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留在了北大荒!
陶玉胜是个北京知青,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二师十四团新建21连的第一任司号员。
1969年的珍宝岛事件过后,战争气氛有些缓和。刚组建不久的兵团又开始加快了扩建整编的速度。
我们团按照原订规化,决定从二队(后来的22连)抽调一男一女两个班,从五队(天津庄,后来的16连)抽调一男一女两个班,由闫学根任排长(天津老高中知青)。到18连以南,22连以西的小团山下,去开垦那片泡子地,组建21连。我就是当时16连抽调的那个男班的班长。
新建连队白手起家,艰苦创业自不必说。转过年,连队建得稍微有了点儿规模时,团里又来了大批68、69届的四地学生。在分给21连的北京学生中,就有陶玉胜。
陶玉胜长得白白净净,中等个子,有点儿驼背(水蛇腰)。留个学生头,脑门儿上老是斜挂着一小撮头发,一颠一颠的。说话就笑,左边有个单酒窝儿,很喜兴的一个北京孩子。
和陶玉胜一起来的同学们都管他叫“陶三儿”,因为他在家里排行老三。刚来时分到我们排里,我就按北京人叫自己家人的习惯叫他“三儿”。他也顺着叫我“大哥”。是北京人那种土音的叫法,叫;“嘚哥”。
“三儿”小伙子人长得精神,又随和,干活肯卖力气。在连里挺有人缘。
“三儿”爱干净,老爱穿件海魂衫,真正水兵服宽条的那种;一道白、一道兰。外边套件“的确良”白衬衣,能透见里边那一道一道的兰条。
这批知青来了没多久,兵团加强部队正规化建设,团里给各连培训司号员。连长刘凤彦(天津老垦荒,是我在兵团八年中最敬重的一位长者。在我的「封尘札记」中另有追忆)跟我们一商量,就把陶玉胜派去了。
从团里学习回来,“陶三儿”当了连里的司号员,成了连部班的人。自此,我们毎天都听着他的号声:出操、上工、就餐、熄灯……。
可是,正当人们刚刚习惯了听着他的号声,每天按部就班时,号声却断了——陶玉胜死了!
陶玉胜死于一个“偶然”!
71年的夏天异常的焱热,正是三夏大忙的季节,陶玉胜得了“感冒”。起初谁都没当回事,就是每天听不见号声了大伙儿有点儿别扭,都盼着他快点儿好起来。毎天晚上收工开饭的时候,老能看见炊事班的人给他的宿舍端去一碗“热汤面”上面卧一个鸡蛋,那是当时的“病号饭”。
大约有五、六天的光景。那天下工回来,大家惊喜地发现陶玉胜“好了”,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笑呵呵地站在连部门口跟大伙儿打招呼呢。就是脸色苍白,显得有点儿瘦。大家就都跟他开玩笑、打招呼,问他是不是病号饭吃腻啦?嬉嬉哈哈的。可是谁都没有想到,应该说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这是我们的“陶三儿”跟大家伙儿做的最后的抉别!
事情过后,连里有一个传播很久的,人死之前有“回光返照”一说:
说是那一天,躺了几日的陶玉胜,吃过午饭突然精神起来了。像个好人一样,起来就收拾屋子,整理床铺,盖了几天的被子拿出去晒。把床单、脏衣服都洗了。还光着脊粱打了盆水把全身洗了个干干净净。又让文书给剪了头发,这才换上新衣服,说是等大家下班了见见大家。按照“回光返照”的说法,说他这其实是给上闫王爷那儿去报到做准备呢。这还不算,让人觉得更有点儿耸听的是,说;晚饭“三儿”是和连部的人一起吃的,而且吃的挺多。睡觉前又特地跑到小卖部买了两条九分钱一盒的烟,放在脚底下的褥子下边。还嘟嘟囔囔地说:以后恐怕没时间买了。临睡觉前,一反常态,把平时在屋里随便放着的东西都收拾进箱子里,只在枕头底下放了一套干净的裤褂,然后才躺下说:这回可以放心走了。等等… …。(那两条烟后来在给他收拾遗物时我倒是见了,是当时最便宜的那种烟,没有牌子,白纸包装)
当天夜里就出事了。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半夜时分,陶玉胜突然发起了40多度的高热,胡话嚷得一遢糊涂。被吵醒了的同屋里人一看,陶玉胜已经不醒人事。就赶紧叫起了连里的领导,又跑到女宿舍叫来了卫生员(也是一位知青)。卫生员一看这情况,赶紧先给陶玉胜打了一针退烧的“安乃近”。又跟连长说:看样子恐怕够呛,连里条件有限,得赶紧往团部医院送。这一下,人们就开始四下忙着找单架,有人去家属区叫来了开“尤特兹28”的王师付发动车。后来是连里边的谁和文书一起去的我记不清了。只记得走了没多久,文书又跑回来叫机务上的人启动拖拉机,带钢丝绳去拖车,说是28在后面地里渥住了。(那时候还没修通去团部的路)等都忙完了,已经是后半夜了……。
那天晚上回到宿舍,我一夜没睡好,老做梦:迷迷糊糊地,就看见“陶三儿”穿着隐约透出兰条的白衬衣,干干净净地,笑着向我走来。到跟前跟我说:大哥,我要回家了,有什么要带的东西吗?我说:没有,回去给老头儿老太太问好。他说:行,那我走了啊!说完,就在我眼前那么慢慢地、慢慢地、往后退。一边笑着、点着头,头发还一飘一飘的。白衬衣是那么白,隐隐地透着兰条,清清楚楚的,慢慢,慢慢地退去了……。这个梦至今几十年了,我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好像是昨天做的。
第二天一起床我还想着夜里的梦,心里就别扭,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在食堂吃早饭时,大家都在议论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我就跟同桌的人说了昨天夜里的梦,又说:老人们都说梦是反梦,别怕是三儿他……。话音未落,突然有人从食堂门外跑进来,带着哭腔喊了一声:陶玉胜死啦!跟着放声大哭。吃饭的人都楞了,不一会儿,整个儿食堂就哭成了一片。但是,大家就是哭着也没有完全相信;昨天还那么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会死了呢!?
确切的消息,是连长带着全连班以上干部和陶玉胜的要好同学们赶到团部医院,向遗体告别时,得到正式通知的:
“据初步诊断,陶玉胜死于‘安乃近’过敏中毒。护送陶玉胜来团部医院的女卫生员已被团里隔离审查。”
还有人说卫生员当时就被吓哭了!其实他们说的都不对。她早就哭了,但不是吓的,是急哭的,我看见的;
当初在连里看到陶三儿不醒人事的样子时她就哭了,让连长快派车往团部送人时她就是哭着说的。她和陶玉胜那时和所有的知青们一样,都还是不满十七、八岁的童男玉女,大家两小无猜,关系都好着呢。陶玉胜死的时后她就在旁边,那时候的哭才真是吓哭的呢!一个城市来的女学生,培训了几天就当了卫生员,恐怕连真的死人都没见过,何况死的是跟自己朝夕相处,同一个连部班的战友呢!
但是,陶玉胜真是中毒死的。而且就是因为那针“安乃近”。
遗体告别是在团部医院走廊最后边的一间屋里进行的。没有他的家人,按团里的意见,给陶三儿家发的电报是:“陶玉胜病危,速来人”。为的是怕家人知道真情后着急、惊慌、路上出问题。那时候,从北京坐火车再倒汽车到团部,中途不耽搁,需要三天两夜。所以我们告别时,家人还都没到。
陶玉胜的遗体已经被装估好了;一身新绵军装,没带帽子,平躺在一张放在屋子当中的单人病床上。据说,按当地的风俗习惯,死了的人无论冬、夏,入殓都要绵装,下葬时再带上帽子,怕黄泉路上冷。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真正意义上的死人,可能是太熟悉了,一点儿也没有害怕的感觉。大家转着圈往外走的时候,我站到了床边,从正面仔细看了一下陶三儿:中毒而死是无疑的了,耳、鼻、眼、嘴、都塞着药绵花,“七窍流血而亡”。这使三儿的脸看上去有些变型,不太像他了。我闭上眼睛,努力回想昨天以前“三儿”的样子,再睁开眼看,还是不太像。我把他搭在额头的那撮头发往上捋了一捋,摸了摸他的脸,轻轻地道了一声:三儿,回家吧!泪水便夺眶而出……。
死了个知识青年,无论如何团里都是很重视的。没有死者家属的到来,尸体是不能随便安葬的。当时正是酷暑季节,团部医院又没有冷藏房。为了防止尸体快速腐烂,特地从佳木斯运来整车的冰块,镇在尸体的周围並封闭了停尸的屋子。
关于“死亡原因”是否真的属于“医疗事故”或是有其它什么原因的确定,还惊动了宝泉岭师部,因为这牵扯到了另一名知青的命运。师、团两级有关部门重新做了大量的调查研究。还从兵团医院请来了专家,对陶玉胜的死因进行了分析、化验、会诊……,最后的结论仍然是“安乃近”中毒。但是,“内因”有所补充:据说当时的国家卫生部对于“安乃近”的使用已经有了明确规定:鉴于“安乃近”的过敏率只有千分之三,因此在临床使用前不必进行“皮试”。卫生员当时的临时紧急处置是完全正确的,不属于“医疗事故”。死亡原因在于;陶玉胜正好是那千分之三中的一个。
事情过后,我也曾经做过一个分析。我认为,其实致使陶玉胜真正的死亡原因应该有两点。一,太年青:当年小六九的学生们到边疆时,很多人还不满十七岁,简直都还是孩子,根本没有生活自理的经验。何况当时条件又是那么艰苦。二,我觉得,本来应该不会中毒的,应该另外事出有因;
“回光返照”一说我当然不信。我认为;头一天陶玉胜的病是真的好了。事情坏在他久病初癒就洗了个澡,而且是冷水澡(井水,即使是夏天,北大荒的井水也是冰凉刺骨啊)。他本来病还没好利落,再被凉水一激,成了“复发性重感冒”,这才有了夜里的高烧。关于“千分之三”一说,我认为:如果在平时,陶玉胜要是一般普通的发烧,打针“安乃近”退烧肯定不会中毒。而当时的情况是;他已经病了一个礼拜,身体状况极度虚弱,又加上二度感冒,是在最没有抵抗力的情况下挨的这一针,这样才进了千分之三之中。
就像人喝酒一样,在不同的身体状况下,人对酒精的反应程度是不一样的。同一个人,有时喝上一、二斤都没什么事,可有的时候喝上一杯,甚至一口,就会醉得不醒人事。我觉得,“醉酒”和“药物中毒”都是人体内的一种化学作用,绝对跟人体当时的健康状况有关。我在出国前学了一段医,学习时,曾跟教学的医学老师们探讨过陶玉胜的病例,老师们说:我的推论成立!
不管怎么说,卫生员“无罪释放”了。可怜一个忏弱女孩,初韵世事便遭此一击,其悲惨之状我想恐怕也跟死一回差不了多少。
陶玉胜的父亲和二哥是在发了电报的第五天头上才赶到团部的。白发人来送黑发人,那悲痛之情自不必说。但还是当天就做出了在本地下葬的决定,因为尸体已经开始腐败了。
陶玉胜被就近埋在了团部后山的半山坡上。坑挖得很浅,一口薄薄的棺材半截儿露在地表上面。有当地人说:这是本地风俗,是为了使亡人早日托生。
写到这里,泪水沾襟。我想:四十多年了,我们的“三儿”应该早就托生了吧?!
最后,在这里填上几首小词以慰祭死者的亡灵:
恰含苞欲放,正欲放,遭严霜。
翩翩花季,横遭夭折,魂断他乡!
叹世间;
道人生无常,恨无常,空愁伥。
黄泉路上,殊路同归,何必匆忙?
慰亡灵:
怨英年早逝,既早逝,且安祥。
天机无卜,尘缘已定,谁人能挡!?
这真是:
陶瓷壁洁易损伤,
玉珠倶碎粉飞扬。
胜天须有神力在,
殁殇终堪痛断肠。
补后记
去年春节前,我随艺术团到宝泉岭演出,中途到共青农场(原来的十四团部)参观博物馆。我抽空跑到修缮得如公园一般的后山坡上,凭记忆寻找当年埋葬陶玉胜的坟墓,遍寻不见!早已不是当年的景象了。我纠结、我无奈、我怅惘我这位荒友兄弟的命运!我站在山坡上面向苍天大声呼唤;三儿,你在哪里?哥哥我看你来了!
找到了一张三儿在连里时唯一的一张遗照(右一微笑者)
來源:简书唐漢_2f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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