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青春 寻找被遗落的知青亡灵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a0151t6jnxs&width=500&height=375&auto=0
寻找亡灵
2009年9月23日上午,《耕耘》在农场翠园中央广场落成。它坐南朝北,怀抱日月,北吞完达,南拥兴凯。四组铸铜雕像,高6米,重12吨,气势宏博,摄魂动魄。三代拓荒人,一部奋斗史。传情于万民之中,感动于草木之上。雕塑浓缩了北大荒整整六十年。
一进翠园,迎着朝阳,一眼便见雕像,状如巨人,披着金色的霞光,挟着清爽的晨风,伸着巨臂,立时就拥抱了你。
我久久凝望着眼前的雕塑,思绪万千。
“农场经济发展了,粮食产量上去了,硬路也铺好了,似乎什么也不缺。细一想,缺文化。方老师,你来做文化吧。”原857农场场长,现黑龙江农垦总局牡丹江分局副局长张运权的话又响在我耳边。
我很感动,也很感激张场长。农场给了我一个回报黑土地、感恩北大荒的机会,提供了一个为农场文化建设尽绵薄之力的平台,满足了我作为文化志愿者的心灵祈愿。
“这雕塑老百姓都说好,每天围着它看哪,我们为两位老师感到骄傲。”
望着凝结我和滕亚林及农场领导两年多心血的雕塑作品,沐浴着醉人的阳光和荒原的清风,一颗忐忑的心终于放下了。
然而,我的心仍然不能平静。
太阳如四十年前那样,依然那么强烈地照着大地,那么亮,那么通透,也照着我,似乎要穿透我的全身,照亮我的内心。风却没有四十年前那样硬,那样凉,那样冷漠,它在抚摸我,轻拂我,似乎在和我低语,轻轻地,软软地,暖暖地。我脑子异常地清晰,思维快速地跳跃。
几十年来,在我心中积压的情和事多么需要一个平台、一种场合、一种氛围加以倾诉和表达。我想追寻青春迷惘的脚步,寻找年轻的生命无望而富有活力的影像,我想追念青春遗落的苦闷和凄美,遥想与已然消逝但充满力度的青春重逢,我想倾诉商海浮沉的酸甜苦辣,表达成功或失败的快乐或痛楚,我想倾吐几十年来对黑土地的思念追忆和回想,表述感恩回报北大荒的丝丝情怀和内心的意愿……
在昨日庆贺雕塑落成的晚宴上,在大家都在畅诉心曲的时候,我欲言又止,忍住了。我不能诉说,不能发泄。我不能用这种方式获得内心的安宁和平静。
我在寻找北大荒,雕塑《耕耘》帮我找到了它。我在寻找青春,寻找年轻的生命,寻找灵魂,它们在哪里?它们在哪里?遥远的青春在冲击我,曾经年轻的生命在撞击我,孤单飘零的灵魂在叩问我。我便有了一种担当,多了一份责任。
“我有一个请求,能否在西山建一个原农场煤矿因矿难而死的三个知青的墓?建墓资金由我们知青筹集。”晚宴上,面对农场领导,我说出了藏在心头很久的想法。
“资金不用知青出,你们为雕塑又出钱又出力,农场也应该为知青做点事。墓,农场来做,你们做好建墓的准备就行。”彭征江书记态度朗朗,语意铿锵。
我无言,只说“谢谢,谢谢”,眼泪在眼眶里转,感激的话,一句也未说出来,心里却涌出千言万语,万语千言。
茫茫西山,荒冢何处
“文革”时期,农场改制为兵团。857农场改称为沈阳军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4师42团。农场煤矿坐落在鸡东县永安乡锅盔山脚下的一块高地上。1974年12月22日,这是一个黑色的日子。当地传说,只要锅盔山“戴帽”,就要变天,就会有不祥发生。这天,锅盔山顶愁云惨雾,阴霾重重。凌晨3时许,农场煤矿发生了特大冒顶,惨剧也随之发生了。
锅盔山
“当时,我正在底弯道巷口,只觉得一阵阴风,迎面扑来,把我的矿帽都掀翻了,随即一阵沉沉的隆隆声。”煤矿技术员,现已71岁的韩德海说,“凭经验,我想,冒顶了,完了,上面还有5个人哪!”
这天,是上海知青排长许海清的班。他们的作业面是离地表才50米左右刚过氧化层的边缘煤层,并不适合采掘。当时,为了节约资源,又时值冬季,团属各连急需煤取暖,任务紧急,矿部要求:必须抓紧时间抢煤。于是,许海清一行五人未等炮烟消散,就急忙顺着溜煤口到了掌子面,不幸,就遇到了大冒顶。
“他们死得很惨。”老韩回忆道,“许海清堵在溜煤眼儿里,被活活憋死,两根肋骨深深地插进了肺里。童小和被两块巨石夹住,人成弓型蹲在两石中间,头被夹住并劈掉了一半。杨震华最惨,全身被压扁,肢体粉碎,面目全非,惨不忍睹。唯有北京门头沟知青闫金泉和本地职工杨伯祥幸免。闫金泉脱险,杨伯祥被石头压断两指头重伤,后被海宁知青朱忠发冒死救出。”
12月27日,在42团团部朝阳礼堂为死难者开了追悼会。接到噩耗的家属们分别从上海和硖石赶来。团部追认许海清为中共党员,童小和与杨震华为共青团员。限于当时的条件,家属们只领到了一百多元钱和一些豆油瓜子。随后,即冒严寒返回。
三人遗体没有火化,集体安葬于朝阳西山墓地。
三十多年过去了,风吹草低,日晒雨淋,有谁给他们上过坟?烧过香?
风霜雨雪,日久天长,他们的坟墓渐渐隐没在莽莽荒野中。谁能知道,他们的坟茔在西山的哪个角?哪片地?
茫茫西山,荒冢何处?
他的遗像旁有一支竹笛
1997年秋天,我和妻在海宁知青王建初引领下,找到了杨震华的家。在硖石镇临河桥西的一条弄堂里,一排普通的江南民居,在尽头的一间平房,见到了年迈的杨母。
杨震华
在堂屋,杨震华的遗像挂在墙正中。他身穿棉军装,戴着狗皮帽,有一张英俊而秀气的脸,微笑着默默地看着我们。像旁边挂着一支竹笛,那是他的心爱之物。我1969年10月调到煤矿,他70年支边直接分到我班,跟着我在矿井下出生入死。72年,我调到团部中学任教,他仍在井下作业直到殉难。我熟悉他。闲时,他喜欢吹吹笛子,江南小调如紫竹调呀,很婉转。不多言语,眼很好看,脸上总有一丝笑容,淡淡的,给人亲切甜蜜的样子。
和杨母一提震华,顷刻间,老人家老泪纵横,一片凄然。她曾到当地民政局要求,把她儿子追认为烈士。告知,这是安全事故,不能追认。杨母一共两个孩子,儿子死了,只剩一女。谈及生活,凄凄惨惨戚戚。丈夫早亡,儿子又走了,全靠女儿女婿照顾,他们很孝顺。言语间,凄苦的脸上浮起一丝宽慰。
告别杨母,我和妻心情沉重。震华曾是我班的战士,正值青春年少,应该孝敬父母的时候却殉难了。我们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心中怅然。后来听说,杨母早几年去世了。这些年,硖石市政建设翻天覆地,日新月异,临河老屋不知还在不在?主人又是谁?
他们三人的墓是并排的
要给他们三人建墓,首先,要找到三十几年前的墓。漠漠西山,他们的墓在哪儿呢?
我只能和老韩商量。老韩是煤矿留在场部的唯一老人了。他虽是当时矿难的亲历者,但他没有参与三人的安葬。从技术和安全角度,他曾劝阻许海清不要急于上掌子面,起码要等到炮烟散去之后。遗憾的是,许等五人急于想完成任务,不听劝阻,终遭不测。老韩一脸唏嘘,充满内疚:“当时如果力劝,惨祸就不会发生了。”
“把他们的墓找到,好好的重新修一下,来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告慰他们的战友和亲人,同时也告慰我们自己,我们的心也由此平静些。”我劝慰着老韩。
“李永国可能会知道他们墓的位置,”老韩突然从自责中醒来,“他也是煤矿老人了,现在煤矿留守。据说,他连襟的墓就在他们墓的旁边,不妨找李问一下。”
我很兴奋,觉得希望很大,因为我认识李永国,他连襟也曾是我教过的学生。
然而,不久老韩告知,李永国那儿靠不住。我很失望。到哪儿去找他们呢?
就在《耕耘》雕塑落成的前几天,妻与学生潘建闻此消息,亦受我委托,到西山寻找他们的坟墓。时值初秋,墓地荒草茂盛,过人膝盖,大大小小的坟茔全湮没在漫漫荒草之中。望着乱坟纵横的西山墓地,两人徒劳而返。
“整个墓地,有碑有记号的不多,大多数墓没碑没名,根本无法辨认。几十年没有人光顾的坟墓,即使当年有碑记,到现在也被风雨吹打得无影无踪了。野兔和黄鼠狼倒碰到几只,见到人,一溜烟儿跑了。”妻感叹道:“如今,可怜他们已成孤魂野鬼了!”
“其实,在西山,还有不少知青墓也无法找到了。”她接着说,“一连的天津女知青李建建,因她的一封恋爱信在全连公开,承受不了极大的压力,在冬天的一个早上,在柳毛村的一口水井里自杀了。连指导员陈美林亲自处理了她的后事,葬在西山。然而,当陈美林晚年受李建建父亲之托想去迁坟的时候,跑遍西山,哪有李墓的踪影?”
听着妻的叙说,我黯然神伤。难道真的找不到他们了吗?
2010年5月下旬的一天,我和滕亚林为农场场史陈列馆又来到了857。当天,老韩兴奋地告知我,西山守墓人老杨知道矿难3人墓的位置。我一下振奋起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第二天清晨,孙文宏场长、彭征江书记、滕亚林教授、老韩和我一行5人来到了西山墓地。
墓地在朝阳西面2公里左右的高地上,说是“山”,其实只是个高岗子。四周开阔平坦,视野辽阔,荒草萋萋,绿树繁茂。绕行到墓地的东侧,车就不能前行了。墓地里没有路,连一条人践踏的小路也没有。在荒草丛中,在稀疏的四五棵松树环绕中间,依稀辨认出并列着的3人墓的模糊轮廓。“整个墓区,只有这三个墓是并排着的,”守墓人说,“你们看,东面第一个棺墓稍高些,棺木没有完全塌,应是许海清的,他是排长,领头的,接着是童小和与杨震华。”大家没有表示疑义。我当即拍下了照片,做好了方位记录,并摄下了我们5人在墓地的行迹。
农场决定由韩德海具体操办建墓,老韩欣然受命。从墓地出来,韩、滕和我即到杨岗乡石料场选购墓石。
一块长2米、宽0.7米、高1.2米的花岗石赫然躺在我们眼前,好像上帝已经安排好了的。这块巨石可一分为三,碑与棺盖俱有,不多不少,浑然天成。3人大喜:做善事,老天也开眼啊!此石当即拿下,并拟定7月10日左右完成建墓。
许海清,1949年生人
墓找到了。我和老韩分工,他负责墓地设计和施工,我负责墓碑文字。
问题接踵而来。他们3人,来自何处何校?何时来兵团?出生年月日呢?他们家在哪儿?还有亲属吗?能否搞到每个人的照片?
我和许海清都是1968年8月9日从上海第一批来兵团的。刚开始,我分配在42团21连,他在20连。当时我俩就认识。我印象中,他是普陀区前锋中学66届初中毕业生。人很热情、爽朗,又很健谈。1969年5月,我带班赴二龙山抢修二抚国防公路,他不久奉调组建煤矿。10月,修路毕,我班整体调入煤矿。至今,我还保存着他和我及另二位战友在煤矿的合影照片。
然而,他家在普陀区哪个新村却全然不知。据原煤矿副连长上海知青李继勇回忆,他去过许海清家,应在华强路铁路新村内。
6月中旬的一个周日,我和妻到铁路新村居委会查询。居委干部一脸茫然。社区民警知道我俩来意后,出主意说:只要知道哪年离开上海,注销户口,就不难找到,但需要农场公安局开具介绍信。当日,我即和农场联系。很快,连同童小和的介绍信就传真到我手中。然而,令人失望的是,1968年的户籍档案多如牛毛,又未进入数字管理,要寻找他们,犹如大海捞针。再碰上上海世博会期间,派出所无暇顾及。后托人到石泉派出所查询,回答是1954年生人,显然不确。查询到此搁浅。
我想起许生前有一未婚妻,是浙江海宁长安人,也是70年到煤矿支边的海宁知青,叫吴水珍。我即刻与长安战友龚建国、李翔燕联系,让他们寻找吴水珍打听许海清的情况。不日,消息传来,吴现居杭州,中风后身体欠佳,但她清楚记得许海清是1949年生人,然出生月日不详。其父是铁路工人,老共产党员,也早已失去联系。
即便如此,许海清的基本面貌已经清晰了。
我们觉得,童小和回来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使原本茫然无绪的童小和的情况豁然开朗。
我并不认识童小和。他1973年从5连调入煤矿时,我已调入团部中学。纯粹出于偶然,为了替农场场史陈列馆征集知青旧物,我和原农场教师上海知青徐松仪聊了起来。不经意中,不但从他那里收集了不少珍贵的知青旧物,而且打听到与童小和同时调入煤矿的战友冯祖龙。当我和冯祖龙联系上并告知要为童、许、杨3人做墓需要童的资料时,冯祖龙十分激动,当即表示一定设法与童小和家人联系。
从冯那里得知,童小和是杨浦区民青中学68届初中毕业生,1969年5月支边42团5连,1973年调入煤矿。然出生年月冯祖龙不清楚。
6月下旬的一天晚上,我突然接到了童小和胞妹童小平的电话。她从冯祖龙处得知要为童小和3人做墓的事,全家激奋。童兄弟姐妹7人,他排行老六,和童小平是龙凤胎。
“童小和回来了,我们觉得,童小和回来了!”
童小平在电话里激动地大声重复着上面的话。她滔滔不绝地诉说着思念童小和的往事,无限深情地叙说找寻胞兄的坎坷经历和全家的不幸遭遇。
童小和去世后全家合影
90年代,他们曾到过哈尔滨。登上哈尔滨最高的电视塔顶,遥望着东方,不知密山在哪里。只能朝着东面,朝着密山方向,磕头作揖,遥祭小和。由于童小和的不幸遇难,他母亲急火攻心,不久便离开了人世,父亲也相继忧郁而死。一家人东奔西散,胞妹插队贵州,三哥下乡崇明,因弟亡而精神恍惚,至今不见正常。听说找到了小和当年的坟地,并要重新立碑建墓,兄弟姐妹6人,欣喜若狂,奔走相告,喜极而泣。欲相邀面谢。
见面的那天,我婉谢了童家的礼物,只要求他们提供童小和的生前照片和出生年月。告知墓做成后即可前往,并温馨说明,墓是农场做的,要谢,就谢农场。当场,胞妹童小平告知了小和的出生年月,第二天,其夫送来了小和的照片。
杨震华的家人已无从查找,照片从他的战友处经反复征询也无从获得。从海宁政协副主席知青画家杨涤江处获悉,杨震华是1951年生人,为硖石东山中学68届初中毕业生。
经上海奉贤海湾园吴伟敏总经理相助,无偿为许海清、童小和做了4寸烤瓷遗像。杨震华像暂空缺,待日后找到再补上。
随后,我整理成如下文字,发给了正焦急等待做碑的老韩:
许海清,男,1949年生。上海市普陀区前锋中学66届初中毕业生,1968年8月支边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42团20连,1969年调煤矿。1974年12月22日殁于矿难。
童小和,男,1951年10月31日生。上海市杨浦区民青中学68届初中毕业生,1969年5月支边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42团5连,1973年调煤矿。1974年12月22日殁于矿难。
杨震华,男,1951年生。浙江省海宁硖石东山中学68届初中毕业生,1970年7月支边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42团煤矿。1974年12月22日殁于矿难。
农场西山墓地
2010年8月13日清晨,857农场朝阳西山墓地。
经过夜雨的洗礼,朝阳场部早晨的空气显得格外清爽,沁人心脾。墓地像被洗过一样,清新翠绿,散发着一股清幽而肃穆的气息。
农场党委书记彭征江、民政局局长杨艳斌、宣传部部长沙伟、广播电视局局长小蒋、办公室主任小陈、老韩和原煤矿知青4人,还有农场电视台记者等10余人驱车来到3人新建墓地。
新墓地坐落在西山的东南角,处在新旧墓区中间线的边缘上。四周绿树环抱。墓区有环形道,墓之间有通路与草坪,布局得体有致。自然形态的三块墓碑分别矗立在亡者的墓前。墓盖用整块花岗石制成,厚实、大气、凝重。墓的底基用细沙夯实,既透水又防湿。这是由老韩精心设计并组织施工,匠心独用,一片苦心。三个大型花圈斜放在墓碑前。彭书记主持仪式。亡者的生前战友张小毛、王克超、朱慧珍和我,在他们墓前洒上整瓶北大荒白酒,点上上海带去的香烟,供上当地的瓜果,大家在每人墓前深深地鞠躬。
方国平祭奠死去的知青战友
我在亡者的墓前,细细地诉说着,轻轻地祈祷着:
你们听见了吗?亲爱的战友,我和小毛、克超夫妇看你们来了,你们感觉到了吗?三十六年了,你们默默地承受着孤独、寂寞、沉沦和消亡,承受着凄冷、忧郁、痛苦和失望。你们终日在游荡,在飘零,在盼望,在怨恨。你们在想念父母,在想念亲人,在想念战友;你们在寻找亲人,在寻找战友,在寻找自己的灵魂。今天,你们回来了,回家了,我们又见面了,好陪着你们说说话了。不久,你们的亲人也会来看你们了。小和,你知道吗?你的亲兄弟亲姐妹你的全家马上就来看你了。
你们不应该死,你们那么年轻,那么青春,那么有力,那时你们才二十几岁呀!你们的父母眼巴巴地想着你们,你们的兄弟姐妹泪汪汪地盼着你们,你们的战友忧郁地望着你们,盼望你们回来,盼望你们回来呀!
在这个世界上,能有几个人知道,你们是在怎样的情况下以怎样的姿势,走完你们人生的最后里程?又有几个人知道,那个惊心动魄痛心疾首令人撕心裂肺的惨烈时刻?
今天的阳光特别好,那么亮,那么暖,你们感觉到了吗?农场的场长书记,还有司务长的儿子小蒋他们也来看你们了。他们在读你们,因为你们是一部书,一部大书呀!
你们可曾看见农场的惊人变化?可曾听见农场发展的步伐?可曾闻到大田里稻麦的花香?可曾感到黑土地那强有力的脉搏的跳动?
你们现在长眠在北大荒的怀抱里,有农场关怀着你们,有战友来看望你们,有亲人来守望着你们。他们会把你们永远放在心房最温暖的地方。你们还冷吗?还感到离开人世的孤单吗?
泪水充满了我的眼眶,也浸满了战友和在场所有人的眼眶。大家默默地向他们告别。四周一片寂静。
“其实他们是不应该死的。”冯祖龙回忆道,“当时我打中班,我是打眼儿放炮的。快下班了,我懒得装炸药放炮,就留给下一班了。许接班后,接着放炮,就出事了。我是因懒得福,躲过一劫。”冯如实说。
“如果许海清听劝,也就躲过去了。”
“如果不急着赶任务,如果按正常的操作规程办,如果……”
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不该发生的有可能发生。历史没有如果。我们在寻找故人故事,在反复寻找历史的细节中记录历史,从中我们能读到什么呢?年轻的生命毁灭了,青春被摧残了,是大自然的惩罚?还是对人性缺乏最基本的关怀和尊重?我们在寻找和记录历史的同时,能找到历史的公正吗?
死难知青新墓的落成,作为农场的重要新闻,在电视台联播了3天,并制成光盘作为资料留存,同时赠送给了当时在场的煤矿知青。煤矿知青集体赠送农场的锦旗,悬挂在农场党委办公室的墙上,上书“魂系857,感恩黑土地”。
17日,童小和的家人齐集朝阳,祭奠了寻找三十几年日思夜想的亲人的亡灵。在改革开放三十年后的今天,一家人终于在857黑土地上团聚了,尽管是阴阳聚合,这也是人性最好的和谐啊!
他们一家满怀感激之情,深深拜谢了农场,深深拜谢了黑土地。
等待灵魂
妻对我说:“一连李建建85岁的老父亲写了一篇他女儿自杀的回忆录,文章已收在《青春纪事》里,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老人李德宣把书给寄来了。”
我拿过书,翻到第47页,一行行带泪的文字跳入我的眼帘:
李建建1971年1月8日失踪。20日,一连附近柳毛村有老乡报告,在村头的一口三四十米深的井里捞上来一条白格子围巾。经辨认是李建建的。连里马上派人下井,打捞上了李建建的尸体。尸体形貌未变,像冰雕的女神,静静地躺在白皑皑的雪地上。她的身上系着一根绳子,绳的另一头系着一块石头,她是以必死的念头投井的。
年方十七的建建清纯漂亮,一个浙江男知青喜欢上了她。男知青悄悄地给建建写了封信。没想到,信不知怎的被人送到连里,在全连大会上批判:一封信竟有二十几个爱字,小资产阶级情调那么严重。当时兵团规定,男女青年三年内不准谈恋爱。出事的前一天,建建被女副连长找去谈话,意思要她加强学习,不许谈恋爱。建建感到了难堪的压力。周围的议论渐渐多了起来,带刺的话语,捕风捉影的描述,成了建建不能承受的沉重。她没有向自己的小姐妹倾诉,也没有向连队领导表白,更没有向父母诉说。就在第二天的早上,在那个积雪的小山坡上,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雪地里向前走去。------
26日上午,建建葬于团部朝阳烈士陵园。下午,团长政委来看望我俩,给了一些表达心意的慰问品:黄豆与瓜子。当晚,团里派两名建建的同班战友陪同我俩乘车返津。寒夜里,整个车厢只有我们4人。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大年三十!
“四个子女中,我最对不起建建。”这是建建母亲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而今,她也去世十年了,找她心爱的女儿去了。
阅毕,我唏嘘不已。一个花季少女,清纯美丽可爱的生命,早许海清他们4年殒灭了。文中提到的“朝阳烈士陵园”,应该就是西山墓地。朝阳墓地有两处,一处在西山,农场职工死了,一般就埋此处。一处在东山,是专门埋“劳改犯”的地方。据农场老人回忆,当年“劳改犯”死了,用破席或破被一裹,扔东山坑里埋了。857农场早年是沈阳公安局辖下的劳改农场。当年的东山墓地早已不复存在。
妻对我说:“我想到天津去,看看建建的父亲,好不好?”
“好,你去,我陪你去。”我说。
“能否找到一个共同的东西,把那些死后葬在农场现已找不到的人,不管是知青,还是转业官兵,不管是病死的,还是车祸,或其它原因,都整合在一起,共同纪念他们,让我们活着的人,经常想着,这样,我们心里好受些。”妻说。
我想起有人提到农场修配厂上海知青陆连福患出血热,死后埋在西山。现坟冢何处?
我想起原农场场部中学教导员58年转业军官刘富,墓前没有生卒年月的残碑;
我想起北大荒老作家郑加真说起,在大小兴凯湖中间的湖岗上,当年不少“右派”死后埋在那里,想去看看;
我想起云山农场场长张明亮跟我说,原20连副连长沈聆儿当年自杀后,也埋在西山。他是浙江湖州知青。明亮曾给我一份当年修建云山水库时1958年从北京下放的中央国家机关干部和军委各部军官名单,共计502名,已知健在的120人。他们“自然规律”了?葬在何处?水库旁?老家?
我甚至想起1300多年前镜泊湖畔“海东盛国”的那些靺鞨幽灵和宁古塔流人的踽踽英魂------
只要一想到这些,我内心就无法平静。我要继续寻找。寻找他们的历史,寻找他们的真实,寻找他们的灵魂,在寻找他们的同时寻找自己。在寻找中停下脚步,等一等自己的灵魂,在相遇的那一刻,求得心灵的安宁和平静。
深夜。青灯下,我代表24位上海知青草拟了一份给857农场的提案:
八五七农场党委:
我们是农场上海知青。几十年过去了,我们从青年走到了老年。然而,我们无时无刻不在眷念这片曾经养育和历练我们的神奇土地。改革开放以来,我们耳闻目睹了农场的沧桑巨变。我们被农场惊人的科学发展所震撼和感动,同时又感受到极大的鼓舞和振奋。感奋之余,我们冷静地思考农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怀旧和感恩的情怀交织在一起,像蚕丝一样萦绕着我们的心灵。“回农场看看”和“为农场作些什么”的意念像钟摆撞击和拷问着我们。在农场党委的关怀和激励下,我们参与了大型主题雕塑《耕耘》的建构,为场史陈列馆的建设倾情献物。我们力所能及,努力为农场的建设和发展尽一份绵薄的力量。
近年来,不少知青和知青家属时常怀念在激情燃烧的岁月亡故的知青和献身黑土地的其他人们。然而,几十年的风霜雨雪,他们的坟墓被侵蚀,有的消失,有的埋没,有的化作尘土。在朝阳西山墓地,不少知青墓几十年来无人问津,无碑无名,隐没在荒野草丛之中。
我们在寻找他们,他们的亲人在寻找他们。
原一连因恋爱而自杀年仅十七岁的花季少女,天津女知青李建建,一九七一年冬埋在西山。她当年的连指导员陈美林在世时到西山未找到,一连的知青曾经到她自杀的那口井凭吊过,她今年八十五岁的老父李德宣写下回忆录,希望她的亡灵回到已故母亲的身边。
原修配厂上海知青陆连福,患出血热病故,葬于西山。而今只见荒草,不知荒冢何处?
类似事例很多,有找到的,但大多数至今无法找到。像原煤矿因矿难而殁的三个知青,在农场直接关怀下,有幸建墓立碑,成全了亡者和生者的心愿。然而,亡魂仍在游荡,还在飘浮。他们默默地承受着孤寂、沉沦和消亡。他们在寻找我们,在寻找他们的亲人。
我们的心情沉重。不管何种原因,他们把青春和生命献给了北大荒这片土地。他们可能是知青,可能是投笔戍边的知识分子,可能是转业官兵,可能是投亲靠友的“盲流”,可能是“右派”,可能是“劳改犯”,可能是------。黑土地下有他们的亡灵,我们的家园和大厦下面有他们的白骨。我们不能忘记他们,北大荒不能忘记他们,八五七不能忘记他们。我们应该为他们建立共同的纪念碑,让后人永远记着,让历史永远铭记。
为此,我们郑重向农场作如下提案:
1、为开发和建设八五七农场而献身的有名或无名已无法找到的亡故的人们建立共同的纪念碑;
2、此碑可由知青设计师无偿提供设计方案。建造费用由知青集资,与农场共建;
3、此提案如能成立,请立项确认。建议在明年建场六十周年场庆前建成。
此提案,望酌并盼复为谢!
致
北大荒人的敬礼!
提案者:上海知青 汤耀昌 徐福缘 曹顺德 闻雪红 梁幼铭 华 菲 缪慧芬 许雪英 吴健军 严玲珍 朱爱珍 姚守诚 王维平 罗文凤 贾小平 张炎平 王淑芳 李继勇 史淑琴 张小毛 王克超 朱慧珍 孙品如 方国平
执笔:方国平
2010、08、31
很快,孙文宏场长、彭征江书记给予了明确回复。“经农场党委讨论决定,同意此提案,请尽快做出设计方案和预算。争取明年六十周年场庆前建成。”农场党委办公室小宋迅捷电告了农场的决定。
我感到了莫大的欣慰。
时代在进步,人性在回归。我在寻找,大家也在寻找,在寻找中继续寻找。我想,其实他们离我们很近,只要我们有一颗善待历史的良心。
本文选自:方国平著《寻找亡灵》 作家出版社
长按左边二维码关注 红色边疆荒友家园公众号 点击下面阅读原文访问 红色边疆荒友家园网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