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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10首:《在南方》(2010)

2015-12-03 孙文波 洞背村


在南方之一(为清平而作)




不是迁徒。不是——漫游的可能,

是在大地上寻找,植物的动物的喜悦。

当我在陌生的地方,譬如破败的小镇,

或者无名的山里,迎面而来的会是

什么(意外带来惊讶),放弃的方式;

隐逸、告别,就像候鸟给与人类的不是悲剧,

也不是喜剧,什么都不是,只是让自己自由

(静静的孤独也是好的),静静的,

在视野宽阔的高处,目睹云在空中翻卷;

翻卷成鬃毛乱舞的马,或者笨重的棕熊。

如果恰逢阴雨绵如丝,雨中的景象,

能让我的思绪如鹭鸟慢慢地飞,或者是

无声的水中波纹——漫无目的。要什么目的?

让简单成为生活的目标——简单的,

没有任何要求;简单的,仅仅从一地到另一地,

看变化的河山,看自己与永恒的关系

——大地的一个过客——那些所谓的甜蜜,

所谓的苦涩,怎么能成为心中的烙印;

包括政治的走向,语言带来的歧义

——在这里我并非田骈,也不是介子推,

只是“说不行则白道而冥穷”之人。



在南方之二




向南,远山之剪影,黛色中的灰雾,

旧国家的永恒图像——朱子的学府就在

近傍。半亩池塘激发出来的诗,嵌刻

在大石上——我坐的地方,凝望到的是新桥,

却有老的样式,弧拱从大到小,对称的美学

印入绿水——悠远的韵律——我听到的

音乐声从内心发出,是在唱晚——真正打动我的

却是冬日里仍然枝叶茂盛的巨大樟树,它的覆盖

说明自然温柔——如此景象,让我把这里

看作我的又一个故乡,用它抹去头脑中

不愉快的事——我先是抹去一座庞大的城市,

它的喧闹,功利主义的人与人的关系;

再抹去一些人事,无论是政治的,还是非政治的

——我已决定,在风景中成为风景——很多时候,

我认为自己就是一棵树一条河;很多夜晚,

当清朗的星群洗涤天地,目睹着流星

从空中划过陨落在地,打量河面掠过的鸟影,

我的心里总是浮出“遥远”一词——我觉得

“遥远”,可以成为一种情怀。“遥远”,

也可以是牵引,让我寻找旧国家的新感觉

——我正在用我的语言,一遍遍把它写新。



在南方之三




说水,就是说温柔:女人在岸边

捶洗衣裳;划竹筏的男人用鱼鹰打鱼。

我漫步石砌的堤坝,无所事事地打量他们

——说水,也是说古旧的廊桥,夜晚,

灯火亮起来,犹如一片灿烂银河,人民

在灯火下欢天喜地载歌载舞——说水,

更主要是说心情;这个冬天,我以隐逸的方式

打发寒冷,觉得自己就像水上静静飞翔的鹭鸟,

看起来形影孤单,却很骄傲——说水,

也是说岁月,一年又一年,不管是洪流滚滚,

还是波平如镜,都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而未来,不知道会出现什么——说水,

因此也是说一种认识:应该像捶洗衣服的女人,

打鱼的男人,灯火下舞蹈的人民学习

——他们平淡地对待生活,不想高深的问题

(不想哲学、文学,也不想天文、物理)

——当然,说水很可能最后什么都不说,

只面对着水中的倒影发呆:向下的白色房屋,

向下的憧憧树影——当微风突然吹皱水面,

它们不停地摇晃着,呈现出破碎的美丽。



在南方之四




山上,大树以八卦阵排列。站在乾位,

我看到山呈龙腾虎跃之势。如此景象,

说明什么?一千年前,贤者用祭祀

维护家族隆兴,很大阵帐,也没有阻止

后世的衰落——风水轮流转——让我不禁感叹:

现在道之迢遥,求道者大多成为自娱自乐之人。

所谓的终南捷径也消失,一切成为想象;

有人想象复兴,好似道义全部担在了他的肩上;

有人想象改良,希望政治可以由红色变成绿色。

我想象着什么?批判的矛头指向山下

横七竖八的建筑,它们用丑陋反对美和天人合—

——在哪里天人合一?这是语言的奢侈。

零乱啊——我知道,我亦不是能够重建之人。

就是呼吁也不过像冬日虫鸣;其声哀其音衰。

所以我沉默——我的思想里,人是大地的破坏者,

创造无数罪孽。人应对大地表达自己的歉意。

他树植八卦是否歉意?乾一棵、坤一棵、巽一棵,

离一棵、坎一棵、艮一棵——此时我绕行在这些

生长上千年的树下,想到贤者已逝自然还在

只是我看到的自然,已不是他看到的自然

——山上山下,我看到的是两个不同世界

——山上山下,我看到人类对自然的反对。


在南方之五




寂静的夜、陌生之地、水边的旅人二月,

改造我的语言,不要章法——我告诉自己,

写就是一种混乱——吊脚木楼、青石板路,

民俗的花花和绿绿,均没有打动我。

打动我的是内心的躁动,千里狂奔中的疲惫。

眼前晃过的山水,形、貌、神,都过眼而忘,

记住的只有一点:寻找是很艰难的事

(寻找什么?搁放灵魂的一片风景?)

——而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大地,到底隐藏着

什么样的打动我心的秘密?人民、辽阔?

都不是——我要的不仅是这些——此时,

也许我要的只是倾听的他者,一个模糊形象;

我要告诉他:旅行无聊,一座城市等于

另一座城市——我的祖国,连造景都不会了;

地方模仿地方。我走南走北,除了气候不同,

每一个人都是另一个人——我也是另一个人,

坐在别人的阳台上,我就是别人的风景。

我觉得尴尬的是我不能说我因此不爱风景。

更为尴尬的是:爱它们等于我在糟蹋自己。



在南方之六




寒冷中,我享受孤独的旅行,

体会在路上的感觉。忘记,是多么

伟大的本事。不见任何人,我就是

完整的世界。一套制度在我体内

建立——我就是我的执政党,

我就是我的在野党,赞成,或者反对,

从来不矛盾。昨天我赞美一座山、一条河,

今天我反对另一座山,另一条河。当有人

感到奇怪,那是没有搞懂我——

人应该是一个神秘,对应大地的神秘

——我因此说:赞美是一种利益,

反对亦是一种利益——就像我曾经到杭州,

站在纯真年代眺望烟雨中的湖,历史镜像

纷至沓来——临时的首都,颓废的大本营,

给我细得不能再细的细节——

在那里,有人自命花翁,也有人以梅为妻

——他们的说辞我没有相信。我怎能相信。

当王朝变更重复上演,昨日刘姓,

今日萧姓,明日赵姓,这里真的会是

世外桃源——太离谱了——我看见的是

不断的悲剧;美人塚、镇妖塔,佞臣像。

我要说的是:山水里有政治。山水里

有宗教。我很瞧不起简单的赞美之辞。


在南方之七




香客成群插入风景,犹如点点尘斑,

涂抹鲜艳花布,代替了雀鸟——你看着,

心里很冷,把信仰从胸中压缩到小腿肚

——在这里,最时髦的不是少女,

而是和尚,年轻的神采奕奕,年老的不稳重。

至于晨钟暮鼓,不听也罢——历史也是这样,

只要战乱稍为平息,无聊就会上升,

到虚无中寻找更为虚无的归宿。帝王们,

从中获得天下太平的消息——只是假,

一下子变成了真。就像你看见的中年妇女香客,

满脸都是沧桑——恐怖啊!作为无神论的国度,

偶像崇拜泛滥如洪水。不少人心里

装着冲突的神,选择着敬奉,形式,不过

是燃香和叩头,用金钱换平安,隐藏内心之苦,

反而是培养腐朽——瞧,瞧吧!教义成为符咒,

带领人心对物质祈求,结果是糟蹋好山水,

使自然变成了反自然——真是讽刺啊

——善,不是放弃,是对欲望进行处理。

这让你想到迷香;“灵魂在艳香中枯萎”。



在南方之八




消失。在语言中消失。词语的迷宫

太深邃,不向我敞开,不让我看见

想看见的生活——含混的叙述,不及物

的定语,让我把自己抽象成一个观念

——诗人,找不到北的人——落实到具体就是我

在春天时节,最想谈论的是,如果我走在树林中,

别人看见的将是一个寂寞的沉思者——沉思什么?

不沉思具体,只是想象“方向”这个词;

想象它的不确定和暧昧——对于我,生活的方向,

永远不是朝南还是朝北;上升还是下降。

当然也不是无限的直线,一直向着死亡一边。

而是存在着曲折,甚至存在着停滞

——我是不是喜欢曲折和停滞?回到语言中,我喜欢。

但在现实的世界,我回答不出这样的提问;因为欲望,

因为害怕欲望。它们真是太多。譬如金钱,譬如女人,

始终困扰着我,支配着我的行为,

让我有时候非常瞧不起自己。只好进入语言的迷宫,

接受它幻象的一面——语言、幻象,怪。就这样吧。

落实到这首诗,我看见语言的方向,

是没有“方向”——我说:好啊!这样一来,

我想找什么词就找什么词——风,雨,雷,

倒灌的下水道,没有人接听的电话,是它们

组成具体的世界。让我琢磨“人类”之意义。


在南方之九




玉兰。还没盛开就败了。我看见的

是满地落英——说实话,我不喜欢落英

这个词,太文雅。我喜欢衰弱,或失去。

意思是一切都完了——这个春天,

连绵的阴雨中我龟缩室里,成天抱怨寒冷,

所谓踏春,就是走在绿草萋萋的林中赏花,

这种事我一次也没干过——憋屈啊!

我是骨子里有浪漫主义心结的人,

春阳郊游、枝下弄影,或许还能邂逅一二佳丽,

是我内心常现的图景——狗日的,

就像网络上愤怒之士谈论的那样,如今的地球

似乎在发臆症,该热时,不热,该冷时,不冷,

让人无所适从。我觉得再这样下去肯定会出事

——哦!悲观;悲观出悲观主义,

让我看到,地理非常忧郁,政治亦被忧郁笼罩

——我知道,我也早已被忧郁笼罩。

具体表现是:突然,我会对着一棵树说话;

或者走到小溪边盯住水底的石头出神;

而最过分的是,现在,我虽然写着这首诗,

却认定它是失败之作;我不过是无事念经

——可惜得很哪,我念出的不是花之灼灼。

——也不是:“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在南方之十




我走着、看着,在茂密森林边缘,

直到一排黄色平房出现,这就是孤独,

念经的人,在栅栏后面的窗台前晃动。

我想到文学,转向下坡的小路,

到达湖边。喂!我听见来自病态的呼唤。

很多天,我在白色的小屋子内面对流水,

听出了文字之美。另一些人,

走在旁边的街道上高谈阔论祖国。

这些真的影响我。我的敬意,

给与那些不确定的事物;譬如,对未来的想象,

我看见若干年后,这里成为追慕者来访的地方。

他们寻找蛛丝马迹。他们是对的?

深入森林后,他们会对什么感兴趣;

是枝干断裂的老树,还是遍地不知名的枯花。

或者,他们会沿着湖岸散步,

研究政治一样,研究鱼游动搅起的涟漪,

然后说所有的风景都在说明存在的意义。

但确定,是多么重要啊!很多时候,

确定,让我不断怀疑,看到的一切是否合理。

我说:一座寺庙;青瓦高墙、石碑阁亭,

构成另一个世界。一个我不在的世界。

那么,我在哪里?我会不会是外在的形象。

我存在的意义,其实小于一篇经文。

大地吐纳,我不过是它的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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