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晨,瞻佛,望人群
在读博士一年级学习中级藏语课程的时候,老师曾发给我们一篇短文,内容是关于藏历新年及紧接其后的祈愿法会(ཆོ་འཕྲུལ་སྨོན་ལམ་ཆེན་མོ།)。祈愿法会在藏语里念"chochel monlam chenmo",首尾押韵极为好记,所以我也一直印象深刻。整篇小短文的口吻以一个藏族孩子的语气叙述,感觉他/她很享受既有亲友齐聚、又有佛祖僧众加持的节日氛围。学习那篇文章时的藏语作业,是写作一篇关于新年(ལོ་གསར།)的小短文,我当时没有太多藏区的生活经历,就把课文上摘下的词句重新改改、换成自己的,草草应付了课程。
在学了这篇课文之后,我也参与过一两次藏区的祈愿法会,一知半解地挤在观众里看长达一两天的金刚舞,沉浸在喜庆而节制的节日氛围里。但在安多的知识中心拉卜楞寺举办的展佛节(གོས་སྐུ་བཤམ་པའི་དུས་ཆེན།)——也是甘南地区的祈愿法会里最为特别的一个环节——我还是第一次有幸目睹。几年前,我曾经在看过微信里藏族朋友发“晒佛”照片,特别为巨幅唐卡的气势打动,相信看过照片的人都不会忘记。其实,根据藏语翻译为“展佛”比汉语里常说的“晒佛”合适,藏语གོས་སྐུ་བཤམ་པ།的直译是“展示锦缎(佛)身”。
今年拉卜楞寺的祈愿法会和展佛仪式,因为疫情已逾三年没有对外公开举办,而我只是凑巧有机会在这个时间路过拉卜楞寺,真心感觉很幸运。虽然知道展佛的时间是早上十点才会开始,但天刚刚亮我们就草草吃了昨夜准备的“干粮”,在冬季夏河的太阳还藏在山后边的八点钟,和新朋友旦正刀杰和小铁约在寺院门口的桥头相见,准备早点去“排个好位置”。
寺院里的僧人在祈愿法会期间需要起得更早,平时五点半的早课被安排到了凌晨三四点,需要在早上十点之前完成早午课,平时半小时的辩经也被压缩成了十多分钟。对于在家人来说,祈愿法会主要是正月十三、十四、十五和十六四天,而对于拉卜楞寺的僧人来说,祈愿法会从(安多)正月初三下午就开始了,先由大法会管理员(ཚོགས་ཆེན་ཞལ་ངོ་།,因持有铁棒,又俗称“铁棒喇嘛”)宣读接下来半月大流程和制度,前后都有念诵祈福。之后从初四到十二,僧人也一直在轮流念经,包括宗喀巴大师和拉卜楞寺第一世嘉木样活佛阿旺宋哲大师的密传,两部祈愿经,祝愿诵(ཤིས་བརྗོད།)和专门的供养经文。
早上八点多钟,我们跟着熙熙攘攘、拨着五彩转经轮转寺的人群,穿过在贡唐宝塔(གུང་ཐང་མཆོད་རྟེན།)和其他几处佛殿前匍匐跪拜的男女,走过王府桥(དཔོན་ཚང་ཟམ་པ།),来到展佛台脚下。这时广场上已经有一些人,我们借着高原稀薄的氧气气喘吁吁地爬到了展佛台上,想象着一会儿这里将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展佛台上可能在前几天就用多根红色绳子拴成了网格状,便利巨幅佛像沿着坡度展开、而不容易产生褶皱。
走下展佛台边的木梯,我们原本预想在展佛台脚下的广场上舒舒服服地“占个好位置”,但没想到随着身边挤在一起的人越来越多,太阳慢慢从左手边升起,空气反而变得越来越冷。可能是太阳在另一侧带来的热气将冷空气全部压到了阴面,又或者是我们站了大半个小时已经达到了自己身体核心供热的极限,我感到有一股寒气直奔着我可能已经冻僵的脚趾而来,也不止我一个人,人群里许多人也开始一齐冷得跺脚了。我从随身携带的保温杯里倒出热咖啡,暴露在冷空气中笨拙的双手已不听使唤,一不小心洒到了半插在胸前口袋准备拍照的手机上。洒出的咖啡在手机屏幕上即刻冻成了棕色的冰渣,前排阿姐看我狼狈的样子好心递给我了纸巾,我呵了几口气之后才慢慢擦拭干净。
这时已经有一些僧人在广场上,沿着一张看起来很尊贵的法座(总法台的法座)两侧、铺开了拼接起来的坐垫,挂着哈达的座位正对着展佛台,对着座位十多米远的桌子上,摆有制作得很精美的酥油花和苹果供品。
待阳光射入广场中部,广场东部法座两边的人群还处在阴影当中。这时,已经可以听到法号和法鼓的声音,伴着总法台(ཚོགས་ཆེན་ཁྲི་བ།)的队伍,从王府桥另一头走过来,他们从新建的佛像佛殿(གོས་སྐུ་ལྷ་ཁང་།)将巨大的佛像唐卡请到展佛台这边,几十名僧人抬着黄色丝绸包裹的唐卡,走过王府桥,匀速走上我们在仪式开始前刚刚爬过的木梯,沿着展佛台排开。奏法乐的僧人队伍站在展佛台的底部,两边各有一队,在巨大的露天广场上,尽管等待中的观众们也时不时在彼此交谈,法乐的声音依旧雄浑响亮。
更多的僧人牵着巨型唐卡的两侧沿着展佛台边缘的阶梯走下来,底侧也有僧人顺着展佛台退下来,整个展佛台很快就被巨幅黄色丝绸覆盖了。众多衣着绛红的僧人,从台下远远看起来,就像给佛像镶上的深色边框。从拥挤的人群中已经没有办法看清展台广场上、提前让人群腾出空间的法座和供品之间在上演什么仪式,偶尔能从人头耸动的前方看到扮演野牦牛和老虎的两队人,将面具举得高高的,向各个方向的观众示意,随行的还有几个骑着白马、盛装而来的骑手。据说在过去的展佛仪式中,法座两边舞野牦牛和舞老虎的意图原本是维持秩序,让观众不前推后耸,给总法台的进出队伍让出位置。因此,有时候舞野牦牛的人从面具中伸出手、拿走违反规矩的观众的帽子,被拿帽子的人,要之后给一些零钱才能取回去。
僧人们一个个手持着佛像的边缘,有节奏地抖动着黄色丝绸,慢慢地将丝绸向上拉,配合着法乐的演奏,僧人也齐声念着宗喀巴祈祷文。丝绸下面的佛像慢慢显现出来,首先是莲花座底下的玛哈噶拉、财宝天王、阎罗护法神,然后身体为蓝色、手持金刚杵的不动佛(རྒྱལ་བ་མི་འཁྲུགས་པ།)渐渐现身。不动佛,简单来说,给皈依他的人带来心不散乱、不失五蕴,等等。佛像完全展现时,当然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人群里有人开始匍匐跪拜,有人将提前带来的哈达扔向佛像底部,有几位退出人群的时候,还用袖口擦拭眼角的泪水。
展出巨幅佛像的颜色极为秀丽鲜艳,其制作方式为堆绣,是唐卡的制作方式之一,通过将各种颜色的棉布、绸缎等剪成提前设计的图案之后,再堆贴起来,用彩线刺绣完成,形成最终的形态。佛像完全展开之后,由总法台献给佛像哈达,绑在绳子上,由上排的僧人拉到佛像的胸口。此时,同行的朋友看到了两位小僧人在法座前转圈、跳一种金刚舞(ཐ་གུ་ཁྲ་རིས།)。
佛像展出了一会儿之后,大概十一点半的时候,总法台的队伍开始回撤。佛像也被重新收起,穿过王府桥,被抬回请他来的佛像佛殿里。这时候正午的阳光已经不知不觉地洒满了广场,我们也近乎忘记了刚刚还在瑟瑟发抖的阴地上等待展佛仪式开始。在收佛像的中途,我们跨过形同摆设的围栏,爬到了展佛台另一侧、已有一些人站立的小山坡上,将佛像被请回佛殿的过程记录在目。
这次展佛节同时也像是一次服装秀,感谢她/他们同意在互相拍照之余接受我的拍摄:
瞻佛节的官方视频:
感谢阿克桑杰的对展佛节知识的讲解
感谢旦正刀杰、小铁和Jan Harm Schutte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