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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笑敢:怀念余英时先生

刘笑敢 世界本原文化研究院APC 2021-10-07

著名历史学家、汉学家、普林斯顿大学荣誉讲座教授余英时先生,2021年8月1日晨间于美国寓所睡梦中逝世,享年91岁。


世界本原文化研究院学术委员刘笑敢授权本公号发布悼念文章,纪念余先生。



得知余先生過世的消息有幾天了,一直是恍恍惚惚,心緒難平,起臥不寧。因为余先生在我心中份量太重了吧。这是为什么呢?你既不是余先生的入门弟子,也称不上余先生的近朋挚友,凭什么你这么伤心忧郁呢?想起一位在耶鲁读博士时曾亲炙于余先生的著名学者,多年前他对我说过一句话:余先生对你太好了,比对自己的学生都好。此话当时让我一怔。事后无意中发现一点端倪,或许可以解释他的话。余先生为他的书写了一篇序,只有几百字,但是为我的《两极化与分寸感》写的序却有七千多字(《余英时文集第七卷》)。这或许就是他那样感慨的原因吧。不管怎样,余先生对我好是真的,的确超出了我的期待或奢望。

(余英时先生为刘笑敢著《两极化与分寸感》所作序言)


这里值得提到的是余先生写序言的特点。他的序言虽然有对年轻人的提携和褒扬之意,但主旨仍然是严肃的、学术的和理论的探讨。比如,余先生认为我发展了一套关于“分寸感”的原则和方法,并铸造了“中为”这样一个新鲜的名词。余先生指出,“作者所谓‘中为’,不仅是‘思想’的原则和方法,同时也是‘行为’的原则和方法,而且行为似乎比思想更受作者的关注。”余先生目光如炬,远观近察,看到了我书中的一些特殊的内容,同时又揭示了我自己尚未明确认识到的一些观念和课题。此书出版之后,我把更多的精力放到对《老子》原文思想的解读,目前这一工作已进入尾声,我希望会尽快回到道家思想与现代社会生活之关系的课题,继续认真思考和回答余先生提出的评论和建议。



我对余先生有着深深的钦佩。钦佩他的智慧、洞见、观察力、理解力、分析力、以及超强的记忆力。据说有一次开学术讨论会,余先生负责好几场的评论。一天下来,美国学界震惊了,大呼能够评论这么多不同课题的学者在全美国只有余先生一人。我相信对余先生了解较多的朋友都会赞同这一点。余先生的专业兴趣涵盖两千多年,从古代直到近代、当代,涉及到的不仅是古代史、近现代史,还涉及思想、宗教、文学等诸多领域,在剖析中国问题时,又能时而引出西方经典以及当代作品作对照或借鉴。即使围棋、小说、诗词、书法方面的涉猎也都令人感佩。余先生不用电脑,不抄卡片,全靠博闻强记。这决不是仅仅用勤奋二字所能解释的。当然,余先生的确是勤奋、敬业的。
据说余先生是在睡梦中悄然离世的。他离去前一天还给香港的老朋友金耀基和陈方正打了电话,并且说,能和老朋友聊聊天,真好。或许哲人真能预感自己时日无多,就想到要与老朋友叙旧话别?但愿這真是大德之人的慧根天眼。据说余先生生前对葬礼早有安排,余师母沉静干练,一切平静有序,事后才通知挚朋好友。余先生以高龄平静离世,按《尚书、洪范》的說法,這是考终命,是五福之一,对于今人来说,这也是幸事。无论怎样,這平静的离别让我们在哀痛之时稍感安慰。

(作者与余先生伉俪合影,1990年代于美国。左起:余英时,余师母陈淑平,刘笑敢)




我对余先生最主要的情感还是感激。我非常感谢余先生对我一贯的信任、爱护与支持。这里有一个故事。多年前我完成了《老子古今》,因为我的内容和意图涉及现代生活世界,所以想找一个道家之外的学者为我写个序言。我想到了金耀基先生,当时他已经卸任香港中文大学校长,请他写序应该没有上下级的顾虑。我们在饭桌上聊起来,他翻看了我的书稿,然后把书稿推还给我,说:我不能替你写序。我不研究道家,我给你写序,对你不好,对我也不好。过一会儿他接着说:我给你推荐两个人,一个是孟旦(Donald Munro),另一個是余英時。孟旦是中國哲學專家,余英時是中國文化代表。這兩個人你找一個就行,用不著兩個。孟旦先生和余先生我都認識,我為什麼沒有首先找他們呢?原因之一是希望就近聯繫比較方便。同时,孟旦先生和余先生都远在美國,我的書稿一千多頁,把书稿寄過去給他們的壓力是不是有點大?但是,事已至此,我只有听金先生的话。
我先联系了孟旦先生,因为他用电邮,比较方便。他很快回信说他不能写,因为他多年没有研究过道家,甚至没有开过道家的课,所以不能给我写序。他拒绝的这样快,是我完全没想的。他后来问我可能再找谁?我提到余先生。过后不久,他又主动对我说:你先去找余先生,如果他不能为你写,我就替你写个短序。我也不看你的书稿了,就根据你在 《哈佛亚洲学刊》(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上面发表的文章给你写个序。



我开始联系余先生,但是电话一直没人接,电传也没有回音。两三个星期过去了,孟旦先生一直把我的事放在心上,他问我:你找到余先生了吗?我说还没有。但过了几天,余先生那边的电话终于接通了。是余先生的女儿,她告诉我余先生正在华盛顿国家图书馆作研究(大概是克鲁格奖的一部分)。我说能否给我余先生在华盛顿的电话,她说:把你的电话给我,我让余先生给你打电话。过了几天,余先生真的来电话了,余先生很爽快地说愿意为我写序。我听了非常高兴。

(余英时、刘笑敢1989年春于美国普林斯顿)


但是,几乎同时,孟旦先生以为我找不到余先生,就很快地给我写了一篇短序。当我突然收到孟旦先生寄来的电邮,心中一怔,他不知道余先生刚刚同意为我写序了。我怕余先生误会,立即与余先生联系,说明孟旦先生还不知道我已经找到余先生,他就主动写了序。余先生听了觉得是好事,完全没有见怪的意思,也没有改变他为我写序的承诺,这时我心里才踏实下来。
不久,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冯彬先生来电邮,说他们要以这本书向国家申请出版奖,让我找个专家写一封推荐信。这时我想到劳思光先生。劳先生一直是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的讲座教授,我到香港任教的时候,他已经退休到台湾任教。他的四卷本《中国哲学史》是公认的权威性著作。按说我早应该想到劳先生。我为什么一直没有找劳先生为我写序呢。一方面那时与他还不太熟,更重要的是因为我看过劳先生的一篇文章,在那篇文章中,他认为老子讲的都是文化阴暗面,与霍布斯的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类似。这是我所不能赞同的。后来有机会和劳先生聊天,发现他对自己的想法并不很固执,而且对我也很亲切。这时我就想到请他为我的书写个专家推荐意见。这是出版社的需要,与我关系不大,但是我要配合出版社,就与劳先生联系。劳先生欣然同意。但是一周以后,我收到了劳先生电传过来的稿子,却明明白白地写着标题:《刘著“老子古今”小序》。我感到非常意外。这时我的同事跟我说,劳先生写序你可不能不用啊!可是这可怎么对余先生交待呢,本来是请他一人写序,结果又有了孟旦先生的序,现在又有了一个劳先生的序。我觉得太尴尬、太对不起余先生了。我很不安地给余先生打电话,说我本来请劳先生给出版社写个专家意见,他写成了序言,又不好不用。没想到余先生丝毫没有不快,他很爽朗地说,没关系,我理解。我紧揪的心一下子就轻松了。

(余英时先生为刘笑敢著《老子古今》所作序言手迹)


我起初那么紧张是因为有过一次不愉快的经历。之前我有另一本书出版,因特殊原因,出版社同意再增加一个名人的序言,这让原来已经写序的一位大学者知道后非常生气,跟出版社说要撤回他的序,出版社跟我说了,我赶紧写信道歉,说明并非我如此安排的,事后又当面道歉。有过那次经历,我就绝不想再发生这种事。但没想到的这次遇到的是余先生,他内心是如此宽阔敞亮,对我如此体谅宽厚,我怎么能对余先生不感佩不已呢。
余先生德高望重,对人却是真诚平易,从无志得意满的情绪,更没有居高临下的姿态。就以他给我写的这一篇序言来说,这当然是前辈对后辈的提携和爱护,但他的序言的内容和口气完全是学术上的讨论,涉及个人时则是平等友善,温婉宽厚。他的序约七千多字,既有概括的介绍评论,也有具体细节的推敲讨论,还有材料的补充和建议,以及西方相关理论的参照。一篇序言有如此丰富扎实的内容,显现的是余先生伟大而平易的人格,认真而豁达的治学精神,以及谦和宽厚的为人之道。
为写此短文,重温余先生的文字,如睹其人,如闻其声,如见其貌,不禁哽咽难平……
(刘笑敢1990年代去新加坡任教前,余英时先生特意手书他当年准备从耶鲁到普林斯顿任教时的诗,作为送行之礼)


2021年8月8日于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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