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 长途汽车的笔记之九——为张尔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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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计划之外的旅行带来的是什么？

不设计路线，走到哪里天黑，就在哪里歇息。

经过崖山，失败的情绪扑面而来，

就像当年最后的溃败后，那些蹈海赴死的宋人。

谈论他们，有点扯得太远，像掸花子。

这样说吧：失去一个人，就是失去一个国。

对于感情至上的人，这是同质的道理。

当苍茫夜色围拢身体，就是伤感如菌进入血液。

不用再多说了！下一步是到哪里？

走吧走吧，也许到天涯。选择，实际是忘记。

在辽阔的大地上，寻找理想的人生。

尽管很早就已经知道这是自我欺骗。但很需要……

就像山鸡需要树林。野鸭需要湖泊沼泽。

哦！在陌生的地方，在浪游中沉睡。

不再去想明天。明天、明天，应该是什么呢？

是猛虎下山、蛟龙出水？明天，是一日千里。

       2

车出事，不得不在海边城市停留。

这是天意？穿过一所大学，登上一处古炮台，

隔着辽阔水面眺望几座岛屿。看到了什么？

孤悬的海市蜃楼，幻景，变成现实涌进我的脑海。

克虏伯炮、海战、覆没、耻辱条约，

这些作为介绍文字被阅读时，扑面而来的风

亦没有吹散心中的热。瞬间的民族主义。

很对。说明从伢伢学语开始的国家教育十分成功。

恨生不逢时。壮怀激烈找不到出口。

只好悻悻然抓起手机胡乱拍照——歪脖子榕树，

杂草丛生的掩体，海上横向移动的游艇。

当然也自拍，以纪念到此一游，没有白来一趟。

这是小心思。不能往宏大方面想。

宏大，那是国家主题。一想，不免头皮发麻。

是什么使一水之隔，隔得一个民族

就像得了顽固疖疮；疼痛，创口动不动流淌脓血？

       3

多少年来，个人让位集体的认识，

左右我们，潜意识一碰，思想变成法律。

到了真看到别人的生活优于自己，

会寻找上万种理由，把对方贬得一钱不值。

以至于有时候我面对风景，

不是欣赏它们的美，而是想到存在的意义

——如果我没有面对它们，它们的

存在是没有存在；它们的美亦不是存在之美。

只是一个人能到达的地方有多少？

那些隐蔽的，没有名声在外的地方太多了。

就像在南澳岛，不是走错了路线，

我哪里能发现隐藏在海湾的古老村镇的安静。

依山傍水的石屋，供奉神衹的彩塔，

与环境融为一体相互衬映；当地人

生活中的自我陶醉，无论怎么看，都像桃花源。

似乎告诉我，在世无名，是一种反时间的幸运。

       4

两道关，分割出两种生活。没有选择，

我干脆以寄居的形式栖身在小公园内。

每日听民间演出，对混乱的声音

生出恶劣评语——这是有人用声音反对音乐。

典雅，需要环境。没有，只能投身

火热的现实中去。下楼走出大门，面对一家家

生意火爆的苍蝇馆，不激动都不行。

这是饕餮时代；是把成为饕餮者当作理想的时代。

喝不起茅台，我们喝牛栏山小二。

吃不起龙虾、螃蟹，我们吃小炒肉与肠粉。

我们还小赌怡情。更多的时候，

喝茶清谈，颇如古人围炉夜话，直到东方既白。

有没有梦呢？白日梦没有了。

有的只是在酒意中沉沉睡去。不浪漫不旖妮，

不止一次梦到自己身陷文字的包围，

四周漆黑，各种词闪着绿色的光在空中乱飞。

       5

我应该谈论词？就像有人说

不谈论商业，人的意义在哪里？我们看到的

数不清的人；他们的身份由职业所定；

烟铺老板、饭店经理、假书贩子、包租婆和妓女。

总是带来我的分裂，我甚至假设

在另外的年代，我是烈士还是隐者？苟且一生，

壮怀激烈，我应该怎么选择？做俎上鱼肉，

或者扑火灯蛾。被迫的迁徙，我看到自己的改变，

就像城管监督员，明明知道行为是错误的，

仍然把公正、平等这样的词挂在嘴上

——说明暴戾地对待自己，是可以的。

也说明没有纯粹的人性——纯粹……那是死亡。

带来我对一些事物的重新认识——

譬如面对无数代人称赞的山水，虽然山还是山，

水还是水，我看到变化已经发生——

索取，已经改变山水的性质，使之成为商品。

       6

这是隐喻吗？不是。如果需要隐喻，

我应该登上莲花山，在山顶上回忆往昔。

然后说：时间过得真是快，一转眼

物是人非。一转眼我已不是我，你也不是了你。

我把这看作算术题，算了算，一千多天

等于几万公里，也等于我围着地球跑了几圈。

一万多天，则太复杂了；等于我穿越

几个朝代：封建，战国，大一统，虚拟共和制。

现实呢？嘲弄这样的事发生。现实是

我和朋友去了海边，对着反射阳光的大海抒情，

用修图软件美化风景，搞得恍兮惚兮。

把自己也弄得进入幻觉，以为目睹了神仙境界。

以为可以不理人间烟火。贫穷，算个毬！

一亩三分地的问题，是一个问题吗？

精神，精神哪！如果精神可以用物理来分析。

大脑空间肯定不是论米计算，是用公里统计。

       7

玄奥、幽秘……布满了变化的图像；

如果大脑可以像仓库打开，展览于光天化日，

我自己看了也会惊讶。瞧啊，世间万物

陈列在里面——关键的是有我死亡多次的灵魂。

有人说：“更多的人死于心碎”；

我把“心”改成“灵魂”。有时我为地名而死；

有时让我死去的是一次旅行；人让我

死去的次数则太多了；人的政治、经济、爱情。

我不得不惊讶我涅槃的能力——

死去一个农民，复活一个士兵；死去一个士兵，

复活一个工人；死去一个工人，复活一个诗人。

到如今，没有复活的是对人的彻底信任。

我知道，对人的认识是一门学问；

幽邃，近乎黑暗的学问，或者是比宇宙

更浩淼的学问。我虽然无数次想找到它的秘密，

结果每一次，都没有找到进入秘密的门径。

       8

如此，我更愿意谈论衰败；譬如在大鹏所城，

看到门朽窗坏，墙断瓦裂的中式宅院

就像病入膏肓，容颜尽失的女人，我不能不

感叹时间的严酷，辜负了很多人想永恒的愿望。

使得一切扩张、占有，都指向空无——

尽管我仔细打量那些精致的雕琢，并拍照，

内心十分清楚，这不过是在安慰自己。

作为一个人，我已懂得丧失。可以平静接受它。

就像接受一个海湾，也像接受一处峭崖。

我知道，不管走不走到它们的面前，潮汐的涨落，

与一千年前一样，一千年后也不会改变

——我打量它们的目光，与它们没有丝毫关联。

正是这样，变化与不变；一座城市的衰败

与兴盛，在于我们从中寻找着什么。

如果我说：衰败是兴盛的结果。在逻辑链环上

它们成立吗？作为问题，我已经多次问过自己。

      9

我也问雾霾造成的呼吸困难

会带给我们身体什么——很长时间以来，

当我走在大街上，眼睛刺痛，

就像针扎一样，胸部闷胀，犹如被石头压住。

甚至让我看到面相的改变——诗人，厌倦者，

能打等号吗？如果一个人不承认事物的局限性，

存在还有什么意义？新城市的繁华，

建立在反对过去的想象上。我必须拓宽自己的知识。

真是不容易！这是永无止境的认识论

——让我不得不得出结论——

在这里，如果我们不能以“美图秀秀”的眼光

打量一切，就无法看到它“美瞳、丰乳、瘦身”。

也就是说我们看到什么，并不意味着它是什么

——在时间中的都会被时间抛弃——

现实主义，浪漫主义。我的抛弃是必然的抛弃。

我想说出的是：魔幻，才能让人看清自己。

      10

所以我喜欢“在路上”（甚至凯鲁亚克意义上的），

从一地到另一地，昨日翻山，今日临水。

地理的变化，气候的变化。犹如计算机

硬盘格式化，用新景象删除掉大脑中的旧景象。

我告诉自己，这是让人改变的过程——

没有到过的省份，到过了，没有吃过的水果，

尝到了滋味。面对着从未听闻的奇山异水

——好奇、吃惊，不断修正着自已与自然的关系。

我是在翻阅文件一样阅读大地；

一条河是一个逗号。几十公里路可能是省略号，

也可能是破折号。如果碰上千年大树，

一处陡峭山崖，我将之看作惊叹号，或者警句。

至于那些偶然遇到的，路上天降大雨，

堵车，馆子饭菜不新鲜，份量与价格不成比例，

对于我则是文件装订倒页，录入出现错误。

或是在提醒我，在路上关注现象不应该多于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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