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 电话号码十首（年终总结之四——
瘟疫过后上街
走在街上，对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
心里都会嘀咕一下，有些是没有戴口罩，
有些是口罩看起来脏兮兮的。
还有的则是眼睛看着，游移不定或不精神。
这表明什么？一切都回不到过去了。
它使人走在街上充满危机，犹如走在荆棘丛，
必须小心翼翼，虽然没有选择绕道走，
心里却一直像猎人一样瞪大眼睛，盯着人。
无数盘算心里出现，甚至会自责，
为什么选择上街？真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
这种心思还扩大到见到的一切东西；
路边的植物，落在地上的树叶，敞开盖的垃圾桶，
必须用手推开的店铺大门。总之啊，都是
无名的难以说清的担心。世界不是一个玻璃罩。
没有真空般的环境，没有带来平安的心情。
过去不信任仅仅面对具体的原因，
现在已经扩大到对什么都不信任。还能信任什么？
天空、云朵、飞鸟？曾经想过，如果可以，
真的应该到任何地方都从空中飘过。后来又觉得
这样也不保险，飞沫能飞多高，并不是玄学。
看看不断增长的数据吧。每个中招的人，
谁又说得清自己怎么中招的？小心行得万年船。
除非自己首先变得虚无飘渺。这又是不可能。
无数个不可能，连自己都变成了自己的陷井。
立夏
五月，带来了悠远；城和人悬浮在天。
鸟鸣把我与一切联系在一起。腾、跃、窜。
所有的陌生都在奔涌；一条意大利的街道，
一座西班牙的广场，一条德国黑森林的小径。
一个往昔的亲人，几个失去面孔的朋友。
一一在眼前晃动——堆满我的心。
就像我的麦垛——前工业时代的图像——
返回的潜意识强大——需要灿烂的抒情——
营造——我走上复古路。我能够成为春秋诸子
百家中的一家么？心灵的逛荡中
从一国到另一国，从碰到的官吏和农叟的言语
找到时代的脉搏——风萧萧兮，而水寒。
我能够就此洞析通往理想的世界的秘密？
那些攻与伐，那些辩与论。那些阴谋和阳谋。
组成的混乱，我能够看作今日的混乱的前奏吗？
——对等、对称，对比。当我想要寻找
结构性位置，安放自己的想象，我能够找到吗？
就像乔伊斯找到尤利西斯安放都柏林，
沃尔科特找到伊利亚特安放加勒比群岛——
类比，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结果——带来更多混乱。
我不得不看到，怨恨筑起了新的城垣
——精神长城——修正着贸易数字显示的契约，
白瞎了物质的努力——谁能成就真正的世界主义？
——我不能——我只能从洞背村逼仄的居室，
季节变迁中（主要是酷热的来临）生成我的图像
——它由纷乱的鸟鸣开始。它没有带来灵犀。
仅仅带来碎片化的想象——更加遥远的
不是世界，而是关于世界——就像此刻，浮现
在我的眼前的，并没有鸽子盘旋在任何一座城市。
并没有车水马龙的景象——寂静——带给我
但丁似的寂静。浮士德似的寂静——
犹如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金鳞在哪里呢？
双子座
——众神之神的儿子，最后的命运
却是天上与地下永不相见。带来醒目的
悲剧——流落在人间的，则是
伤心的传说——骄傲，不过是写在神秘之纱
背面的变化无端的定语——谁与谁相见，
才能碰出火花？要不，见面就是相互斗争
——迎来的仰望，数千年来，抬头时耗尽思虑，
只落得左右摇摆之名——成为狩猎者的
目标——亲睐一只蝎子——尽管被它的毒刺蛰中，
留下变色的疤痕——像什么？时间给予
的奖章，或者，仅仅是绝对的见证——多么虚妄。
仔细深究不难发现，其实有万千不同展开；
他，深入到地狱与天堂探秘，听到了永恒的歌声。
他，从星象中寻找星象，找到星象的象征。
他，不过被赋予寄生虫之名，踏上流亡者之路，
成为被故乡抛弃之人。还有一些人，譬如我，
在自我中旅行，被身体抛弃，血液通途坎坷纵横。
相同的只有一种东西——就是：非常骄傲。
骄傲得完全可以与众神之神的伟大媲美。
令人杜撰一个又一个故事。引来奇异的隐喻
——令我见到，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
与梦想为伴，成为唯一的事业——它唤来的是
象征的天鹅振翅高飞，或者，唤来自我的
紫荆冠——使我相信，任何时候我都是我的
王。任何时候，我的骄傲必须用傲慢证明。
夏日洪水录
方舟停在……山上
——《圣经·创世纪》
——不是唏吁一声，而是轰隆一声，
不是涓涓细流，是汹涌奔腾。一座山崩，
一个村庄消失，一个湖泊形成
——世界的改变，不过是天上降下一场大雨。
生命的消失，结果是来无踪，去无影
——问谁呢？千古同律。亦不过是小小寰球，
上演同义反复的庸俗戏；哭、泣，叹，
然后归于沉寂——明年今日，又一处风景诞生，
新风景引来新游客。风骚仍然上演，故事
仍然翻新——所谓记忆，不过是遗忘的同义词
——尤其是寰球本体，旋转继续——
有人以为，天空之上，有另一只眼在打量，
想象的力量，来自想象的无度——还会不停加速
——只有累是确实的——终归是想象
浪漫化——只是，有什么样的想象呢？瞧瞧吧，
无常，就像高悬在众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利剑
——千钧一发——带来惶惶然——
所以啊，惊诧不必要——追悼无意义——不如把
目光投向葱茏——从葱茏寻找灵魂的安慰剂
——一葱茏是记忆被抹平，二葱茏是得过且过
——三葱茏是寻找逃窜的途径——哪怕是
逃无可逃——到最后，亦不过是既来之则安之
——逃过这一次还有下一次——相信宿命论。
前途早已在前途上——前途的脚本已有结局。
我在七月的最后一天
七月最后一天，几十天没有下雨的天空，
总是蓝如透明的蓝冰。突然被阴云覆盖。
乱糟糟的云，就像睡了一夜，变得
像杂草丛的头。没有什么能阻止灾难的到来；
它们在心脏的二尖瓣上，打开一处缺口；
弥漫的疼痛，仿佛帝国的崩塌即刻就会发生。
苍茫开始眼前晃动，比鱼网还千疮百孔。
数字再次被用来计算，从八点三十四分
往前回顾，一百多天以前，什么事没有被预想到？
太多了。泛滥的疾病，像水晕，迅速浸渗开激起恐怖，
变成歇斯底里的催吐剂。对抗，各个方面展开，
口沫横飞，犹如冰雹。不彻底迎来自我
就像恐龙那样的灭绝，不罢休。谈论犹如纸上论兵。
也像基弗的绘画，没有提供到达结论的所以然。
让人不得不思考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它来自
无数古人的谋划，有些是莺歌燕舞，有些是阳春白雪。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下棋的下棋，逐鹿的逐鹿。
还有人，把巨大掌印拍在陡峭的悬崖绝壁上。
一日就是千年。教育的成果，带来新的黄金典籍，
成就重新开始的历史；一条道路的另一个方向。
直到被一杯咖啡改变。程序化的冲泡过程，
具有自我麻醉、自我唤醒的功能。比告诫还要
戏剧性。把意和思全部变成笑话。
如今只有笑话才符合世界本质。所以我要问，
我们的存在是笑话吗？如果不是，又是什么？
为手机照片作
——在手机镜头里，海的颜色不是海，
是关于海的修正——照片的蓝比海更蓝。
一艘停泊的船，是船的剪影。
一片云压在海岬的尖角，犹如一顶白帽子
美，以不真实，代替了真实——赞叹，
不过是想象的另一种形式——几百次的赞叹，
主宰几百次傍晚的心情。令人感慨自然的
壮丽超越一切——只能安静下来，
坐着，静静目睹——追寻细节——一个细节是，
海的静止——另一个细节是均衡的波涛入耳。
令人发幽思——此时的我，可能是
彼时的任何人——另一个我。不管是哪一个我，
不改变海的唯一——唯一，和非唯一，构成了
沉思的关系；今天的蓝，是否昨天的
蓝——替代我的我，是不是真的我——或者，
有一个修正主义的我——那么一个修正主义的我，
会不会被看作我的替代品——层层推理，
使海变成海的抽象物——变成了海的悬疑物
——它们使海，已经不再是海，
不过是一种想象——就像此刻，我想象突然从
照片中飞出一万只信天翁，或者，爬出
一万只螃蟹——新的震撼，超越了旧的震撼
——只是我不能确定的是，它发生在什么
时候——一万年后——还是可能并不发生。
电话号码
可以相信，一个电话足以让人消失。
号码，十一个数字，每个都对应身体的
一部分；这是他的脸，那是他的手，
他穿什么衣服并不重要；今天是体恤，明天，
可能纯棉衬衫。你不知道他的某一部分
已经发生了什么变化，他瘦了，还是胖的臃肿。
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
你拨出他的号码，得到的回答，这是空号。
只有空，在你耳边回响。你怎么描述这样的空？
这是隐匿的，虚无的。是被解散了的。
对你而言是存在的消失。已经由存在变成不存在。
哪怕在想象中，你也无法重构他。
你不能还原他在这个世界的事实，哪怕依靠记忆。
记忆，只是过去。那时，他站在你的眼前，
他是一个确定；他说话的声音，他的头发，
他走路摆动的手，都像一块石头，或者像一棵树。
无论晴天，阴天，你都能分辨他怎么变化。
尤其是，如果他突然转身，像一只狐狸一样走开。
他便真的成为狐狸。膻气，在空气中弥漫。
直接让你的心口发紧。一点不暧昧。只是现在，
太暧昧了。连补救的方法也找不到。从此，
他的过去是他的现在，他的现在等于空气。
晚霞议
海对面的天空彤红，就像火烧曹营。
惨败的枭雄在撤退的路上留下苦吟的诗。
蓝图再次被撕毁。塑造了对手传奇。
留给儿子的是暗藏的危机。
他的下场仍然难堪，没有完成复兴帝国的
重大使命。不过是让后来者多一些谈论的话题。
还有发挥想象的空间；关于国家的路径，
是否偏离了圣贤道。后世关于黄金时代的假设，
被迫中止。细节，一再出现
在夸张的描述中。让人怀疑，仅属于一厢情愿。
参照这些描述，根本不可能还原真实的存在。
并没有事实落实。还不如虚构一些
具体细节；酷热天气、风，空中突然降下的雷霆。
溃不成军、丢盔弃甲的士兵。
这是凤凰之怒带来变异？说明假设，非常不可靠。
不如仅仅强调身在现场口瞪目呆的表情。
有这一点什么都好理解。并且可以相信，不会
有重复的事发生。孤例。历史是由孤例构成的。
后来者的头脑中，如果类似场景不断重现，
无非机缘巧合。彤红的晚霞仅仅只是启示。
腊月深圳
应该到来的寒冷没有到来。秋天还
固执地悬挂在我的阳台；它是那轮明晃晃的
太阳，散发着温暖。让我懒扬扬地坐着，
什么也不想干。只是算了算时间，都新的一年了，
消失倒是仍然迅速。我开始琢磨那些
炫耀大雪的人，他们把一张张照片贴上微信，
洁白、迷茫。有一张特别生动，一条狗在雪地奔跑，
留下一串清晰的蹄印。直接伸向远方。
这样的画面，我不可能亲眼目睹了。
在这里我目睹的是绿色葱茏。植物仍然拼命的生长。
甚至不合时令地开花。这是我昨天下山时见到的，
炮仗花的橘红挂满了路边的栅栏。
俗话说，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算不算伤害，
我需要为此愁怅吗？我转而想到，
我们生活的这个地球，自然的多样性，必然带来
感受的多样性。它让我开始怀疑，如果现在气候变化，
一场巨大的寒冷突然来到这里，我的身体
会有什么反应。我适应么？也许可以，也许不行。
哀叹，会出现在我的嘴边。诅咒呢，还是
不诅咒，是否成为选择难题？其实并没有那么复杂。
还是属于矫情。只有在想象中，我们才会如此。
得到这样，想象着那样。我们应该感谢的事物很多，
寒冷并不是必要的。尤其是它属于自然之物。
我们已经如此不自然了。在不自然中，运用想象，
可以被看作是我们得到的意外收获。应该欢喜。
溪涌沙滩赋
傍晚，夕阳的斜照下的海面，我还要用
鎏金一词形容吗？一艘轮船无声划开的缝隙中，
涌出的一道白沫的长带，注定了应该有
另一些意象加入。是什么？有这样想法的显然并非我
一人。他们人为地在沙滩上增加了很多内容，
一道屏风似的玻璃，一堆积木一样的白色塑料方块，
无数根长短不一的硅胶棒，艺术的放置着。
好像要打破自然的静谧。其实就像扰乱。往日能见到的
鸥鸟不见了。当我走在堤岸上，反而感到更加单调。
对于这片海，我无数次想象过，都没有出现
我希望的样子。譬如，我想象一座岛从海面上突然升起，
也想象过它的波涛暴然掀起。浪头上站立着头上
长着长须的神。我想用它们打破我心中的，
世事的平庸。就像人们用抽石油机打破地底的静谧。
作为一种象征，它已经被安放在这里的沙滩上。带来奇怪的
不平衡。主要是心中的不平衡。使我坐在堤岸犹如
影像，其实是对影像的反对。我不得不再一次诘问自己，
我和这片海的关系。我对它的熟悉仍然是不熟悉。
我熟悉的仍然是它的表面。左边零乱的褐黄色礁石，
在波浪的拍打下，显示的坚硬和无动于衷。右边的别墅区
好像生硬插入的荒唐逻辑。这些具有反和谐的意味。
很多次，它们带来我的落寞。与扑面而来的冷风，
好像共谋着，把我推向对海的失望。我是否应该失望？
解决我的失望的又是什么？常常是夕阳终于落下，
黑暗慢慢地从海面升起。一切变得模糊。只留下倾听。
古老的倾听。我觉得我就像一夜倾听了一百万年。
一百万年太久了。充分说明，一种对立已经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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