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河上的恸歌
1998年秋季，为纪念知识青年上山下乡30周年，我受哈尔滨报业集团编委会的委派，来到位于三江平原上的产粮基地——黑龙江省农垦总局宝泉岭管理局二九0农场收集知青资料。
此时的农场知青办早已撤销，知青工作没有专人管理，场办也没能提供太多有价值的线索。秋收大忙季节，我不好诸多打扰，干脆躲进农场史志办公室，独自翻阅着农场历年的简报和史料。不经意间，在农场1970年不多的场志资料中，挤在角落里两行平淡的小字揪起了我的心：“1970年9月，在团里开展的小秋收活动中，三营三十连四名北京女知青在过高力河时翻船，全部身亡。”，因为年代久远，场志中没有记载四位女知青的姓名和她们罹难的详细经过。
“四名女知青都叫什么名字？”“她们长的什么样？”“多大年龄？”“青春花季是怎样凋落的？”“算不算功臣？”“算不算烈士？”“什么叫小秋收活动？”“高力河在哪里？”“她们的坟墓还在不在？”一连串的问号闪现在我的脑海里。她们都是我的知青战友，为了响应祖国的号召，为了开发建设北大荒，毅然从祖国首都来到条件艰苦的边疆，毫不吝惜地把青春和生命献给了北大荒，难道连个名字都不能留下吗？记住她们的名字，整理她们的事迹，留下这段历史，是记者义不容辞的责任，我们决定立即起身去三十连采访。
我的坚定态度感动了二九0农场的领导，破例出了一台吉普车，当天前往三十连。在农场宣传部长潘光明和团委书记洪宇的陪同下，吉普车在低洼不平的树趟子中颠簸前行，来到高力河畔已经是午后斜阳。当年的八团三营三十连如今已经改成二九0农场第三十生产队了。
野百合花开了又败，大杨树叶绿了又黄。28年过去，高力河水还是那样湍急地向前奔忙，四姑娘山还是那样端庄和宁静。连里的知青全部离开了这里，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没有人记得她们的名字，没有人再提起她们当年的壮举，后生们只知道高力河边的那座小山埋着四位美丽的姑娘，从此这座无名小山有了好听的名字——四姑娘山。每当有小孩子淘气啼哭时，大人们都会哄着无知的孩子们说：“别哭！千万别惊动四位美丽的姑娘！再哭？四姑娘就下山把你们领走了！”生产队的老年人几乎都知道山上确实埋着四名漂亮的北京姑娘，至于叫什么名字真的记不清了。
汽车开到四姑娘山下，我拼命搂采着身边每一朵艳丽的小花，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含着怀念，惋惜，痛心，拖着难言的沉重，一步一步向山上蹬去。在当地老职工的引领下，我们在树林里转了好半天，终于在几棵大树下，找到了四位北京女知青的墓地。看来已经好久没有人来了，坟头上的荒草足有一人高，坟包很平，如是不仔细辨认，很难找到。欣慰的是当年为纪念这四位女知青栽下的四棵青松长的又粗又壮，足有一抱粗，十多米高。听说，当年连里还为她们立了墓碑，可惜我没有找到。
除了几只老鸦凄凉地叫着，周围是一片无声的死寂，想起四位知青战友在这远离故乡蒙蒙迢迢的地方，孤寂地躺了整整28年，禁不住潸然泪下：“知青战友们！我代表北大荒的知青来看望你们，当年我们曾怀揣梦想一同走进黑土地，离开时你们却不能和我们同行，虽未曾谋面，但心中依然难过，我为你们的风采感动，我为你们的青春惋惜。我会尽我的努力，让更多的人知道你们的事迹，记住你们的名字！”随后我把鲜花一朵一朵轻轻盖在她们的“身”上，伫立许久，哽咽无语。直到陪同的向导反复催我，才一步一叹息三步一回头地离去，此时百感滋味云集在心头。
随后我步行着来到四位女知青遇难的高力河畔，面对着缓缓流淌的高力河水，我呼喊着，寻找着，极力追思着四位女知青的模样。短发？羊角辫？绿军装？花小褂？庄稼地里干活一定是风风火火，你追我赶。走起路来一定是歌声不断，笑语飞扬......农场用车子把唯一见过四位女青年的李兰增老人从外屯接来，手指着当年出事地点，这位68岁的老人苍凉地追述起28年前那段难忘的往事。
四位遇难女知青的名字是：李延芬，张慕洁，佟凤霞，李秀琴。1968年10月从首都北京来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二师八团三营三十连（现二九0农场三十队）女工班务农。个子高大，性格开朗的李延芬任团支部委员，女工班长。在她的带领下，女工班的战士们，个个生龙活虎，朴实能干，庄稼活拿得起，放得下，样样活计干在男青年前头，一连着两个春节大家都没有回家，一直干到1970年的秋天，抢晴天战雨天，赶在国庆节前把麦子率先收进了仓。团里号召青年们组织突击队，去高力河对面的山上去搞小秋收。对于这样重要的任务，女工班当然不能落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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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1970年9月27日，李秀琴，佟凤霞，张慕洁等八名女知青在班长李延芬的带领下，一大早就随几名男青年乘着小木船渡过了高力河，兴匆匆到河对面的小树林里去采集橡树籽。野外的风景和姑娘们的心情一样的好：秀山碧水，天高气爽，树叶金黄，野花飘香......总是在大田里劳动，很少出门的姑娘们开心极了，她们用绳子打好了防蛇绑腿，每个人都提着一个大篮子，连蹦带跳，叽叽喳喳，穿行在林间。橡树籽，山里红，榛子，蘑菇，木耳......姑娘们不直腰，仅用半天时间就完成了预定的采摘任务，为了再超额更多些，姑娘们中午每人只啃了一个馒头，顾不上欣赏美景，没有片刻的休息，下午又接着干了起来。
下午四点左右，老天突然变了脸，天昏树摇，狂风打脸，雨点散落，姑娘们急忙跑向河边。“快点上船，你们第一船先走，”老船工梁兆明命令女知青上船，八位女知青推来搡去，谁也不肯先走。“让女知青先走，我们断后，”在几名男青年的坚持下，李延芬等八名女知青全部上了小木船，还不忘装上她们的小秋收战利品，使原本只能载5人的小木船超员超重，飘飘悠悠，在风雨中摇晃着驶向河心。
此时，河面上风更大，浪更急，小木船失去了方向，在河面上猛烈颠簸着。八位女知青衣服全被雨水打湿，又惊又怕，瑟瑟发抖挤在了一起，“不要怕，团结就是力量！我们一定要沉住气，不要乱动，听从指挥！”班长李延芬在风雨中反复鼓励叮嘱战友。
4点20分左右，天边一片黑，小船颠簸得更加厉害，一个黑浪打来，小木船被掀翻在风浪中，八位不会水的女知青和船工梁兆明全部落入水中，她们在水里呼喊着，挣扎着。有经验的船工梁兆明死死抱住一根船桨，挺直身子到水面上深深地换了一口气，身边的四名女青年先后拽住了他两个粗大的胳膊，还有衣襟，领子。梁兆明和这四位女知青幸运地浮出了水面，而李延芬，张慕洁，佟凤霞，李秀琴这四位不满20岁的北京姑娘，却消失在风浪中，再也没有露头。
“不好了，女知青落水了。”消息传到连队，指导员立即带领武装排战士跑步来到江边。会游泳的青年扑通通跳进河里，边扎猛子边捞人。包括老人，妇女和学生，连队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来了，黑压压地站在河畔，一遍遍地呼喊着姑娘们的名字，她们不相信这样年轻的姑娘会忽然离去，幻想着奇迹的出现，姑娘们会拖着疲惫的身躯，笑呵呵地从下游走回来。
为了不让女知青们飘走，附近边防战士在高力河的下游落下挡网，河边所有的渔民都赶来，打开网具，一遍一遍地划船拉网搜索，胳膊划肿了，手磨破了......为了寻找为北大荒献身的女知青，他们毫无怨言。
晚6时左右，女知青李延芬的遗体浮出水面，她的头发有些散乱，但军装依然整齐，神情宁静安详。“我们不能让她走。”上海女知青李艳红一下子扑上去，嘴对嘴为李延芬做人工呼吸，半人小时过去，没有效果，周围顿时一片哭声。
当晚，女知青张慕洁，李秀琴的遗体也被渔民们打捞上来，她们的表情坦然，平静得就像在睡觉。张慕洁的裤兜里还装着刚刚采摘的橡树籽。连队里有人送来了自家的新棉被，盖在了三位姑娘的身上，她们的遗体被抬回连部，平放在她们曾经憧憬的北大荒的土地上。整整三天，全连的人自发为她们守灵，生怕惊动了她们的美梦。然而，高力河边，仍有人在昼夜伫立着，守候着，他们一遍一遍地呼唤着佟凤霞的名字，盼望着她能奇迹般出现在战友面前。
两天以后，连队指导员接到同江县渔民打来的电话，他们在江边打鱼时捞到一位女青年的尸体，从上衣口袋里找到的食堂饭票证实，她是八团三十连的职工。连长立即带领李兰增等两名老职工赶到同江县江边，见到了已经离开他们50多个小时的佟凤霞，只见她全身浮肿，衣服破碎，腹部已经被鱼虾咬烂了。三人凑钱买了一口新棺材和一条新毯子，将佟凤霞的遗体入棺运回连队。
1970年9月30日，八团三十连为四位因公遇难的女知青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并一致通过把高力河畔一片风景秀丽的小树林用于安葬四位女知青。时过28年之后回忆起当年女知青下葬时的情景，68岁的李兰增依然情感动容：全连每个战士都铲上了一锹土，当场哭昏了十几名女知青。全连知青在四位女知青的坟墓周围栽了4棵青松，并立了一块墓碑，以示永久纪念。
加急电报一次次打到北京，由于各种原因，女知青的家属都没有来。多年之后，也在北大荒下乡的张慕洁的哥哥返城时来到连队，将妹妹的遗骨带回了北京。其余三位女知青至今仍沉睡在第二故乡的土地上，每到清明节都有老职工来看望她们，点两支香，插上几支蒿叶。遗憾的是至今四位牺牲的女知青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对她们的因公牺牲，也没有给个说法。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我的这次采访已经成为上世纪的事情了。4000多个日日夜夜过去，我曾采访过好多人，经历了许多事，大多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淡去，唯有这次的采访经历，疚心牵肺，时常忆起。我时常在寂静中一个人冥想，那四位姑娘到底长的什么样？一定像“英雄儿女”中的王芳，很活泼，很水灵，很聪明，很漂亮吧！如果她们今天依然健在，又会怎么样？也许有人当上了女企业家，正开着自家车忙着打点生意，正琢磨着为慈善事业做点什么？也许有人退休在家，当上了姥姥，奶奶，儿孙绕膝，正在享受着天伦之乐？也许有人技术精湛，又被返聘在工作岗位，带领着后生们，继续发挥着潜能余热，小憩时向青年们讲述着曾经的高力河？
每逢清明节，我都会买上4朵洁白的百合，到松花江边久坐，面对滔滔江水，带着“别离人思无涯，月夕谁伴孤霞”的伤感，默默寄上一个知青战友的哀思。“安息吧！长眠在黑土地上的知青战友！农场职工没有忘记你们！知青战友没有忘记你们！北大荒人没有忘记你们！历史不会忘记你们！”
仅以此文纪念所有在黑土地上献出宝贵生命的知青战友！
郝志宏 原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五师五十五团知青
文章来源：北大荒之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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