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一首：村庄（1986)

                  一个人的归宿是他自己的村庄

                                                         ——T·S·艾略特

      1

在这个隆冬时节，曲城

我迎着刺骨寒风走向你

我把一座南方的名城

抛给时间，在那里，我的父亲

邂逅了他的女人，结束了浪游生涯

他永远不能再回来了

回来的是我。在这个隆冬时节

目睹着灰白田地里成群的乌鸦

它们盘旋着，把不祥和忧郁带给大地

      2

我走进无数雷同的院子中的一个

一氓毫无特色的大门，窄长的天井

我相逢了我的堂兄，一个说着

与我音调迥异的话语的人

他用祖传的习俗款待了我

拘谨的应答我的提问

夜晚，把我安置在烘烤后的炕上

我兴奋于初次回来，不能入眠

透过窗棂，繁星在天空闪闪烁烁

无数个夜晚，在南方

我也是这样观望它们

它们的虚渺依然是那样

南方、北方，一个共同的天空

分离我们又容纳我们

      3

这块土地曾经拥有我们的姓氏

现在它们归属于别的姓氏了

就是那走在我面前的任何一个人

对面相遇，我也叫不出他们名字

当我这样听说后，整整一天

站在地头望着它独自呢喃

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土地

      4

我渴望知道你的秘密

在古旧的箱龛中一次次寻找

一些墨迹褪色的纸页残缺不全

断断续续，记录了你

怎样沉溺于鸦片和狂欢

怎样拦路打劫，在浪迹中挥霍青春

我们没有想到你曾有这样的事迹

面对这些文字，我又不能不信

要是我能够仔细向那些还活着的长者打听

是不是更多的秘密已随你消失

      5

一日之中，我走访了数个村庄

被介绍给沾亲带故的长者

我想不到血缘连系了那么多人

那么多人，在灰暗的屋檐或陈旧的室内

在一阵阵寒喧的礼节后

我打量着他们迥异的面貌

试图将他们区别于其他的人

那些走在村中小巷的人

那些蹲在自家门口石墩上的人

我发现我没有办到。

当我离开，他们的容貌立即混淆

仅留下一种共同的牲：面孔黝黑

闪着晦暗的油彩色和斑纹

      6

你们，我堂兄的孩子，一身肮脏

在晒场与草垛边玩耍，在泥土中嬉戏

怎么能与我姊妹的儿子相比，他

每日衣裳整洁，摆弄众多玩具，被捧为掌中太阳

他也许终生不会亲近这块土地

不会认识你们这些同宗的兄弟

在各自的天地，你们和他，风马牛不相及

使我怎么能够不感到一个人的身上有他居住地的痕迹

      7

在正午，在向阳的草垛和墙脚下

我看见了三三两两斜倚着打盹的人

他们的衣着是黑色的

他们的脸上带着慵懒的表情

我发现我戴着的手表已失去了价值

要是我为他们的举止悲伤

意义不在这里。我知道人都不是永恒的

得到一个地方就推动了另外的地方

我怎能不感激我的父亲

我感激他，因为他使我的生命

并不是另外的生命的简单延续

      8

祭祀被看作是活人对死者的补偿

实际是活人对自己的安慰

堂兄把我带到了你们的坟前

这里，空旷的土地一片寂静

在苍白的阳光下，我看到的是一棵树

它替代了你们，成为你们活过的凭证

当我抚摸着斑绿的树干，

头脑中一下子出现了幻影

你们再一次向我走来，步履蹒跚

伸出的手像风一样透明

除此之外，我还能看到什么

      9

又是黄昏，萧瑟的雾气已经降临

在众人的差别声中我离开了你

我既不悲伤，也不欣喜

一个人生活在哪里，哪里就是他的归宿

我终生将面对的是南方的城市

它会目睹我衰老，一日又一日接近死

到了那时，卷缩在自己的火炉旁

我是否还记得你的模样

记得这个隆冬时节

我知道，此时如果回头

你已消失在雾气中，在我的耳边

只有不断传来的乌鸦的尖叫声

把不祥彻底注进我的心底

                                                1986·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