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女节特刊】林海：从纳粹枪下救人的中国女人
编者按
本期小编：何天翔
我们曾为电影辛德勒的名单中所展现的人性光辉而落泪，但可知道，二战时在纳粹统治的比利时，也有一位伟大的中国女性，从盖世太保枪口下营救了一百多名比利时反战人士。在战争时期，她不仅无数次为无辜的生命奔走呼号，战后她更是顶住舆论压力，为在救援事业中贡献良多的德国将军法肯豪森出庭作证。这位伟大的女性，名叫钱秀玲。本期“欧洲法视界”妇女节特刊与各位分享林海博士的佳作，希望大家喜欢。
从纳粹枪下救人的中国女人
The Story of Qian Xiuling
文 | 林海 （北京大学法学博士，中国证监会首届博士后，现从事资产证券化业务规则等金融法务工作）
声明：本文首发于《法治周末》2015年9月1日，推送已获得作者授权，欢迎分享与转载。
不久前，国家主席习近平向比利时国王菲利普赠送反战题材小说《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这部小说是由作家张雅文所著，讲述了一个真实的女版“辛德勒”故事。二战中，中国女人钱秀玲在纳粹统治的比利时，不畏凶险从盖世太保枪下救下上百名比利时人。时间飞逝，反法西斯战争已经胜利七十周年，而这位伟大的中国女性至今仍被比利时人怀念诵咏。
比利时布鲁塞尔50周年公园边上有一座红砖建筑，坐落着比利时最知名的中餐厅“玉泉”（La Fontaine de Jade）。每天午市、晚市均座无虚席。最早创办这家餐厅的老板，就是当年在布鲁塞尔家喻户晓的被称作“比利时国家英雄”的中国女性钱秀玲。二战期间，她从纳粹魔掌下解救出97名比利时人，是公认的巾帼女英雄，艾克辛市有一条大街被命名为“钱秀玲女士之路”。
钱秀玲，1912年出生于江苏宜兴的名门望族。堂兄钱卓伦后来曾任国民党国防部第一厅厅长等要职。虽然家境非常优裕，钱秀玲却不骄不奢。她好运动，爱打篮球，喜爱化学。学生时代起，她最大的理想就是去法国居里原子能实验室学习，希望成为像居里夫人那样的科学家。1929年，17岁的钱秀玲听说二哥钱卓儒要去比利时老鲁汶大学留学，便和父母商量想与哥哥同去。当时的鲁汶大学预科的第一年的学费是14000比郎，约合1000大洋。尽管家底不薄，但同时供两个孩子出国留学对钱家来说仍是一笔不小的负担。父母起先不同意，但后来父亲在母亲的说服下，还是成全了女儿。
青年时期的钱秀玲
钱秀玲到了布鲁塞尔后，果然不负众望，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梦寐以求的鲁汶大学化学系，并在22岁那年就取得了博士学位。在她的鼓舞下，钱家先后又出了30多个博士。在校期间，漂亮而又东方风韵十足的钱秀玲，和同校医学系比自己大几岁、具有俄罗斯和希腊两种血统的格列高利·佩令吉渐渐走到了一起。1935年，22岁的钱秀玲获得比利时鲁汶大学化学博士学位，同年与已成为外科医生的佩令吉成婚，开始了他俩长达六十多年的相濡以沫的幸福婚姻。他们在离布鲁塞尔160多公里的赫伯镇市开了一个诊所定居。
然而，钱秀玲并没放弃自己的科学理想。尽管二战于1939年9月1日爆发，她仍然于炮火纷飞间，和同学胡格蒙带着教授的介绍信来到巴黎。他们的愿望只有一个，见一见心中的偶像居里夫人，并争取进入约里奥·居里主持的原子能研究所工作。可惜不巧，研究所为逃脱纳粹魔掌，已迁往美国。面对人去楼空的大楼，钱秀玲只好返回比利时，在丈夫的诊所里做一名护士。这次与居里夫人错过之后，钱秀玲终生再也没能见到自己的偶像。后来她还经常回忆起这段巴黎之行，它成了老人终身的遗憾——然而，假如钱秀玲进入巴黎居里研究所，恐怕她自己和许多比利时人的人生都会因之改变。或许是命运的安排，留在了比利时的钱秀玲，以另一种方式，成为了一名丝毫不逊色于居里夫人的杰出女性。
钱秀玲与时代的交集，从一个叫罗杰的小伙子的故事开始了。他们所居住的赫伯蒙镇上有一位名叫罗杰·杰拉德的青年，他是一名英勇的地下抵抗运动战士。1942年冬，罗杰冒着生命危险，给抵抗运动传递了德军火车通过的信息。不久，因有人被捕后经不住纳粹的严刑逼供，出卖了罗杰等三人。罗杰的家人很快就接到了盖世太保的电话通知，要罗杰立即到警察局去一趟。只有罗杰自己知道，这一去恐怕就再也回不来了。
当时，驻扎在比利时的德军采取一种“连保”的方法来对付抵抗运动，他们并不经常出面抓人。因为他们知道罗杰这样的人不敢跑，即便是跑了，他们的家人也跑不掉。因此，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罗杰向父母亲告别后就赶去了警察局。罗杰走后，他的家人按照要求，起先并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别人。可不久，他们接到了从布鲁塞尔发来的通知书，罗杰已经被纳粹判处死刑，镇上也贴出了同样的宣判书。
那是1943年4月的一天，钱秀玲去布鲁塞尔看望朋友，在返回赫伯蒙的火车上，她碰到了罗杰的父母和姐姐，他们刚去布鲁塞尔的监狱里探望了罗杰，他们把罗杰的事情告诉了钱秀玲。罗杰的遭遇深深地打动了钱秀玲。回到赫伯蒙镇，她发现，全镇的居民都因罗杰等人被捕而陷入了极度的恐怖与焦虑之中。经过再三考虑，钱秀玲赶到了罗杰的家中，表示将尽力去挽救罗杰的性命。可是这谈何容易，连比利时国王和王后的求情交涉都无济于事，一个弱小的中国女子又能帮上什么忙呢？两位老人握着钱秀玲的手，泣不成声。
钱秀玲并非是为了安慰两位老人，故意说些好听的话。她想到了一个人——德军在法国北部和比利时战区的最高行政长官亚历山大· 冯·法肯豪森。在德国军官中，法肯豪森可算是个“中国通”。1900年，他曾作为德军中尉参加八国联军，到过中国。1934年夏，他再次来到中国。两年后被希特勒任命为军事顾问团团长，为蒋介石抗日出谋划策。1938年，迫于日本人的压力，德国政府决定撤回军事顾问团，停止对中国的军事支持。而法肯豪森等人写信回国，希望以个人名义留在中国，帮助中国抗战。希特勒得知后，立即严令法肯豪森等人回国，并警告说，如不执行命令，将以叛国罪论处，并取消国籍，没收财产。他们在德国国内的家眷，也将面临严重后果。当年7月8日，法肯豪森等人在广州挥泪登船。次年春天，已经退役的法肯豪森经希特勒劝说，重新穿上军装，成为德军的一名将领。
钱秀玲的这张照片摄于1950年，是钱秀玲送给艾克辛市的，后由市政府珍藏
钱秀玲最早是从堂兄钱卓伦那里听到这个名字的。钱卓伦曾任国民党军少将（后升为中将），历任国民党国防部第一厅厅长、国民党军事委员会铨叙厅（主管人事的部门）代理厅长、国民党国防部参谋总长办公厅主任等职。1934年至1938年，钱卓伦曾与当时在中国担任军事顾问的德国军官法肯豪森共事并结为密友。在罗杰被捕前，钱秀玲就从比利时的报纸上看到了法肯豪森的名字，当时她心中不免一惊。时刻牵挂着祖国命运的钱秀玲心想，假如这就是堂兄提到过的那个德国军官，他就有可能参与过中国早期抗战重大决策的制定。如果他将中国的军事机密泄露给德国的同盟国日本，后果将不堪设想。
钱秀玲想到这里，立即提笔给堂兄写了一封信，把她的担心告诉了堂兄。不久，钱卓伦回信道，法肯豪森虽然也是德军中的一员，但他与那些顽固不化的纳粹分子有不同之处。他是一个职业军官，又对中国很有感情，不会干出卖中国的事情。信中还说，此人极富正义感，为人正直。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在中国的那几年里，与不少中国人都结下了特殊的情谊。听说罗杰被捕的消息后，钱秀玲立刻就想到了堂兄的信中所言。如果法肯豪森真是像堂兄所说的那样，他也许会将罗杰释放，钱秀玲这样想着。即使是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她也愿意去闯一闯。
钱秀玲从罗杰家中回来，铺开信纸，字斟句酌地给法肯豪森写了一封信。她在信中提到了堂兄信中所谈法肯豪森的为人，恳求他能从人道主义考虑，设法使罗杰免于绞刑。第二天一大早，钱秀玲就带着长子，顶着寒风，乘早班火车赶往160公里外的布鲁塞尔。钱秀玲的长子回忆说，那时正是战时，火车走走停停，有时还会上来几个德国士兵检查证件。因为没有电话可打，他们赶到布鲁塞尔已经很晚，找到朋友家时已是半夜。后来朋友告诉他们，听到有人按响门铃，他吓了一大跳，先让家人躲了起来，然后才敢下楼开门。
在布鲁塞尔，钱秀玲打听到法肯豪森就住在王宫旁的一幢楼里，那里也是德军司令部，四周戒备森严，岗哨林立。可此时的钱秀玲已顾不上许多，她拿着自己写的信、堂兄的回信和照片，径直向大门走去。法肯豪森听说是一位中国老朋友的妹妹求见，便让秘书和她约定了见面的时间。钱秀玲至今还记得，她按照约定时间再次去那里的时候，是一个上午，大厅里站着很多德国军官，他们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她走进法肯豪森的办公室。
寒暄之后，钱秀玲向法肯豪森出示了堂兄的照片，证明了自己的身份，而后便把两封信都交给了他。她开门见山地请求法肯豪森免除罗杰的死刑。不知是钱秀玲的勇气还是她那动人的话语打动了法肯豪森。临走时，法肯豪森对她说，“我会尽量满足你的愿望。如果你需要我的帮助，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几天后，罗杰的父母亲便收到了德军的来信，说他儿子的死刑被改为有期徒刑8年。罗杰改判有期的同一天，在比利时另一个小镇波依隆，一位被德军关押的同名死刑犯也被放了出来。
《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英文版以及钱秀玲和她救助的孩子
钱秀玲为营救抵抗战士勇闯德军司令部的消息传出后，比利时人奔走相告。她很快就成了人们心目中的女英雄。不少比利时人从各地赶来找她，请她去找法肯豪森，以救出被德军关押的亲属。热心肠的钱秀玲总是有求必应。她一次又一次地去见法肯豪森将军，从虎口中救出了许多比利时人。1944年6月7日，钱秀玲住地附近的另一小镇——艾克兴，比利时地下抵抗组织杀死了3个德国盖世太保成员，德军疯狂报复，逮捕了该镇96多名青年男子，逼迫当地居民一天之内交出凶手，声称：“36小时之内，必须交出枪杀盖世太保官员的游击队员！否则，36小时之后，将开始枪毙96名人质，每次毙15人，直到交出袭击者为止！”
此时是1944年6月，盟军已在诺曼底登陆。盖世太保和党卫军在担忧和焦虑中，加强了对抵抗运动的镇压。当地居民找到钱秀玲恳求她设法救人。面对陌生居民的来访，钱秀玲感到十分为难。她知道，此时法肯豪森的处境很是艰难。四个月前，一名被判处死刑的医生家属来找她，求她出面去营救医生。她去找法肯豪森。法肯豪森没有出面，派秘书接待她，说法肯豪森将军遇到了麻烦，不便见她，法肯豪森将军让转告她，请她再不要来找将军了，将军的处境已经无法帮助她了。不过，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法肯豪森还是尽最大努力，将那位医生由死刑改判成了苦役。
来访的当地居民哀求道：“钱女士，请您看在96条生命、96个家庭的情面上，请您无论如何再跑一趟吧！即使没有希望，也求您做最后一次努力吧！”听到恳求，此时已有身孕的钱秀玲，决定不顾个人安危再去尝试一次。此时盟军刚刚登陆诺曼底不久，双方激战正酣，炮火横飞的黑夜里，钱秀玲跟随来人一路颠簸前往艾克兴。此时她并没有把握，法肯豪森是否肯见她，更不知他能否同意帮她。
1944年6月11日，钱秀玲最后一次向法肯豪森求助。此时的法肯豪森跟过去判若两人，情绪低落，面容憔悴，语气沉重地说：“我现在的处境很糟，盖世太保一直在严密地监视着我，我很快就要被解职了。”钱秀玲的心凉了半截。就在她大失所望之际，却听他说道：“不过，请您放心，我会利用我手中最后的权力，全力拯救那些无辜的生命！”几天后，这96名人质没有被处死，全部被押往德国的集中营。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在战后平安归来。
1999年，张雅文第一次赴欧洲采访钱秀玲
然而，7月29日法肯豪森就被召回柏林。军方立即逮捕了他，法肯豪森的秘书当天自杀，66岁的法肯豪森被关进集中营——原来，他很早就加入了反希特勒秘密组织。他帮助钱秀玲救助那些无辜的比利时人，也是在尽自己的良心和本份。二战结束时，法肯豪森被盟军逮捕。1948年2月，法肯豪森以比利时头号战犯的身份被押回布鲁塞尔，接受军事法庭的审判。
钱秀玲得知后，立刻到监狱探望。本着一颗公正而善良的心，她不畏舆论压力，四处奔走呼号，并大胆撰文陈述自己的观点：“我在大战期间为比利时人民做了一点事情，得到政府授予的国家勋章。如果说，这是我个人努力的结果，那么这个结果恰恰是法肯豪森将军给的，是他冒着生命危险，做出极大的努力的结果。如果没有他的努力和帮助，我将一事无成！”1951年3月，法肯豪森等来了法庭的审判。钱秀玲毅然出庭作证，向法官出示当年被法肯豪森赦免死刑者的联名信，并请来许多被营救者出庭作证。最终法肯豪森被判处有期徒刑12年，服刑一年就被提前释放。他回到了德国，度过了平静而幸福的晚年，直到1966年去世，享年88岁。
而钱秀玲也有幸继续实现自己的科学梦想。1951年，钱秀玲应早年导师之邀在联合国核能科学研究所工作了5年。60年代，她在布鲁塞尔捐款创办了比利时第一所中文学校中山小学；90岁高龄时，她还出任比利时中华妇女联合会名誉主席。钱秀玲曾三次回乡，从未向国人透露过自己的异国传奇。直到上世纪90年代末，钱秀玲的故事随着媒体的挖掘才逐渐为国人所知。2001年，以她为原型的电视剧《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开拍。钱家先后30多次致函剧组，反复强调不能用钱秀玲的真名，她的孙女达蒂雅娜专门制作了纪录片《我奶奶是英雄吗？》。片中，钱秀玲认为自己不是英雄，只是出于良心做了常人该做的事。2008年8月1日，钱秀玲走完了95年人生旅途，在布鲁塞尔安然辞世。而她的美名和传奇，并不因她的低调朴实而失色。用作家张雅文的话说，她的故事告诉世人，中国人民在二战中，不仅在亚洲做出了贡献，同时在欧洲也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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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海
本期责任编辑：陈夏红，何天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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