时代情绪。我无话可说,只好叹了口气。


[1] 《日本首相安倍晋三今年将不参拜靖国神社》:http://www.bbc.com/zhongwen/simp/world/2016/08/160812\_abe\_not\_visit\_yasukuni\_shrine

[2] 《过半日本人支持首相参拜靖国神社》:http://www.bbc.com/zhongwen/simp/world/2013/01/130121\_japan\_survey.shtml

[3] 《被割裂的记忆:中、美、日三国的教科书与亚洲的战争》作者:丹尼尔·斯奈德 《走进日本》:http://www.21ccom.net/html/2016/qqgc\_0902/7373.html

[4] 根据调查,2001年度采用该教科书的学校占全国总数的0.097%,2005年约为0.4%,2009年此教科书的普及率扩大为1.7%。扶桑社称,希望普及率能达到10%,否则就是亏损。

[5] 《新华网:日右翼历史教科书采用比例激增》:http://news.xinhuanet.com/world/2015-11/23/c\_1117233672.htm

[6] 日本民俗学家柳田国男认为,“自然而然年老而终的人不会被放在神社里祭祀,那些持有执着的遗恨的人,死后仍能让人驰骋想象,屡屡以作祟的方式来表达强烈的喜怒哀乐情感的人,被作为灵验的神来供奉”。

[7] 《靖国神社与中日生死观》张石著 南粤出版社 P57  

[8] 《靖国神社与中日生死观》张石著 南粤出版社 P71

[9] 《日本作家:请中国不要声援“右翼分子”》:http://www.bbc.com/zhongwen/trad/world/2013/09/130910\_japan\_china\_yasukuni.shtml

[10] 保元之乱:https://zh.wikipedia.org/wiki/%E4%BF%9D%E5%85%83%E4%B9%8B%E4%BA%82

[11] 平治之乱:https://zh.wikipedia.org/wiki/%E5%B9%B3%E6%B2%BB%E4%B9%8B%E4%B9%B1

[12] 赤穗浪士:https://zh.wikipedia.org/zh-hk/%E8%B5%A4%E7%A9%97%E6%B5%AA%E5%A3%AB

[13] 《如果恶人也能成佛(上)—— “可怕”的日本思想家亲鸾》姜建强 腾讯大家:http://dajia.qq.com/blog/443175069677650.html

[14] 顿悟:禅宗六祖惠能提倡的“明心见性”法门,即是主张顿悟。它通过正确的修行方法,迅速地领悟佛法的要领,从而指导正确的实践而获得成就。

[15] 十善业包括: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恶口,五、不两舌,六、不妄语,七、不绮语,八、不贪,九、不嗔,十、不痴

[16] 《靖国神社与中日生死观》张石著 南粤出版社 P130

[17] 大正民主:https://zh.wikipedia.org/wiki/%E5%A4%A7%E6%AD%A3%E6%B0%91%E4%B8%BB#.E6.94.BF.E9.BB.A8.E5.86.85.E9.96.A3.E6.99.82.E4.BB.A3.E7.9A.84.E7.B5.90.E6.9D.9F

[18] 《靖国神社与中日生死观》张石著 南粤出版社 P237

[19]  同上

[20] 秦郁彦:《南京事件》,页184-185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