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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加挖蕨麻(下):知足高原人的水与草

挖蕨麻的 善觉
2024-09-09
终于到达了阿妈德吉的营地,四周一片开阔,除了她和邻居三三两两的小帐篷,没有任何建筑物。她和两位邻居在溪水不远处隆起的草甸,蹲在一片牧草较为稀疏的褐土山坡上,据说这里夏季会水草丰茂。当我们向她们走进,几十只为一群的小麻雀(བྱིའུ་ཏེ། 闻声飞起,一整群停到了另一边的土地上。夏季牧场的海拔较高,比起定居点或冬季牧场的体感温度要冷得多,风吹动向下流淌的溪水,拍打在石头和尚未融化的冰块上,只有阳光是暖的。 

其实我也见过类似的风景,绵延到天边的山和一望无际的草,相似到可能看照片都分不出来哪儿是哪儿。疫情期间,在科罗拉多州远程上学和居住的两年中,我和伴侣的闲暇时光大多是顺着公路开到郊区大片的牧场,像极了藏区的草原,后来夏季也北上开去了大名鼎鼎的黄石国家公园。但在风景极致的美国中西部,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牧场都被围栏隔开,也看不到任何一个原住民,倒竖了不少川普支持者的旗子。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很想念藏区,真心希望它在未来不会变得户户隔绝、人人自危。

 

 

当我还在笨拙地脱掉羽绒服、放下背包、带上手套的准备之中,阿姐卓玛很快就加入到了挖蕨麻之中,仿佛和我不是一起坐车刚来的。我戴着本来准备取暖的手套,来到阿姐卓玛身边,学着她捧起一把土,找出像蕨麻一样的根茎。阿姐卓玛劝我换上她带来的塑料手套,我婉拒说自己有手套,她说我的手套“是新的,不好”。后来我才发现,是因为我的手套是棉质的,蕨麻生长的土壤里有很多水分,很快就弄湿了,而阿姐卓玛带来的塑料手套才是专业的。

 

挖掘的过程是,先用锄头,握紧双手将平的一端锤入地里,用脚将锄头往地里踩,然后勾起锄头,再重复这个动作几次,脚下便是一块松弛的土堆了。从土堆里握起一捧土,然后砸向土堆,这捧土就散开了,暴露出了土里面的细碎根茎。

 

尽管阿姐卓玛的技术已经娴熟,阿妈德吉还是教导了她“一点一点”地来松开一堆土壤,而不是一次就刨出一大块。阿妈德吉有两条长辫子,略有一些银丝,发尾绑在身后的腰带里,这样弓下身去刨土或找蕨麻的时候,辫子也不会阻碍她的行动。每当阿妈德吉笑起来,她脸上整齐的皱纹绽放成了一朵花。

 

 

一边用力刨地、或者是砸土之时,阿妈阿姐们也随着身体用力的频率,叫着“མེད་ཁུ་ཡ།”(“没有啦”)或者“卓玛”这样朗朗上口的短语。在已经选好并挖开的草地上,找到蕨麻并不困难,但我起初并分不清楚其他植物的根茎和蕨麻的根茎。蕨麻的根茎稍短,并且根茎的头部明显很肥厚,在藏区吃到的蕨麻是根茎头部掐断的1-2厘米,剩下的根茎会留在土里,化为下一年的肥料。我因为技术显然不出众,便在自己找蕨麻之余,帮助阿妈德吉和阿姐卓玛之间互相传递她们共用的锄头、并且接手她们挖出的蕨麻。

 

 

在挖蕨麻的过程中,我起初有些疑惑的是,在阿姐卓玛已经拣选出蕨麻的土块中,我仍能够找出几只中等偏小的蕨麻。强迫症的我将它们一颗一颗地揪出来,并问阿姐这些是不是蕨麻,她说“ཆོགས་གི ཆོགས་གི”(“可以可以”)。但不一会儿,我就发现我的做法和大家都不一样。

 

难道是阿姐卓玛的眼力不够尖锐吗?后来我才发现,非常肥硕的蕨麻才会被掐出来,比较小的可以把它们留在土里,继续生长一段时间,而大部分女性的做法也比较随性,看到大的就挖出来,也不需要穷尽一整块土。而她们的娴熟的技术仍比我快得多,当我只从一捧土快中翻出几颗时,阿姐卓玛的手中已经有了从不同的土块中找到的、一手掌的蕨麻。

 

 

土壤里也不乏一些软的、烂掉的肥硕蕨麻,卓玛阿姐告诉我说这是上一年的蕨麻,我定睛一看,原来确实是腐烂到了一定的程度。当我们作为外人看到草原,认为它是自然的、静止不动的时候,牧人们看到的可能是一层又一层的时间,因为她们年复一年地来到这里。我们看到的草原是不曾见过的、令人感叹的风景,而牧人们看到草原时,心里涌起的可能是伴随着一年又一年的记忆的动态图像。


上一年已腐烂的蕨麻

 

在哪里可以找到蕨麻呢?维基百科里写的是在沙质的土壤里,但这显然不够具体。挖蕨麻的阿妈阿姐们会说,是在去年见过长蕨麻的地方、或者夏天看到叶子的地方找蕨麻,因为这就是她们自己的、年复一年来到的土地呀。我问了几位老人,他们抽象总结了一下,说山坡上是不会有蕨麻的,因为太干旱了,而在溪流附近的阴坡或平地上可能会有蕨麻。简单来说“并不是哪哪儿都有,有的地方有。”(གྲོ་མ་གང་ཡིན་ས་ན་མེད་ཁུ། ཡོད་ས་ན་ཡོད་ཁུ།)维基百科里也写了蕨麻是多年生草本植物,但老人们告诉我,一般是“如果去年多,今年就会少。”

 

挖完蕨麻之后,最后的过程是晒蕨麻。几天之后,我发现阿妈德吉的蕨麻已经送回了家。当我坐在阿姐卓玛家的客厅里喝茶的时候,她给我看了一个她自己发的微信朋友圈视频:一大袋大约一千克的蕨麻,被平铺在了地上,铺成了一两平方米宽,在阳台上接受阳光的照晒。这时阿姐卓玛指了指窗外正午的阳台,说“看,就晒在那里,晒干了我们拿出来吃。”

 

在之后的几天里,我一直对夏季牧场念念不忘,而在之后的一两周里,我们都没有去挖过蕨麻。毕竟挖蕨麻也是农牧闲时才会去做的事情,如果一家几口人去天天挖蕨麻,可能会遭来闲话和嘲笑,这也是高原人对自然索取的限度。

 

图 挖完蕨麻之后吃了泡面

记于2023年3月

图文 编排 | 普布卓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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