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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思聪 2018-05-23


有时候想想觉得人还挺矛盾也挺好玩的,在一个普通的一天,因为被冠名了,是所谓的读书日,于是有的人就开始推荐书,有的人接着开始鄙视推荐书,进而鄙视在这种时候推荐书的人。


而这时候,按理来说,如果你是一个有更高格调的人,看起来最好的方式就是无视。但真的无视的话,别人又不会知道你在无视,这样就无法显示你无视的价值,无法显示出你的格调。于是呢,没办法,又得向全世界宣告,你们这些推荐书的和鄙视推荐书的都很傻逼嘛,只有我,我正在无视这种事情。而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站在街边看了三小时情侣吵架的人,看完后评价这对情侣是他见过的最无聊的人一样。


这种时候其实挺让人慌张的,作为一个写作的人,号称还有一个“自媒体”,碰到这种逢年过节的时候,为了显得自己懂传播规律,总是要去蹭一蹭的。我老为这样的事情烦恼,其实就是什么都想要,想吃相好看,写作有谋篇布局,文字好,不蹭热点,还有高阅读量,还有格调。后来我想明白了,这不可能,我懒,没法天天面对着他人写作,强行写作,就像小时候被逼着在亲人面前背一首唐诗一样,非常尴尬。


我倒是会记录一些东西,旅行的,思考的,姑且称作是诗的,Ulysses里的断章建了无数的文件夹,写到几千字觉得是狗屎,就存在文件夹里了。有的人是坐久落花多,我坐久了,除了腰椎不好使,就是制造了更多大大小小的狗屎。


前段时间生病了我好久不见人,有一天约好奇心日报和新京报的朋友出来吃一次大病初愈的饭,我抱怨自己整天写的都是狗屎的时候,他们说,别这么说,你是在跟加缪比,你要写的是狗屎,我们写的是什么啊。


我说,你们写的也是狗屎啦,我们一定要认清这一点。还有千万别把自己抬得那么高,说什么自己写的是狗屎是因为跟加缪比。加缪再不济,历史地位也没有那么低,沦落到死后半个多世纪来跟中国的媒体狗同场竞技,这是不公平的。


那天我们仨走在建外SOHO的一个天桥下,有一个看上去四十岁出头的中年人,穿一身棕色的衣服,摆了一地摊儿,朋友Z一看,说,这家伙自己写的两种书,自费印刷了在这里摆摊卖。


我看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觉得我四十岁大概就是这样,自费印刷一些书,然后跑到这儿摆个摊卖一卖,Z跟我争,说他才是这样的。然后我抬头看了眼建外SOHO的大楼,对同行的H姑娘说,你四十岁的时候大概还在这儿天天写稿吧。沉默了一会儿我说,大概可以做到编辑了吧。然后我又补了一句,如果贵司还活着的话。


接着我们仨笑得特别开心的憧憬起这美好的未来。


像四月份这种季节,居然有一天是读书日,从生理上来讲是很不科学的。记得之前看过一部电影Ferris Bueller's Day Off,翻译过来叫“春天不是读书天”,讲的是一群逃学老司机开车春游的故事,电影倒是没什么,题目翻译得就非常合适。


春天,四月份,来读书,来宣扬读书,来骂宣扬读书,来宣扬自己无视读书——这些事,实际上一点格调也没有,一点生活质量也没有,这是相当不幸的人生。这种人生还不如北京漫天飞舞的杨絮,作为受精卵,它们以天地为子宫,肆意飞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飘在人的脸上,飘进人的鼻孔,瘙痒着他们的肌肤,膈应着那些只能写读书公号的人。


(《春天不是读书天》剧照)


我那个朋友Z就特别爱读书,读了无数本书,读书特别快,而且一旦遇到大部头,就喜欢跳着读,我称之为跳书,把读书变成了飞行棋。他不仅读书喜欢跳,连看美剧都要跳着看,我完全不明白这种事情为啥也要这样做。


我这哥们儿,任何事情都喜欢用学术的语言、抽象的话术来归纳。有时候我们聊着聊着,他突然会来一句,人的生命有一种结构主义的失调、她有一颗被殖民的大脑、用非欧几里得算一个爻……这种聊天的方式就很容易让人怀疑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到底在做什么?我为什么在和他说话?


(若你老是读书,就会错过很多事)


所以我就老说他,你目前把人生70%的时间都用来看书,这样做你上班怎么办,怎么追妹子?你应该反过来,你所有醒着的时间,最多20%的时间用来看书。这时候我就拿出了我师姐的那句话来教育他,不要做岸上游泳大师、步行自行车手和副驾驶老司机。“你要活成故事的人,不要活成观念的人。”


这句话的出处来自于我的前主编,她在脸书上感慨,自己把人生活成了书名号,高度抽象高度观念化,而没有生活。我倒觉得这个比喻有问题,如果把书名号活成《牛鬼蛇神录》《野心时代》《人间天堂》《疯狂的奥兰多》《死亡百科全书》乃至《天人五衰》,我都觉得是值得活的,但假如活成《人类简史》《未来简史》《从0到1》《成为乔布斯》,这就挺悲哀的,别问我为什么悲哀,我就是觉得悲哀。而假如活成《人民的名义》的话,那……还是去写推荐读书的微信公号吧。


本质上来讲,读书这件事是很反人性的。如果有哆啦A梦里的记忆面包,人类就应该用记忆面包的方式把这些人类社会所有的间接经验,在十天半个月内吃进你的大脑,终身不忘,然后人生的大多数时间,就应该参与生命,经历直接经验,直接体验世界,经历故事,思考严肃命题。


但人太被动了,生下来什么都不懂,要完成和经历一系列教育,才艰难地积累起一些间接经验——积累的间接经验过多,就很容易变成副驾驶老司机;积累的间接经验过少,又很容易变成一个傻逼;积累的间接经验多而又全是错的,那就百分百是一个傻逼,要扭转成不那么傻逼就非常的困难,往往花费数年之功乃至大半生。而这还得看你是不是处于现在很流行谈论的“阶层固化”的食物链高层,知不知道“伪楚”,不知道的人,那就要面对被降维打击的风险。


最惨的是,积累了一辈子到学习能力已经很弱的半百时候,才发现自己是个傻逼的事实,这时候,大概率事件就是人干脆不会改变了,知识体系就不会去天翻地覆了。这时候应该做的就是学习张春桥,自我论述,自我合理化,建立自己还能够活下去的正当性和合法性,那些努力做“两头真”的人,都痛苦得很。


(这人白活了三百岁)


今年年初我看了《罗根》,金刚狼英雄迟暮最终死去的这一部。我一共看了两遍,跑到香港又去看了一遍完整版,觉得很难过。金刚狼本来是不死之身,活了三百来岁,亲身经历了美国独立战争,南北战争,一战二战,他要是稍微对自己的直接人生认真一点,也不至于沦落到一个整天打打杀杀的境地,随便在X-Men大学里当个教授,教教美国历史、二战史、战后日本史,以人类学的视野做变种人口述史,在报纸上写写专栏批判美国政府对变种人的歧视,揭露CIA的丑陋行径……又不是生活在中国,对吧,随随便便当个公共知识分子,占领美国舆论上甘岭,让崔斯克上校有所忌惮,不敢亮剑,最终也不至于暮狼身死,留下一个那么可爱的女儿没法照顾,让人浩叹。所以说,罗根就是典型的智商负无穷,那么多牛逼的直接经验,一丁点儿都没派上用处,白活了三百岁。


罗根这样的反面例子,也是我看了许多遍《这个男人来自地球》(The Man from Earth)这部电影的原因,里面就有一个正面案例。一个活了一万多岁的男人,只需要用一千年随便看看书,其余的一万多年都在旅行、谈恋爱、生孩子、战争、迁徙……每隔十年换一个地方住。他活了一万多岁,也就拿了十几个Phd,可以说是相当不努力,相当不聪明了……可就是这样一个天资一般的人,就是可以在一个房间里把一群当代最牛逼的人类学家、生物学家、历史学家、文学家和宗教学家说得一愣一愣、八脸懵逼。


(《这个男人来自地球》剧照)


为什么?因为他亲身体会了一万年前的穴居生活,和佛祖一起生活了一辈子,自己就是那个创立基督教的耶稣本人,经历了梵高最痛苦的岁月、拥有一幅从未公布的梵高真迹,这种人可以随随便便写一部《人类简史》、《佛祖的黄昏:早期印度佛教探源》、《耶稣基督的诞生》、《梵高:一个画家》(书名都是我瞎编的)……他的个人经验都是第一手史料、最新发掘的材料,随随便便写写回忆录就是震撼世界的学术,还做什么研究、看什么书。


从这种角度来看,宣扬读书就等于宣扬牺牲生活,这是一定的。读书是一件反人性的、但人又不得不做的事情,因为实在是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以前采访过一个很火的历史作家,当然他争议也很大,有的人觉得惊为天人,有的人觉得他就是江湖骗子。我当面采访过他三次,每次三小时以上,他一旦谈起历史,语速快到你根本听不清。他和任何学者对谈也完全不会给面子,海量的信息迅速地讲出来,记忆力好得可怕,口才也好得可怕,基本上讲话整理出来就是一篇完整无缺、不需修改的文章。


但是一旦涉及到生活,他就立刻变得如同八岁幼童,几乎对具体的生活一概不知。面对一个著名学者,他一边低着头批判这位学者的主要著作,一边坐在转椅上转两三个小时;上厕所的话,在厕所门前五米处就开始解拉链;他会在采访中,突然转过头对着自己身边的女朋友傻笑,完全不知旁人为何物,也可能忘记刚刚自己可能正讲述了一段非常严肃的历史;会因为助理把他忘在酒店,自己就在房间里乖乖地等助理回来一天不吃不喝……


有一次我一位他的粉丝同事就说,他就是用一生的时间海量地阅读,然后牺牲掉自己的具体人生,我们这种普通人都做不到这一点。


这样想起来我就突然觉得,作为整体的人类来说,其实还挺可悲的。更不装逼的表达就是,人啊还是挺可怜的。不过还是有例外,有的人就可以读遍中外名著,还能治国理政。但这样的人,必须要像电影里面一样,活一万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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