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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思聪 2018-05-23


病中所写,因为前几天不想蹭热点,所以故意晚了一些时日。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情感和美更重要的东西,所以回忆里没有宏大叙事。


1

第一次见到后来我的主编师姐,是在钱钢老师和陈婉莹院长组的一个宵夜饭局里。那是2013年秋天,我刚刚去港大念研究生,主要是为了能上钱老师的课。

 

钱老师的课在Eliot Hall 221室,教室小,一开始人也不多。有一次钱老师讲完反右前的新闻史,到了提问时间,我羞涩地问了问题,内容是:

 

“大鸣大放是毛在1956年就提出来了,但这一年党内反对也不少,知识界更是无人响应。费孝通直到1957年初,才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那篇文章,表达了对‘大鸣大放’被打击报复的担忧。联系到1955年刚刚发生的‘胡风事件’,我还是不明白为何有了这么多次教训的知识分子,他们还敢出来提那么多的建议?”

 

钱老师听完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问,“思聪,你是应届生吗?”我回答是。然后他说,“很了不得,很了不得。”

 

钱老师很仔细地回答了问题。然而当时,我完全沉浸在这连续两句“很了不得”的夸赞之中,至今回忆起来,仍觉得此生得到的最大肯定。事实上,日后的经验证明我和这四个字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但在那个夜晚,我有一瞬间会觉得自己真的可以了不得。

 

那天晚上课后,钱老师问我是否想去一起吃宵夜,“有陈婉莹教授,你的师姐,洁平也会来”。

 

“洁平是我师姐?他不是男的吗?”我心想,但立即答应了,因为终于可以见到又一位“我读着你的文章长大”的人了。

 

2

当晚在一家粤式酒家,桌上坐了许多大咖,我紧张不安地坐在钱老师旁边。好在我身边还有另一个同班同学,就是现在PingWest做主笔的刘鹏,我们俩面面相觑,知道对方都很紧张,又兴奋异常。

 

钱老师给洁平介绍我,说,“这位是思聪(当年王公子还没那么火),他有个新闻笔记的公号,都有2000多订阅量了……”


我一下子很不好意思,红着脸说,“其实有4000多了……”

 

洁平低着头,在她那个碎了屏的iPhone4s上打字。后来我与她相熟很久后,才惊觉,她无论怎么换手机,屏幕永远都是碎的。我每次都提醒她,“你其实可以换一块屏幕诶……”她总回答,“啊,原来可以换屏幕啊。”后来说的次数多了,我也就不再提这事儿。我有强迫症,尽量不去注意这件事就好。

 

在我们认识的那一刻,她抬起头来,“哦,思聪啊,我看过你写的东西,你好!”洁平当时在香港《号外》杂志担任副主编,完全看不出来。那晚主编张铁志也来了。我印象中的主编应该就是张铁志那样,而不是张洁平这样。

 

当天饭后,我加了洁平的微信,也试图加她当时的男朋友、后来的先生朱老师的微信。但朱老师不用微信、也不用Facebook。所以迄今为止,我也不清楚一件事,后来朱老师总以段子的形式出现在洁平朋友圈和FB上这件事,朱老师自己知不知道。

 

后来朱老师出版了一本历史著作《梁思成和他的时代》,我很难想象那是一个建筑系教授的手笔,但细想,似乎也只有建筑系教授能够写这样的历史类题材了。

 

那晚是我第一次认识洁平。

 

3

后来,我去了她曾经供职五年的老牌新闻杂志《亚洲周刊》实习,认识了我第一份工作的伯乐总编辑邱立本先生,也认识了后来的同事,与她就几乎没有现实交集了。

 

但在线上,我在朋友圈转过她写给纽约时报中文网的长报道《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她也转过我的习作《1962:进击的明报》。

 

当时洁平已经准备写香港,因此在朋友圈有时会上传一些香港学者著作的图片。


我看到后,也把这些书或从图书馆借来,或者买来看了,渐渐将一些历史脉络引进自己的知识体系中,也对每天生活的这座狭小、迅速、不安的城市有了不一样的体察。逐渐地,我开始能感受到它浓郁的焦虑,看见它身处的历史坐标。

 

只在研究生将要毕业时,我问过洁平,是留在香港还是回到北京。她的答案比较开放,不像钱老师那般肯定。钱老师的意思是,能够留下来感受新闻自由是什么样子,就应该留下来。

 

这些年,也逐渐有一些学妹问我同样的问题,我其实不知如何回答。后来离开香港回北京时,我在《深渊者笔记》那篇记者手记里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在飘零的自由人和笨拙的寓言家之间,任何选择都是错的。”

 

我不知道为何从来没有学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但也有可能是我忘记了他们。

 

4

研究生毕业后,我继续在《亚洲周刊》实习,很快写了两个封面报道,数个长报道,还有一些评论,我想大概是因为写的范围广、写作速度快,很好用,我也就顺理成章留了下来。

 

因为感念总编邱立本的知遇之恩,我那时心想,在这家杂志至少当上四年记者,然后再去念书,接受更科班的学术训练。


然而事与愿违,尽管我素来觉得自己比许多人幸运,却也不可能有超越时代的运气。2014年的香港正在经历巨大动荡。眼看对立双方都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时,我感到巨大恐慌,也和供职的媒体矛盾愈来愈多。在价值观、目标、路径、法律、制度、反事实演绎这些可以广泛讨论的议题,大家都已经来不及讨论了。所有人都在失去耐性,包括媒体本身,只有立场才是一切。

 

到2014年底,我已有好几篇稿子发不出来。刚刚花费巨大功夫写出来的殷海光逝世45周年的封面报道,又被删改得面目全非。我当时写了一篇《邹乙己》自嘲,被洁平看到了。可能觉得写得不错,她私信我说,以前柴子文在《亚洲周刊》的时候,因为苦闷,写了许多优美的诗歌。“但他离开以后,就写不出那么好的诗了”,洁平说。

 

我以为她只是单纯的安慰我,但第二天,洁平又发来微信。她要和元淦恭一起喝下午茶,问我去不去。元淦恭那时候刚刚离开智谷趋势,要去某投资机构做首席经济学家大展宏图了,我许久不见他,准备去凑凑热闹。

 

那天下午我们吃着一叠高高的汉堡时,肯定想不到当时月薪不过万的元淦恭,现在每天都欠揍地焦虑着自己年薪百万没啥意义,想不到我也在和他感受同一个让人极端惶恐的北京,也想不到洁平还在香港,努力让这家媒体继续走下去。

 

在北角的一个咖啡店,洁平说,有一个新媒体,你要不要来。

 

她描述了这个媒体的宏愿、背景,想在香港走出一条艰难的路。洁平的意思,大约是我和留学海外的年轻一辈学人关系不错,可以更新媒体的方法论,采用更年轻的话语,并且拥抱新媒体。那当然是我想做的,但我完全没有自信。

 

洁平那天下午说,这个媒体就是“为了你这种人而开办”的,她有很多朋友都渴望一个这样的媒体能够出现。我听了很感动,但去了之后才发现,这家媒体的同事与我根本毫不一样,他们全都是自己天下第一的态度,而我则从来缺乏自信。

 

大约要到2015年过完春节,我才知道这个新媒体的名字,就叫“端传媒”。

 

5

刚担任端传媒评论编辑时,我相当没自信,一来从没做过编辑、人脉不够,二来我深觉自己能力不足以应付如此多的话题。

 

后来我发现,其实我最大的问题还是人太诚实,过于真诚地面对自己的水平,而不懂得使用修辞术。要到我和洁平不再以同事关系、而以朋友身份相待时,我才发现她身上有同样的问题。

 

2015年6月端传媒开张不久,一切都在筹备之中。我入职,一天下班后与众同事一道去吃日式火锅。洁平很温和地问,“思聪,感觉怎么样,准备得怎样呀?”我当时在长期服药,很容易有压力,因此一下子满脸通红、苦笑不已,沉默很久才无奈地说,压力很大。


Roy和洁平赶紧安慰我,劝我多喝几杯,别太有压力。这个场景我一直记忆犹新,并在后来许多感到无助的时候回想起来,那会给我几分安慰。因为后来,这份工作我做得还算不错。

 

8月底,端传媒上线不久,评论总监贾葭就很快就离开了,现在他终于将自己的理念和实践相结合,创办了西洋参考移民公司。但因为他的离开,我、锦源、选凝则变成三只独立的力量,陆、港、台,各管一摊,各自为阵,时间长达半年以上。到后来,我也自嘲道,看来自己也算是“中国评论组的主编”了。

 

谌洪果老师那时候在港大访学,钱钢老师有一次带我们去西贡爬山看海。那次在海边沙滩上,我赤着脚问钱老师,评论到底如何做。钱老师的话让我印象深刻,他举了自己曾经主持《南方周末》笔阵的例子,大意是,“一个媒体的观点频道,就是一个媒体的性格。文章虽是其他作者所写,但你自己的特点也会塑造这个频道,形成它独特的风格。”

 

那时候谌洪果老师刚从西北政法大学离职,在港大访学期间,他决定在西安创办知无知空间。他打开手机,给我看“知无知”的logo,是贺卫方提的毛笔字。我听他阐述他的理念,如何规避风险,如何读经典,如何考虑赚钱……当然谌洪果老师要面临的处境,比我艰难多了,但那时候,我突然有我们在互相打气的感觉。

 

那个下午,我们几个人在海边的岩石上,用自拍杆高高地自拍了一张。年末,我本有机会和当时的女朋友一起去知无知空间,但最终作罢。然而,据后来去知无知空间采访的朋友说,有一张里边有我的大头照片贴在了知无知的墙上。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来,随即开怀,没想到有我的照片早就去了知无知。人生诸般奇妙都在那迟疑的一秒钟里了。

 

6

我后来跟洁平讲,我内心其实是一个作者,在当评论编辑的这段时间内,我需要压抑自己的表达欲。我自我严格要求,不能像发微信公号一样在端发自己新的文章,而只是为各类写作者作嫁。

 

有段时间,我其实相当满足这样的角色,因为这样一来,会和那些关注各类议题的作者建立更深度的联系。而且他们往往身负大才,我从他们身上和笔下,屡屡学到诸多,能感到自己每天都在飞速成长。

 

半年以后,有朋友转给我一篇知乎的问答,是关于端传媒的。看了那篇答案,我感到开心,因为几乎每一个字,包括对我所主持部门的批评,都是我认同的。那让我感到努力没有白费。

 

转折是后来,来了新的评论总监,他来自台湾,对大陆议题相当陌生,但控制欲又极强,以至于会在三月初闹出“两会评论有没有时效性”的笑话。我耐着性子与他沟通月余无果,终于无法忍受,因此在telegram群组里条分缕析他的问题之后,愤而辞职,决心以独立身份来做文革五十年的项目。

 

洁平私信说,“别辞职,接下来的几个月,你就专门负责这个项目吧”,后来在港大,她又对我说,“这在其他外国新闻机构,花几个月时间做一个大专题,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我那时已经对新闻业相当厌倦,但却感到这个题目是我人生中不得不做的事情。事实证明的确如此,我饱经磨难的启蒙导师在去年底逝世,让我不得不相信一些命定的事情。

 

最终做完后我想,即便惹了一身麻烦,其实死掉也不可惜了。而活着的话,就需要去寻找新的意义。不得不说,我现在仍然没有确切地找到,但已经比去年离开端的时候好了许多。

 

2016年6月SOPA的颁奖典礼,我的一个作品进入了Finalist前三,但最终奖还是给了另外两个大名鼎鼎的名字。

 

我感到失落,洁平发来微信,“为什么!明明你的写得最好!比XXX写得好多了!”我回复,“我也觉得!”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安慰我,但我当真了。

 

当晚的重点内容不在颁奖典礼上,而在典例结束后,我和洁平还有几个朋友去喝酒。我醉了,抱着她讲了一大堆感念她给我这个机会的话,讲了一些我知道的她的感情故事,因为喝醉,到后来我讲了啥,我已经不清楚了。总之应该是那晚,我不再把她当成我的上司,而是真正相知的朋友。

 

但很明显洁平不这么认为。每次我回香港找她玩,她总是跟我吐槽一大堆陆港台的网红,并告诫我,“珍爱生命,远离网红”。然后每次跟别人介绍起我时,她就说,“这是网红!”

 

7

朋友于渊曾写过一段话,我时常念叨:

 

“很难说端能够改变什么,至少目前是这样。端在更大的层面上,腹背受敌才是它一直要去面对的事实。徒劳无功也很可能是理想事物的最终结局。”

 

“但这时候,新闻机构与读者恰恰同气连枝,坚持事实的报道、普世价值的呈现、对可能生活的想象与选择,在这个秩序岌岌可危、共识迅速崩裂的时代,会变成某些人扺掌相认的印记与暗号。”

 

很早前,和朋友聊起来,我常常都会说,端是一个属于未来的媒体,它有可能诞生得早了点。除却经营和规模上的问题,它所要寻求的路径,其实暂时是没有合适它的土壤的。时间会过得很快,十年二十年或许转眼就到,但端,那个大规模的端,很可能诞生得早了一些。

 

2016年8月底,我彻底离开了端。离开前,我送给洁平一个Moleskine的笔记本,写了一些话给她。前些天,她拍了一张笔记本上的段落发给我,我知道,这时候端正在遭遇最大的危机,缩减规模后,它是可以走下去的。

 

照片里的文字写着,“端是一艘忒修斯之船,我们每个人,又何尝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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