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破浪》以外,韩寒示范了如何度过不能承受的人生
看完《乘风破浪》,我想说一些私人回忆。非影评,无剧透,略私人。
1
刚知道韩寒时,他出道已四五年,那几乎是我从县里去重庆市念初中的同一年。
我不知道韩寒的影响力从亭林镇进入一座西南县城,还需要多久,总之我在去重庆市念书的那年,知道了韩寒。
我刚上初一,12岁,也决定要做个作家,全家人都觉得我疯了。我爸对我说,韩寒都去开赛车去了。
在我知道韩寒的头四年内,我觉得现实中、媒体中或者网络上,对他没什么好评价,批评占大部分。
他会带坏小孩子,他是不好的范例,韩寒肯定会失败,将来他会为现在的选择后悔——这些话我记忆犹新,因为这些话批评的对象不只是韩寒,也是那时候的我。
所以我感到困惑,为何现在对韩寒的许多“直男癌”的批判,往往只追溯到他被广为称赞的那几年,好像要向韩寒讨回那几年的公道一样。似乎他横空出世时,就举国赞誉似的。
韩寒第一次开始被媒体和网友大范围称赞,至少也是在2007年,我上高中以后了。
即便在2006年,他在许多“严肃”的作家、学者或是知识人眼中,仍然只是一个“现象”或一幕闹剧。
韩寒在博客上写了一篇《文坛算个屁,谁都别装逼》,先是骂白桦对80后作家现状与未来的评价,紧接着就和各路严肃学人、电影人开战……
我那时念初三,觉得这是那一年最可乐的系列文章,每期追看。但那时,很多人将其当成笑话看,当成一个过气少年作家的自我炒作。
我当然支持韩寒了。但很显然的,那时候媒体对韩寒并不友好——不友好的程度,就是家长式的居高临下,并不下于2012年后的落井下石。
那时韩寒没什么盟友。那些后来挺他的人,大多数在念大学,或是刚刚工作,正在被生活糟蹋,无力还击。
2
我念初二的时候买了一本《通稿2003》。
那本书里,韩寒说写作文的评分标准,可以分为“正合我意”、“相差不远”、“参考大纲”、“逆我者亡”。
我笑坏了,觉得自己每次的作文基本上都属于“逆我者亡”。
那时他保有很多偏激的观点,他觉得自己以前在《穿着棉袄洗澡》里说的,“数学学到初二”就够了这个观点是错的,因为“数学学到初一”就够了。
我当时颇不以为然,虽然我头脑不聪明,但因为刻苦,我的数学成绩一直不算差。许多年后,韩寒在微博里为那时候的话道了歉,表示只对他个人适用。
但这些并非让人最印象深刻的事情。
印象最深的是,我在一个补初中物理课的夏天,读完了《三重门》。然后我把里面提到的书、哲学家、政治学家、历史学家的名字全都记在本子上,心里默默念叨,我13岁,韩寒写这本书的时候17岁,4年后,我也要看这么多书。
并且,因为他的那几篇《求医》、《书店》、《杯中窥人》的缘故,我看了前三届的《新概念作文选》,也把其中提到的作家、哲学家乃至电影记了下来,我仍是心里默念,我将来也要看这么多书。
但很快,我在报道里看到韩寒说自己早就不读书了,他只看杂志和资讯。这种反差,我大惑不解。
但我从那时起开始忧心忡忡,对自己的无知怀有深远的焦虑。
重庆南开中学门前的那个书店成为我长期盘桓的地方,我父亲藏有的上千册书也成为我每次回家就要搜索的宝藏。
很快我的父母开始对我禁书——这个禁书故事大致的原因,无非就是一个县城少年去了全市最好的中学念书,家里期望过高,高考压力过大,导致的家庭冲突。我必须得说,那是我的创伤记忆。
从初中后期,我大概就沉浸在外国小说、西方哲学和中古典籍上,中考毕业的那个暑假,便开始发展为不可自拔的特征。因此,我最终陷入了无限的私藏禁书、再被父母逮住扔掉的循环,被亲朋打击整天只会幻想、被班主任训话并全班孤立的处境之中……
或许我从未真正崇拜过韩寒,也觉得他说自己不再读书了真是自大。杂志怎么可能比书好呢?我那时想。
但我从来都喜欢他。原因很简单,他当时也被那些功成名就之人轮番攻击指责,而远未像后来那般广受赞誉。
我觉得他勇敢机智,对那些轻蔑指责谩骂满是一副“去你妈的”的态度,在我不知道也未曾经历那么多故事前,他嬉笑怒骂、不屑一顾的姿态,就是我那时候几乎唯一的精神寄托。
3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韩寒当时记了许多小笔记,那些他提到的人或书,并非全部真正读过,而只是为了炫耀自己学识丰富。
但那时我当真了。16岁多时,我有一次在周记里写,“韩寒17岁已经读了那么多书了,而我呢。”
语文老师在下面用红笔批注,“哎……”。
他是高中时代唯一接近理解我的人,知道我被父母禁书的事实,并且知道那是无可更改的禁令。
但好在,父母禁的基本是外国小说。因为高中政治要学哲学的缘故,我“欺骗”父母,在图书馆借来了全套十几册的《西方哲学史》,那是叶秀山先生主编的一套丛书,并非罗素或是梯利的版本。
我仍是延续着第一次读《三重门》的习惯,把那些哲学家和他们的出版物,都一一写在笔记本上,然后谋划着要在某一天把这些书都读了。
典型的例子是,我本来去书店找是否有狄德罗的《宿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却发现了米兰·昆德拉写了另外一本类似的剧本,而我都一并找来读了。那是我第一次,感到这种寻书如地图探宝的意外惊喜。
到高考前,我几乎已不能、也没时间再读任何书,于是文综笔记本的最后两页,我写了200本高考以后要读的书。高考毕业后的那个暑假,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60多天读完了40多本书,大多数是外国小说,以及尼采、叔本华和罗素的代表著作。
如今很难想象那种速度了——那是一种在深深的危机感之下的阅读。到今天,我都会每天陷入无法阅读的焦虑和自己无知的焦虑之中。唯独阅读和写作可以缓解这样的紧张。
我最初的擅长与爱好,来自我儿时的启蒙导师。
但那种最初的震撼和焦虑,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点亮”(与其翻译成“启蒙”,不如直译为“点亮”)——enlightenment,则来自韩寒在那几年的“虽千万人,吾往矣”。
那时候他并不备受推崇,而是一个人在反对全世界。我至今对他所有的深刻印象,都还停留在那几年里。
4
有人说,南方系因为觉得韩寒是中国公知的代表,韩寒不能倒——所以在2012年的“代笔”质疑中,南方报系死挺韩寒。
这种指控莫名其妙。
其实如今已经凋零的南方报系,无非就是韩寒自己所言的,和他一般大的那批同龄人,都进入媒体了,能够独立撰稿,在报社独当一面,可以写自己想写的话题了。
终于,他们可以用笔写这位自己一直支持的人了。
回忆起来,无论是陈鸣在《南方周末》,还是关军在《南方人物周刊》的报道,甚至无需细细品味,都能看出:哪一篇文章,没有在特写故事里的韩寒身上,寄托作者自己的伤怀、心绪和梦想呢。
我能读得出来,是因为我那时念大学三年级,实习、考雅思、考虑未来。我能回忆起来一切的孤独和茫然失措。
未来充满诱惑,布满陷阱,憧憬前方,又觉得浑身乏力。那几篇文章勾勒的韩寒与他的同学,他们各自的命途在青春期后转轨,那是《乘风破浪》里的90年代末,也同样是我在2012年时所身处的处境。
如果不是时代氛围使然,韩寒身上从来都不该被过多寄托“公共知识分子”、“政治自由”的期望。然而,那可是一个许多官员都会争读刘瑜《民主的细节》的特殊时代啊。
即便在韩寒最负盛名,对公共事务多般发言的那几年,他也只是给诸多公共知识分子、学界学者提供了一个简单清晰的示范:
人格魅力和幽默有趣很重要,读者友好和用户体验很重要,不要觉得傻逼民众就该来跪舔拜读你的学究文章。
许知远那时候说,这是庸众的胜利。
事实上,许多学院派对许知远的作品有同样的评价。
更大层面的事实是,学院派之间也有同样的互相指责。
说那么多,无非就是说对方姿势水平差吧。
但其实,陈鸣写韩寒,关军写韩寒,李海鹏写韩寒,乃至于欧逸文写韩寒,写的到底是什么呢?是因为韩寒姿势水平高吗?当然不是。
他们的笔下,那不是一个学者韩寒、作家韩寒、公知韩寒、维权者韩寒或者人权斗士韩寒啊。而我喜欢韩寒,自然也不是因为他姿势水平有多高……
韩寒给他的同龄人的那份寄托,给我最初的那种“点亮”,到底是什么呢?
我后来经历了更多事情,终于熟知那是什么。
是韩寒活成了他自己想要活成的样子,还活成了他的许多同龄人想活而不敢活成的样子。韩寒说,有些事只要你努力,最终一定会失败,但他也对春萍说,我做到了。
欧逸文写韩寒开创了“韩朝”,将韩寒视为年轻人的宗教,这种措辞多有夸张。但我觉得,若是不用信仰、而用另一种方式看待宗教,欧逸文并没有错。
时代有其深刻病症和漫长痛苦,众人备受其害,又互为帮凶。但在有一些年里,少年的、青年的韩寒横空出世,拒绝成规,备受责难,去你妈的。
于是他给一群同样没有话语权、渴望自由而不得的人提供了情感和践行的帮助,帮助他们去对付一种原本不可承受、毫无意义的人生。
因为宗教的本质——若以另一种观念看待——甚至不是信仰,而是情感和践行。
韩寒的生活方式和践行,提供了一种使痛苦能够承受的范例和态度。
5
而后来,他其余的公共写作,虽然说过“就要做个臭公知”,但无非让他更加彰显了一个健全的现代化公民的基本特点。
当然,除了他缺乏性别意识,相当直男癌这一点以外。
“论革命”、“说民主”、“要自由”,这是一系列特殊背景下的文章,同样读者友好,也同样毫无论证,而习惯于比喻和类比。
后来我在台湾参加张悬的公共沙龙,发现她也擅长一些奇妙的比喻与类比,那一刻我瞬间想起的,便是曾经的韩寒。
我不得不再次表达我的态度:读者友好和用户体验很重要。形式与内容同样重要,外表和内在同样重要。
如果阿兰·德波顿与哈罗德·布鲁姆同时来评论普鲁斯特的糟糕一生和他的《追忆似水年华》,一定是阿兰·德波顿能够吸引更多的读者,尽管很可能哈罗德·布鲁姆有更高的文学评论功底。
而布鲁姆不需要看不上德波顿,因此我不准备评价“韩三篇”的“洞察力”,或那是否“庸众的胜利”。
但即便是饱受争议的“韩三篇”,也已是上个时代的绝唱。自由终归是要不来了。
主因是时代变了,而不是韩寒经历了“代笔门”。
我猜,韩寒宁愿经历那次漫长焦灼的“代笔门”,也不愿在2013年经历更残酷的官方镇制。
镇制韩寒不可能吗?
在2013年以前,我们会觉得,很多事都不再可能了。
而电影产业,在时代的风云际会下,已经是最佳去处。
转型之后的韩寒,在我看来,其实“吃相”并不难看——尽管我觉得用“吃相”一词本身,已陷入了一种话语陷阱。我更想说的是,韩寒的转型,是有诚意的。
三年前的《后会无期》拍得不好,但因为有些情节与台词的存在,让人觉得这绝不是故意玩票的片子,韩寒心有余,力不足。
“我一早知道你不是好人,没想到你连坏人也不是。”
“大家都是没本事的人,就各走各路吧。”……
《乘风破浪》也有类似情节。片尾,本煜对彭于晏说,“都是小人物,不要说什么大话。活着就行。”
类似的台词漫不经心,但个中伤怀,凡是那些被生活操过,“受过欺负的人”,定能体会那份无可奈何,束手无策。
我不知道作为美国人的欧逸文有没有,但写韩寒的其他中国记者,我觉得都不可避免饱受欺负,或正在备受欺负。他们何尝不能体会,这些漫不经心的台词背后的意涵呢。
我自不例外。
6
回忆许久,我几乎没有说这部电影《乘风破浪》。
上映之前,由于一首直男癌的主题曲,让这部电影陷入巨大争议。我同意部分女权者的分析和看法,但对这是刻意炒作抱有一些疑惑。
我的朋友圈里,有一部分编剧作家,有一部分学者教授,有一些是利益相关方,他们的观念彼此对立,我时常陷入两难。
看完电影,事实上,那首直男癌主题曲在片中只唱了两句,大概是在彭于晏与赵丽颖的婚礼上。彭于晏撒娇的唱,“我是个没有本领的人,这个家全靠你”。歌词与剧情合契,自然而然,没有任何的突兀不适。也并不直男癌。
有评论认为,即便歌曲不直男癌,但电影也本质上直男癌,因为彭于晏饰演的阿正,什么都不会,无所事事,其实是个“巨婴”。
这种指控,抬杠的意味大过影评。
一位编剧朋友曾告诉我,电影不是宣教,你的所有人物都不需要伟光正,甚至不需要好有好报,恶有恶报。编剧要做的,就是不要背叛角色。
背叛角色的意思,她举的例子是《驴得水》里的周铁男,那个一秒“基因突变”的家伙。以这个标准观之,《乘风破浪》的所有角色,都没有背叛过自己。
必须承认,《乘风破浪》注定不是一部可以载入史册的电影。但看完整部电影,我也像电影男主一般记忆穿越,忆起诸多往事,可能场外因素有其作用。
因为从《后会无期》到《乘风破浪》,韩寒很有诚意的进了一大步,却在电影上映前,再一次踏上风口浪尖,仿佛回到了一切的开始。
34岁的韩寒,无论是外表轮廓,还是为人处世,都比以前圆润许多了。韩寒最终会成为一个真正好的导演吗?我不确定。
但这部电影,让我觉得他仍在乘风破浪。最终他在这条路上的结果,也无非是“只要努力,一定会失败”,或者是“春萍,我做到了”。
但那又如何呢,本质上,韩寒的一生比任何一部他写的小说,任何一部他拍的电影,都精彩多了。基于此,我实在无法明白,韩寒就算转型失败,怎么就变成了他曾经讨厌的大人呢。
无论如何,我会对韩寒心怀感激,因为少年时代的“点亮”,让我很早确定了自己的道路。
然后到今天,被生活操过之后,我觉得还能再咬咬牙,继续走下去,正面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