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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塔那些事儿

磕头转经的 善觉
2024-09-09
一个没有飘雪的午后,拉木措拉着来到她家里的邻居女孩德吉,进了主屋对面没有烧火炉的小屋子,冰冷中,两个女孩开始翻箱倒柜。她们开始挑选,“好利源”巧克力派,“你喜欢吗?”,装进袋子里;“喜滋滋”花生糖,“这个呢?”,放了回去;“鲜C”葡萄果冻,“我的最爱!”扔进袋子里;真空包装辣条,“这个不要了吧”……很快A3纸那么大的“Just For You”包装袋就被装得半满,两个女孩心满意足地道别了父母,迈出了家门。她们一只手里是包装袋,另一只手里提着转经磕长头(ཕྱག་འཚལ་བ།)要用的装备:厚实的膝套,能盖住脖颈以下、膝盖以上的围裙,还有三四厘米高的木质手垫。她们要去转经了(སྐོར་བ་འགྲོ།)。
冬季甘加草原的风景
拉木措今年十四岁,德吉小她一岁,那天是中学的寒假。平时忙碌于眼前的功课,会让转经成为了一种奢侈,而寒假正好是休息的时光,有空去考虑更为长远的人生、甚至下一生……两个女孩一路说说笑笑,我跟在她们身后,偶尔加入她们的对话。我们抄小路上上下下,来到这个牧区村庄里最为醒目的建筑物:一座二三十米高的白塔。

牧区村庄里的白塔
白塔建在离地面已经高出五六米的小山坡上,俯瞰着一旁的公路,亮堂的白色塔身和闪闪发光的金色塔尖,与它周围满眼望不到尽头、夹有零零星星积雪的暗黄色冬季枯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与身后一望无际、绵延迭起的冬季草原景观交相呼应,给看到它的人一种高大神圣、安全庇佑之感。白塔底部即是装有五十五只转经轮的内堂,经文和唐卡被供奉有包括苹果、西瓜、月饼、紫色五角钱纸币在内的丰富供品,通向正中央的玻璃铝合金大门上上了锁,定期有人来打理。
在这个牧区村庄的白塔内堂,平时晨与昏,这里都会摩肩擦踵。这天一如既往,午后的转经者零零星星。在内堂入口对面的角落,拉木措把零食和装备放在了供人休息的、坐垫已磨破的凳子上,两个女孩开始将围裙系在腰上,穿起了膝套,带上了手垫,一切准备完毕。

夏河县城里售卖的磕长头用的膝套和手垫

拉木措站直了身体,左右调整了一下,正对着四方的内堂的另一个角落,嬉笑的表情即刻转化成了面对艰巨之事的严肃,原本上扬的嘴角也闭紧了。她深吸一口气,有点像个明明喜欢游泳、但又有点胆怯的小孩子即将下水。
要开始了,准备好了,啪-啪-啪!身,口,意。她双手一拍,举上额顶,举到嘴边,再到胸口,然后整个身体伏倒在地上。她个子在同龄人里算高大的,比我这个成年人还高出了大半个头,她伸直了身体,与四方内堂的一边几乎完美平行,脚趾与手指尖的跨度占据了内堂边长的四分之三,跨越了八九个转经筒。而跟在她后面的德吉,略为瘦小,一次只能跨六个转经筒。但德吉明显更有优势,因为她起身灵活,再扑下去也不费力。

胸口贴地的拉木措用手背抹了抹额头和发角的白灰,双手按在地上、左腿接着右腿扶起了身体,喘了一口气,抽空朝我坏笑了一下,然后马上摆正了身体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按着不大不小的步伐走了一、二、三步,又和四方经堂的另一边对齐,吸气准备,嘴角闭紧,开始下一个长头。之前在家里的时候,拉木措的妈妈问我,拉木措昨天做完了多少个长头,我当然没有撒谎,但也没有说得太清楚,总之拉木措对我的回答很满意,她妈妈也没有生气。


一家藏式咖啡馆的油画

磕长头虽然是群体行为,甚至变成了大多数人对于“虔诚”的猎奇想象。藏式咖啡厅里常以磕长头的壁画,昭示着自己的文化身份。画家陈丹青80年代的成名作的《西藏组画》里,也有拉萨八廓街磕长头的现实主义作品。
然而,磕长头其实是极为个人、日常、隐私、甚至理性的行为,即便是最亲的人也无法轻易帮另一个人承担,每个人都有自己注定完成的数目。但有时也正因如此,磕长头也亲密地联系了不同世界里的个体命运。在电影《阿拉姜色》里,自知得了绝症的妻子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朝圣去拉萨的磕长头之旅,原因是为了完成她与前夫二人的遗愿,而在世的丈夫出于爱与和解,延续了逝去妻子的步伐,磕长头朝圣拉萨,以完成妻子与前夫的遗愿。

陈丹青油画《朝圣》的手稿


《阿拉姜色》电影剧照(图源网络)
走在两个女孩身后的我,也开始沿着内堂的四周行走,一个接一个地转动铜黄色的经轮,像其他人一样绕开磕长头的人。不同速度的两个女孩时不时凑到了一块,当她们到了彼此的视野里,就开始嬉笑,然后又周而复始继续这个仪式。我转了一圈接一圈,绕过了女孩四五次,这时身后又不知不觉进来了一位口里振振有词、手里拨着念珠的阿姨,我们相视微笑,算是友好的招呼。
在读了作家次仁顿珠的短篇小说《一条玛尼》之后,我也看到了知识分子如何成熟地看待念经咒这件事情。故事里,中阴之时,出于慈悲,次仁桑珠把自己一辈子只念了一句的六字真言,送给了一辈子念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句、只差一句的根敦达杰。最终次仁桑珠成了佛,而根敦达杰不知所以。
在陌生的社会,我在鹦鹉学舌里找到了安全感。听到阿姨的振振有词,在这个经堂里,我也应该念点什么,om-mani-padme-hum,om-banza-sa-do,我一时举棋不定,闪入脑海的竟然是1,2,3,4,5,6…就念它,alpha,beta, gamma,delta,epsilon,zeta…与经文和咒语一样,数字和希腊字母也是万能和值得崇拜的,对数字、变量和计算的探索把人类和探测器送上了外太空和周边星球,而经文和咒语也穿梭在须弥山、乳海、和若干层地狱的各界之间,将六道轮回的神明、灵魂和鬼畜搅动又任由他们依各自的业力纷纷洒落。

六道轮回(图源网络)
转经也绝对少不了数字。拉木措和德吉在开始磕长头之前,就在佛龛旁边摆满小石子的窗台,抓了一把石子。每个人每拜完一圈,就会去佛台旁边,拨一颗石子计数。在拜完了数圈之后,两个小女孩坐在外围的椅子上休息,掏出一路上带来的零食,一边自顾自地吃,一边耳鬓厮磨地说说笑笑。
拉木措又走到了摆满小石子的窗台,数了数自己挪到一边的石子,然后从天花板上挂着的五六条公共念珠里拿出一条,坐回椅子,开始捻着念珠,数起自己这几天来的计数成果。她和她弟弟都需要转158圈,这是针对于他们的身体状况、当地活佛给出的方案。昨天转了二十多个,今天又转了十六个,拉木措说,后天有希望全部完成,接着撕开了手上的巧克力派,伸了一个能量满满的懒腰。
在藏地的每一个村庄,如果有佛塔或者装擦擦的房间,里面的经文、宝物都不一样,要根据村里人想要实现的祈愿、活佛的推荐、与其所归属寺院的僧人协商决定。每个佛塔都有自己的计数系统,完成一次完整的转经,类似于服药的“疗程”,常常以千、万来衡量。例如附近拉卜楞寺的外圈,以800圈为一个“圈数的限度”(སྐོར་ཚད།),其作用大约相当于转大金瓦寺(གསེར་ཁང་ཆེན་མོ།)10000圈,如果莲花座大,圈数的限度就可能会越小。每一个人具体的转数,根据自身的需求,可由僧人、活佛或专人打卦决定(与生辰、属相、天文历算等相关)。也有的人一生只转某一个佛殿。

拉卜楞寺大金瓦寺( གསེར་ཁང་ཆེན་མོ།)‍
当拉木措在四方经堂的一侧平行站好、嘴角闭紧之时,经堂门口又走进一对姐妹,妹妹口里还含着棒棒糖,开心到走路都蹦蹦跳跳,她们也是来转经的。在藏区四五岁的小孩子就会开始跟着大人一起转经,而第一次磕长头大概是十二三岁。
看到小妹妹连蹦带跳的身影,我也恍然想到,如果无忧无虑的童年的记忆,当中也带有转经或磕长头这些即带有身体记忆、又让人做后善念满满的活动,那当他们长大之后再回头来转经,大概也会回想起童年的温暖。而一同转经的朋友因什么而嬉戏,父母因什么而严厉地敦促批评,这些短时记忆也会很快被时间磨到模糊,待他们长大,也许会通通化作难以描述、而又不可替代的乡愁。
第一次去藏区的时候,在拉卜楞寺,当我看到壮观的转经与磕长头队伍时,我想到的是虔诚,是看似不以劳动时间计算的人类行动,是一件我望而远之、却感慨于他人的事情。现在我终于不这么认为了。多年后的这一次,也是在拉卜楞寺周边的牧区,跟着作为同伴的拉木措和德吉,她们让我看到了转经是童年成长经历,是人与人之间的社会组织,是类似于你我都具有的、常常被唤起的某些习惯和方法,也是人类的多样与尊严。(记于2023年3月)
图文 / 柯普布
编排 / 梅家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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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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