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陕北青年——路遥
路遥20岁照片
在我的印象中,最鲜活的路遥就是那个陕北青年。那个陕北青年路遥,中等个头,肩膀宽厚,走路的样子很有特点:稍稍斜着肩膀、低着头向前冲,活像是身后拉着一架犁。正应了陕北人对能人的说法:“抬头婆姨低头汉。” 路遥有才气,满怀抱负,敢想敢做,比如他是延川青年第一个与北京知青谈恋爱的。
不知我的同学林达当初和路遥谈恋爱的时候,是否就预见了路遥后来的成就和声誉。记得我曾给路遥画过一幅油画——他伏在窑洞窗前的一张书桌上奋笔疾书,那孔窑洞是林达住的,是林达在延川县委通讯组办公兼住宿的地方,挂着绿色的窗帘,我的画架支在里面,这是一幅绿调子的逆光侧面肖像画。但之后我由于急着画另外一幅画,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画布,就盖掉了这幅路遥的肖像。所以刚开始我们这帮同学并不看好他们的恋爱,其实也没有明确的观点,只是觉得北京知青找当地青年,合适吗?
开始知道路遥是在林达与他交往之前,我们村一起插队的同学兰被抽调到县宣传队工作了一段时间,她重新回到生产队后隔三岔五就会接到一封厚厚的来信,她趴在北京带来的大木箱上羞涩地看信,然后幸福地写回信。她突然变得那么地爱笑,一点小事她都觉得好笑,她的笑声像串串银铃飞出窑洞。我们听说那位男青年叫王卫国(就是路遥),是当时的县革委副主任。兰在队里待的时间最短,一年后她就被招工走了。听说兰离开延川后很快和路遥断了恋爱关系,原因是遭到了兰家长的强烈反对,他们的恋爱夭折了。我们队几个女生想象着路遥该是多么的难过和痛苦,于是就无端地牵挂起了陕北青年路遥,其实到那时我们还没有见过他本人呢。
这以后,延川县委申书记大胆使用北京知青,林达被选到县委宣传部通讯组,我则到了县文化馆。路遥在县委大院与林达相识,不久路遥又开始和林达谈恋爱了。这下我们就对路遥更加地关注了,大家分析这路遥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本事和魅力,两个优秀的北京女知青都对他一见倾心,而林达更是我们在清华附中时的班长和才女呢。路遥和林达的恋爱一时成为延川县城里青年人热议的话题,许多陕北青年也跃跃欲试,他们试探地问我们:你们怎么看这件事啊?
路遥与林达
无奈,我们接受了自己的同学和陕北青年谈恋爱这个现实,并甘愿充当了他们之间的“媒介”。林达因工作常常下乡,我们这些知青干部则分散在各个公社,并经常来往于县城,路遥便委托我们传带书信。那时路遥信任林达的所有女同学,他交给我们的信并不封口。我和另一个女同学也就不客气地抽出信来“审查”(替林达把关),这次路遥写给林达的是一首自由体长诗,我们俩用挑剔的眼光边读边用红钢笔勾改我们认为语句不通的地方,结果好好一封信被我们像批改小学生作业一样,弄得面目全非。我们就这样把信交到林达手上,而她欣然接受。
陕北青年路遥有着极强的充实自己知识的欲望,他是文化馆阅览室的常客。上世纪70年代的延川县文化馆面山靠水,一个小院几孔窑洞,一间临街的半地下的阅览室。阅览室里读物少得可怜,空荡荡挂着为数不多的几份报纸和杂志,其实每天真正进来看报纸的人几乎没有,也就是每逢集日,会进来一两位老乡撂下些东西让我们帮忙照看。而路遥却能在里面待上整整一个上午。现在我就想,对于学习来说读物真的不需太多,能认认真真吸收充实自己就好。当时文化馆编辑的《山花》是延川县文学的开端和摇篮,这本小小的文学刊物在70年代的中国也应该是领潮流之先呢。路遥的诗歌在《山花》上初露头角。
印象中初恋时的路遥对林达的指示言听计从。有个叫彦的北京女知青爱着我们的同学,赤脚医生孙立哲,但好像出了点情况。作为好朋友林达责成路遥去给孙立哲做思想工作。事后孙立哲总拿这事说笑:“路遥上关家庄找我来了,我不知他有什么事?路遥坐在那儿脸憋得通红,吭哧半天说出一句话‘彦这个人确实不错’。”孙立哲学着路遥的陕北腔,笑道:“路遥就不会做思想工作嘛,光说这么一句哪儿行啊?”
由于林达的关系,路遥渐渐融入北京知青的圈子。他交了许多知青朋友,我们也熟悉了路遥和他的家人。路遥的老家在清涧,因家境贫困孩子众多,路遥7岁时就被父亲从清涧老家带到延川过继给本家大伯。
路遥的养母
路遥的大伯母自己没有儿女,对这个儿子倾注了全部的母爱。每到赶集的日子,这位矮小、朴实的妈妈都会挎着一个盖着毛巾的篮子,爬上革委会的高坡,来给路遥和林达送好吃食。往往没等路遥妈找见儿子,革委会大院的年轻人早都一窝蜂围住老人,抢先揭掉篮子上的毛巾,哇!红薯、玉米、白馍馍。
一年春节路遥邀请我们去他家过年。大年初二,我和伯梅(北京知青)一同赴约。冬天出门要等到太阳出山,我们踏着厚厚的积雪,拐进县城南边的一条山沟,十里地走了一个小时。路遥和林达站在村口迎接我们。
路遥妈把窑洞收拾得干净利落,明窗净席(炕席),新糊的窗纸上贴着窗花,热炕上已摆满待客的大红枣、南瓜子、炒黄豆和油馍馍。我们连说带笑爬上炕,玩了一天扑克,笑闹中第一次领略了路遥的妙语连珠和冷幽默。路遥大(养父)沉默寡言,满脸慈爱,蹲在灶台后拉风箱。路遥妈看着儿子和准儿媳,看着准儿媳的北京同学,喜不自禁。她在灶台前和后窑掌不停地忙乎,然后从灶下给我们传递食物,几个人没下炕就连吃了三顿饭,直撑得打着饱嗝弯不下腰。那温馨的场景至今令我回味、令我感慨。
路遥(中)在延安大学上学时与同学合影
1973年几经挫折后路遥考上了延大中文系,而林达没有参加考试,在路遥上学的几年里,她节省每月三十几元的工资资助路遥的学业。同年我也考上西安美院去上学了。毕业后我又回到延川县文化馆。见到林达和路遥还在恋爱(没结婚)。我的男友(现在的先生)每逢节假日都要到延川来看我,于是我们和路遥、林达等几个朋友经常在一起吃饭,然后热火朝天地聊天,聊到高潮就开始唱歌。路遥给我们哼陕北道情,我们和路遥一起唱苏联歌曲。大家正是“恰同学少年”,我们谈论最多的是理想。还是在林达那眼位于县委通讯组住宿兼办公的窑洞,烧火的土炕在后窑掌,办公桌放在窑洞窗前,女知青们耷拉着腿在炕沿上坐成一排,男人们或坐或站在书桌周围,路遥一手扶在桌子上,略弓着背,微偏着头,侃侃而谈,他壮硕的身体里充满着宏大的抱负。
路遥涉猎的知识面很广,他聊国内形势和国际政治;聊陕北的民俗和民歌;聊他最喜欢的小说《红与黑》,说于连这个人物塑造得好。还向我和男友煽惑说:“你们画画的一定要去看看黄河和黄河上的船夫。”虽然黄河从延川县界流过,但要看到黄河并非易事,从我们当初插队的地方到黄河边要二百里地,从县城走也有一百多里山地,所以在延川待了多年我们还没到过黄河呢!路遥煽起了我们的好奇和热情,于是第二天我们俩就骑着自行车,沿着山路直奔黄河而去。
作为侨委干部,林达的母亲比较开通,对于林达与路遥的恋爱,她无奈地说:“女儿爱上了,我有什么办法呢?”然后林达的妈妈要召见这位陕北女婿。林达带着路遥回北京了,林达还带着路遥去看望在北京的许多同学和同学的家长。家长们好奇地观察着随和的、收敛的、敦厚的、健壮的路遥,有的评论说,路遥长得像当时的体委主任王猛,比想象的好。(不知他们原先想象的是什么样子?)又有的家长说了,这个陕北小伙真不错,但如果是和我闺女,我不同意。
终于,路遥和林达要结婚了,一场持续了六七年的恋爱马拉松就要冲刺了。这一天是1978年元月25号。他们的婚礼是县城文化圈的一件大事,轰动了上百人来送礼。那几天朋友们一起出动,布置新房的,筹备婚宴的,进进出出,忙里忙外。婚礼定在晚上六点举行,人们陆陆续续地来了,宣传部的贺陛在门口招呼着。路遥来了,林达姗姗来迟半小时,她穿了件深紫红色的棉袄罩衫,翻出浅粉色的内衣领子。女知青彦和孟霞陪在左右。文化馆的张仁钟担任司仪,两位新人在事先布置好的讲台后就座。讲台后的墙上正中自然是毛主席的标准像,两旁的对联编得不错,好像是一边“遥”什么什么,一边是“达”什么什么,桌子上摆着两盆开着小花的植物。首先由县文化局局长给新人佩戴大红花,贺陛代表宣传部讲话,李世旺代表来宾发言。最后是路遥代表林达致辞,路遥穿着件略显宽大的蓝布制服,新理的头发,有些土气,但精神焕发。可能是过于紧张,林达的脸色苍白,林达与路遥站在众人面前显得挺不自在,他们两人分别都向外拧着身子。有人提议,路遥唱歌林达和诗,但两位新人几经推脱,最后不了了之。不知怎的,气氛就是出不来。简单走了这么几个过场,便开始宴客,新郎新娘巡回敬酒。一个小时后有人开始离席了,经多方筹备、多日操办的婚礼就这么没有悬念地结束了。说没有悬念,是因为我们在农村和县城见识了很多的结婚场面,众人玩闹得翻天覆地,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这群年轻人玩不到的,那样的热闹也着实令人期待啊!
70年代末路遥走出了陕北,那个陕北青年路遥的样子永远留在了我们的记忆中。在陕北青年中,有才气的人很多,有抱负的也不少,路遥的不同是他的实干。路遥出生和生长于社会的最底层,饱尝饥饿和贫穷,他立下奋发之志,他要挣脱命定的安排,他选定了文学之路以出人头地,文学是他的道路也是他的目的地,他的道路和他的目的都是为了一件事:那就是记录和歌咏那块养育自己的、贫瘠的、让他又爱又恨的陕北大地,和那块大地上的劳苦的乡亲们。路遥豁出自己的性命来,在文学的道路上朝目标疾跑。
路遥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个台阶,他的中篇小说《人生》大获成功;他的《人生》拍了电影;他用四年时间筹备,六年时间写出《平凡的世界》获中国文学的最高奖——茅盾文学奖。记得他在写完《人生》后,曾对我说他的体会:“你要让自己觉得你的作品是全世界最好的。”还记得他在完成《平凡的世界》时的样子,似乎一下老了二十岁,瘫坐在陕西作协大院门口的一把破藤椅上,叹息着说:“太累了!”是啊,路遥就是这样的人——他永远给自己设定令旁人生畏的目标,永远给自己千斤的压力,作为陕北青年迎娶北京女知青令他的朋友们既羡慕又生畏惧;他在文学的道路上爬一个山头又上一个山头还盯着那世界上最高的山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啊!
1992年我已回到北京,一天办公室的同事对我说:“刚刚有一个电话来告诉你一个噩耗,说你的一个朋友死了。”我闻听心里一阵狂跳,我想不出我的哪个朋友死了?我们都是才四十出头啊!
我不知道路遥是否早在冥冥之中知道自己的期限,要以赛跑的速度完成自己的创作?还是因为他一生都在跑百米,致使自己提前到站?可惜路遥还没有好好品味他的果实,路遥把果实留给了他身后千千万万的农村青年,那千千万万的不甘于命运的青年。
路遥去世后我们又过了二十年,现在提起笔来纪念他,印象中最鲜活的路遥还是那个陕北青年。
选自《当代》 2015年第3期
邢仪,1969年延安插队。1972年西安美术学院上学。1975年回到延川文化馆做群众美术工作。1978年《体育世界》杂志社美术编辑。1992年中国体育博物馆做展览设计,副研究馆员。在陕北劳动工作前后十年走遍山山峁峁,画了大量的生活速写,用手中的画笔对插队生活作了真实描绘。1998年7月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个人油画展,特别献给曾上山下乡的插友和同龄人。
作家路遥的母亲(作者:邢仪)
画家邢仪决定为路遥母亲画一副肖像。
这个念头仿佛突然而至。起初,她以为这不过是不经意间的一时冲动,犹如流星划过天际,亮了,随之也就灭了,可是这念头从闪现的那一刻起,就固执地盘踞在她的心里,撵不走,挥不去,而且像施了魔法似的变得愈来愈烈、愈来愈冲动。她终于明白,这是一种涌动在内心深处的情愫的召唤和驱使。
这是一位令她感到非常亲近、非常敬重而又身世悲苦、命途多舛的老人。
老插们相聚在史铁生家,左起:王子冀、耿铁群、史铁生、邢仪、庞云
邢仪被心中升起的这个念头弄得激动不已,她将这一想法告诉笔者,笔者与邢仪路遥两家是老朋友,又知道她将很快举办个人画展,于是说:“既然有了这样的创作冲动,那么,你的画展里缺了这一幅作品,无疑将是巨大的遗憾,我不知道哪位画家比你更有资格去画这幅画。”
邢仪与路遥的妻子林达是清华附中同班同学,插队开始后,俩人一块到了陕北延川县的同一个生产队,后来又一前一后到了西安,日常里俩人都是对方家里的常客,她是林达最要好的朋友,也是路遥和林达从初恋直到后来十多年家庭生活的见证人。在林达的女友中,没有哪个人如邢仪这般长久而深入地介入到路遥林达夫妇家庭生活中。
邢仪所认识的路遥,不是作家路遥,而是作为朋友的路遥,作为女友丈夫的路遥,也是作为陕北窑洞时那个朴实老妇人儿子的路遥。
早在女友初恋时,邢仪便随林达去过路遥家,结识了那个养育了一位优秀儿子的母亲,从此,黄土地上这位母亲的形象深深地留在她的心里。1996年,早已回到北京的邢仪与丈夫偕儿子重返陕北,特意专程奔往路遥老家看望老人。山川依旧,草木相识,然而物是人非,土窑寂寂,儿子英年早逝,老伴也早在十年前故去,陪伴垂暮老人的唯有西天的残阳和长夜的青灯。
此趟陕北之行,老人的形象更是深深地扎根于邢仪的心里,而且带有一种震憾人心的力量,邢仪在思考她能做点什么——为那位母亲,为路遥,为热爱路遥的读者,也为养育了一位天才作家的那片贫瘠而又丰厚的土地。
1997年金秋十月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邢仪拎着画布和油画箱,奔赴黄土高原那个在通信地址上叫做延川县黑龙关乡刘侯家圪崂行政村郭家沟自然村的小山沟,半个月后,她返回北京,带回三幅画、一沓速写,还有一本记录着她的行踪和感受的日记。
延川县郭家沟村路遥故居
她请笔者看了她的画,也看了她的日记,然后问:“你能体味老人在路遥去世后那令人心颤的生存况味吗?”
【画家日记】……又踏上了这片土地,又走进了这条川道,久违了这陕北的蓝天,这高原的风,阳光下黄土墚峁的景色是这样鲜亮,而背阴处的色彩又是如此柔和,陕北在粗犷的外表掩盖下,其实藏就着更多厚重的母性的本质……这是路遥早年曾走过无数遍的路,也是老人走过无数遍的路,路遥永远再不可能踏着这条路回来,老人还会守望在村头路口吗?邢仪赶往老人家这天正逢集,川道里的路上不断走来三三两两的行人和坐满婆姨和女子的毛驴车,陪同邢仪的县文化馆干部冯山云突然跳下自行车,说刚刚照面过去的那辆毛驴车好像坐着路遥他妈,俩人掉头追上去。果然老人在车上,老人怀里抱着一只篮子,听人喊她,待看清眼前的人,急急从毛驴车上爬下来,掩藏不住满心欢喜地对邢仪说:“七八天前县上就有人捎话说你要来,这阵子可来了,走,回喀!”
邢仪随老人回到家中,家中三孔土窑,是几十年前掏掘的,岁月的风雨早已使士窑破败不堪,没有院墙,窑内窑外的泥皮大片驳落,从来就没有刷过油漆的门窗更显粗糙破旧。不知是哪个年节贴在窑门上的对联,残片仅存,字隐色褪。老人怕孤独,一孔窑洞里招了一户远门亲戚住着,好赖算个伴儿,一孔窑洞堆放杂物,一孔窑洞留给自己住,与老人为伴的还有家中饲养的十只鸡。每天拂晓,雄鸡用高亢的啼声向度过七十五年风雨春秋的老人报告,她年迈的生命又迎来一次新的日出。白日里,母鸡下蛋后,声声急切向老人炫示它们对这个家庭新的奉献,给老人呆滞而空洞的目光增添了些许欣喜,给空寥寂寞的小院增加了些许生气。本来是有十一只鸡的,可黄鼠狼竟在夏末一个月色朗朗的夜晚叼走一只,心疼得老人第二天整整躺了一天,老人熟悉这十只鸡,就像熟悉自个十根手指一样,清点鸡群,她不习惯点数,而习惯于在心里对号,大芦花,二芦花、欧洲黑、瘸腿……所有号都对上,她心里才会踏实。老人知道邢仪是来为她画像的,告诉邢仪,儿子去世后,时不时有些不相识的人来看她,有的说是记者,问这问那,有的给她照相,还有的扛着机器说是要给她录电视。前阵子县上的还领来一个日本人,让她摆了很多姿势,甚至让她比划着作出担水的样子,照了很多相拿回日本去了。对于这些来到这个土窑洞里的人,老人都怀有一种感激和欠亏的心情,对邢仪同样如此,说她老了老了还要害人为她惦挂操心。老人的话使邢仪心里发酸,她改变了主意,不想马上为老人画像,干脆陪伴着老人说说心里话吧。
二老人是路遥的养母,也是亲伯母。十七岁上,她的家里收下六十块彩礼,将她嫁给了清涧县石嘴驿王家堡一户王姓人家,王家兄弟二人,她嫁的是老大。两年后,老二也用毛驴驮回了新媳妇,老二讨回的这媳妇,比大媳妇的身价可高多了,彩礼一万块,尽管当时使用的货币比两年前贬值了许多,可也是大媳妇的彩礼翻多少个跟头也追不上的。对此,大媳妇心里没有半点不平,而且这老二媳妇是她一手操办娶进门的,人家模样俊,身架好,心灵手巧,哪样都比她强,彩礼不超过她就冤了人家,她的心里顺顺溜溜,兄弟妯娌和睦相处。命运也是个怪东西,从开始到后来,在王家媳妇之间,它似乎更青睐老二窑里那个后进门的女人,这女人很快就为王家添丁续口,头胎就是个儿子,后来又生四男三女,而老大窑里的女人生倒是生了三个娃娃,然而不是“四六风”就是一些说不清的怪病早早就夺去了娃娃的命,一个也没有抓养活。王家认定这是命,不能怨天尤人,老大女人心里开始颇不服顺,待到后来也不得不认命了。
陕北是个穷地方,清涧又是陕北的穷地方,生活的担子像黄土包一样沉重,王家老大眼看着在家里熬不出个像样光景,便带着妻子走出家门去闯荡,夫妻俩在外帮人种地扛活,后来在延川县落了脚,他们掏了一孔窑,盘了炕,砌了灶,算是有了一个家。但在这个家里面,许多个冷风凄凄的夜晚,夫妻俩是蜷轱在灶角的柴窝里过夜的——热炕头给了那些从榆林一带下来揽工的石匠、皮匠和窑工,为的是多少能挣几个钱,辛勤劳苦,省吃俭用,夫妻俩又掏了两孔窑,添了些家具,养了鸡羊,一份家业算是置起来了。
少年时代的路遥
路遥是在幼年时过继到伯父门下的,伯父无子嗣,而他家兄弟姐妹一串,过继给伯父一个儿子,可谓两全其美,路遥在兄弟姐妹中是老大,懂事早,长得也壮实,将他过继给伯父撑起王家另一爿门户最为合适,尽管他很不愿意,但他还是噙着眼泪告别了父母和兄弟姐妹,翻过清涧和延川之间的一道道沟壑墚峁,在郭家沟那三孔窑洞里,他由人侄转变为人子。
那一年路遥七岁,父母给起的大名叫王卫国。
有了儿子,王家老大两口心里踏实下来,儿子就是他们未来的指靠,是他们在世上过日子的盼头,他们喜爱这个儿子,家里光景过不到人前,不像样儿,但破衣烂衫,总想让儿子穿得暖一点,粗糠野菜,总想让儿子吃得饱一点。在遭饥荒的年月,儿子饿得面黄肌瘦,母亲硬是拉下脸面撑起腰杆走出门去,讨饭都要为儿子讨回一口食来,年幼的儿子似乎从一开始就明白他在这个家庭里处于什么角色和要承担什么责任,拦羊、扒草、背粪、掏地,嫩弱的肩膀和双手早早就在劳动中打磨,而且身上有种倔强,不示弱、不服输的劲头,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极强的自尊心。老两口虽然不敢对落脚在这个穷家贱户的儿子的将来抱什么希望,但他们已经看出,他日后不论做啥准能成事。
村里的学校又到了招收学生的时候,不少孩子背上书包,路遥羡慕他们,但一贫如洗的家庭哪能拿出钱来给他报名、给他买笔买纸买课本?更何况他还承担着家里好多活儿,他把热烘烘的心里拱动的愿望强压住,没有向父母亲张口,一天早晨,母亲却把他从炕上叫起,在他脖子上挂上一个书包,轻声说:“上学去吧!”
那一刻,路遥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
邢仪此趟来给老人带了大包东西:糕点、奶粉、果精,老人接过这些东西的时候,非常过意不去,说这个世上的人好,说公家好,说要是没有好人,没有公家,早就没有她了。老人记性已经有些不大好,先天做过什么事,在哪儿放了件什么东西,今个就忘记了,但这几年谁来看过她,谁寄来什么东西,她却牢牢记在心里,这是一位不会忘记曾施恩于她的人和事的老人。
陕北山沟里的娃娃上学,识几个字就行了,谁也没指望娃娃喝几滴墨水就能成龙变虎,村里学校只有初小,也就是一年级到四年级,五、六年级属于高小,只有县城才有,迈进高小的门槛不容易,但路遥却考上了,随后的问题是,他的家庭有没有能力送他去县城读书?
父母亲没有犹豫,儿子坐进县城的教室里了。
陕北人把上山劳动叫作“受苦”,路遥父亲一身“好苦”。他以当年在他乡异土初创家业那样的劲头,在生产队挣断筋骨地干活,在黄土里拼命刨食,母亲也是一个好劳力,除了和男人一样上山“受苦”,还要揽起家喂鸡养缝缝补补一大堆事情。一年辛苦到头,劳动手册上的工分记了不少,但生产队一直“烂包”没有个景气相,很难从队里拿回几个钱,而支撑在家中窑角的粮瓮,往往还没春荒三月就亮出了底儿,儿子是背干粮上学的,星期天离开家里时背三天吃食,到了星期三,母亲便挎着篮子,赶十五里路,进县城给儿子送去后三天的吃食,在家里已经揭不开锅盖的时候,母亲的篮子里,仍有红薯,有南瓜,还有掺着糠的窝窝,南瓜是老人自个在窑背上种的,红薯是留给来年的苗种,窝窝面是向村里人讨借来的,家里再作难,就难在大人身上吧,不能让儿子在学校里断了顿。
高小毕业,路遥在不到百分之二十的录取率中考取了初中,这是1963年,三年饥荒灾害拖留下来的长长阴影,仍笼罩着陕北高原,能否再把他送进中学校门,能否再供这个已长成半大小伙子、在生产队差不多已顶得上一个劳力的儿子继续读书,是父母面临的又一次选择,他们再次艰难而明智地作出了后来令他们感到无限欣慰的决定,当他们把儿子送进县城中学大门的时候,实际上已为儿子的人生作出了另一种选择——那个大门连通着一个更为广大的世界。
盼儿子归来(作者:邢仪)
【画家日记】两天了,仍找不准感觉,画布上的形象难以令自己满意,只能把心中的欲望强压下去,先多画些速写吧……窑里老鼠很多,大白天就在人面前窜来窜去,老人说老鼠总欺侮她,夜里还要爬炕上爬到她的身上,记得1975年大年初二,我和吴伯梅来这里过年,路遥、林达和我们坐在炕上玩扑克,老人忙前忙后,为我们摆了一炕席的吃食,满窑都是我们四个人的笑闹声,那时这个家里多有生气、多开心啊……
气喘病总在折磨老人,老人憋得难受,就吃止疼片,然而吞咽止疼片时,却不由生出另一种心疼的感觉——过去这小药片片二分钱一片,几毛钱能买一瓶,而今涨到八分钱一片,翻了几番,每次吃药,老人总有一种糟蹋钱的感觉。
家中吃水要到很远的沟里去挑,老人没有这个力气,村里一个汉子帮着挑水,作为报偿,老人每天管汉子一顿饭。
小院里有盘石,这天来了几个婆姨推磨,还有一群小娃娃,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邢仪来后,老人情绪很好,逢人便介绍说这是我儿媳妇的同学,专门从北京来给我画像哩。这天院子里人多,婆姨们说笑逗乐,娃娃们玩耍疯闹,老人更显得有了精神,老人是很害怕寂寞的,平日里,她一个寂守空窑,那实在是她最难捱的时光。她常常锁了门,去东家西家串游,找人说说话,有时到饭时也不愿回家。老人精神头一好,脸上眼睛里就有一种闪闪烁烁的亮色,邢仪捕捉到了这种难得的生动神情,她想表现在画布上,但却很难与心里另一种更为突出的感觉相融汇,这时她才明白,她选择的实在是一个很难表现的题材。
这天里有一件事情使兴致蛮好的老人生了一阵子闷气,家里养的十只鸡,每次喂食的时候,老人总要守在旁边看着它们吃食,邻居也有一群鸡,总过来抢食,特别是那里面有四五只长得高大威武的公鸡,凶蛮得跟强盗一样,不光抢食,还要欺主家的鸡,害得老人每次都要像卫兵似的保护自家鸡们的权益,今天院子里人多,撒了食没留神,活生生地便宜那群“强盗”,气得老人将笤帚疙瘩在窑门上直拍打。
老人和邢仪自然要谈到林达,婆婆对这位儿媳妇至今怀有一种感念的心情,老人对邢仪说,儿子上大学前靠家里,上大学后靠的是林达,林达是北京人,家里境况好,在经济上给了儿子很多接济,就连背到学校里去的被子和褥子,都是林达给准备的。没有林达,儿子在延安城里念书,肯定要受惶。儿子生前两人闹矛盾,后来有人在她面前对林达说长道短,她不愿往耳朵里听。老人对邢仪说:“林达棒价”,(“棒价”是陕北土话,意思是不错、挺好。)老人还感叹地说,前阵子,林达从北京还托人给她捎来八百块钱,“人嘛,不贪求啥哩,人家的好处咱要记住。”
初中毕业返乡后,路遥有一段非常苦闷的日子,正是青春年华却因“文革”而中断了学业,工作无着,前途未卜,加之他倾注满腔热情热爱的一位姑娘离他而去,失意与苦恼熬着他,正是在这个时候,林达走到了他的身边,在与命运拼搏中,爱情帮他恢复了自信,为他注入了强大的动力,母亲曾在他初恋失败后关切地询问其原因,他赌气回答:“人家嫌我衣裳烂!”而这一次,当他将这位北京姑娘领回家门时,同样是那身破衣裳,母亲心虚地瞅着他不由捏了一把汗,他笑笑,说:“不怕,咱就是这样了,谁看上谁来,看不上走她的路!”
1970年曹谷溪(右)和路遥(左)在延川黄河畔
在北京知青中,林达参加工作算是比较早的,她先是在公社做妇女干事,后调到县通讯组,路遥有一段时间在县文工团打杂,编节日、管戏箱、拉大幕都干过。陕北山圪崂的文工团自然不会有什么名角,但这个小县城却荟萃了几个日后在文坛上颇有名气的人——诗人、《延河》杂志副主编闻频,现在北京的作家陶正,诗人、《延安文学》主编曹谷溪,都曾在这里与路遥一起谈诗论文,一起创办了一张文学小报《山花》。龙盘于渊,虎踞于坳,虽尚未酿成气候,却蓄势待发,壮怀激烈,心志高远。林达在延川算是官方正儿八经耍笔杆子的角色,但她却非常欣赏还正在野路子上闯荡的路遥的文学才情,当初恋的失败正在折磨着路遥的自尊和考验着他的自信的时候,她知道该做什么了——她能抚慰一颗受伤的心。
母亲对儿子的雄心壮志懵懂不晓,但对儿子的婚事牵挂在心,儿子能好上一个北京知青,自然使她欣喜不已。林达来家里,啥活都干,朴朴实实就像个当地女子一样,只是吃饭不会盘腿坐炕,而要趴在柜子上,林达问老人:“这样子难看不?”老人说:“不难看,不难看,自个家里,想咋样就咋样。”邢仪至今还记得,在县革命委员会林达住的窑里,林达、路遥、邢仪,还有其他几个要好的北京知青,常常聚在一块谈理想,谈抱负,唱苏联歌曲和过去一些老歌,兴致最好的时候是聊着唱着同时还有一些东西吃着:炒黄豆、红薯、黄米糕、还有那只在陕北才有的玉米黄——这些吃的东西都是路遥母亲特意做的,她就像当年给在县城念书的儿子送吃食一样,隔些日子就会挎着盖块花布的篮子,给林达送来一堆吃物,她知道北京娃娃就好这些个口味。
一个朴实而又能力有限的老人,还能给她喜爱的儿媳什么呢?
在十多年的家庭生活中,路遥和林达后来闹起矛盾,对此外界多有评论,特别在路遥去世后,一段时间林达在道德舆论上面临如山的压力。其实最接近他们夫妇的人,一般都保持沉默,两人都是强性子,路遥以生命作抵押投入文学创作,无论对于自身还是对于家庭都很难顾及,而林达也是一个事业心极强的女性,让她放弃事业心甘情愿地去做一个家庭妇女,那是万万不可能的。特别要命的是,林达又时时事事极为敏感地保护着她的自尊心和独立人格意识,比如单位派她出门办什么事,别人介绍她“这是路遥夫人,关照点吧”,她就特别反感,似乎她办事必须凭借路遥的面子,而不是凭借自己的能力。两强相遇,日常磕磕碰碰的事自然难免,其实早在路遥去世前十年,两人的矛盾就曾闹得厉害,甚至考虑过是否分手——这实在是他们性格的悲剧。
如果世人都拥有一种宽容而慈厚的心怀,如果能够学会理解和体谅人,如果承认林达在路遥成才的艰难旅程中曾给予他无私的奉献和宝贵的动力,那么,就谁也别去指责,只能在心里分摊他们的悲哀。
一个山村的老妇人,一出家庭悲剧男主角的母亲,在对这复杂世事的态度上,给了我们一份感动,一份启示。
【画家日记】今天有大收获,发现一个新角,速写画了几笔,我就感动了,当时天近黄昏,一转眼不见了老人,走出窑发现她正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棵老槐树下,面向村口大路,举目望着残阳从她侧后面方照射过来,她的脸影处在半明半暗之中,但那种期盼的神情仍清晰可辨,她身后的老树有种铁一样的质感,身下石头透出一种冰冷的气息,脚前撒落着几片枯黄的树叶……她在期盼什么呢?早先盼儿子放学归来,儿子去了大城市,盼儿子能回来看看她,可如今再也盼不来儿子的影子了,她已失去了盼头,也许她也不知道在盼望什么,但她仍是那样专注地望着村口……
1996年那趟看老人,使邢仪最受刺激的是老人哭诉听到儿子去世噩耗时的情景,那份悲痛、绝望和无奈,在邢仪觉来如箭镞穿心,不由潸然泪下。这趟来,邢仪在与老人接触交谈中,总是小心翼翼想绕过这个话题,别去触动老人的痛心处,但几次老人却不由自主把话题扯到五年前初冬那些个昏天黑地的日子——这是她心灵上一道永难愈合的伤口,也是她一生中最感恨憾、永难释怀的事情。
儿子从生病到去世,没有人告知过她。
她未能见到永远睡着了的儿子,在儿子最后“上路”的时刻,她未能与儿子道别,未能为儿子送行。
当村里那个小女子在那个傍黑天跌跌撞撞奔到她面前,转颜失色地说:“婆,婆,我路遥叔殁了!电视上刚报的!”她根本不相信,怎么可能?儿子好好的咋就能殁呢?谁也没给她说过儿子有啥病症呀!她巴望是小女子听错了,可小女子却说没听错,电视上还有路遥叔的像,她顿时觉得像天塌地陷一般,两眼一黑,栽倒在炕上。
第二天一大早,急得跟疯了似的她上了路,要赶到西安去看她的儿子,半道上硬是给人拦了回来,随后便是连续好多个不辨日月与晨昏的似梦似醒的日子,哭一阵,昏睡一阵,昏睡一阵,再哭一阵……她不记得这些天里她是怎样吃的饭,谁来看过她,都对她说了些什么,在似梦似醒之间,她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被老鹰叼走了,她的胸腔子被掏空了……
路遥大学毕业到西安工作后,他被事业所累,回家次数并不多,有时回陕北深入生活,抽身回家看看,也是来去匆匆,问老人生活得怎么样,老人总回答说好,路遥在家待的时间最长一次,是和吴天明一块在延川拍电影《人生》在家住了二十多天,那二十多天是路遥父母老两口心里最快活、脸上最风光的日子,儿子成了人物,穷山圪崂的村子也跟着露脸,瞧瞧吧,村里人看他们老两口那既羡慕又感激的眼神……路遥生前最后一次回家,是在他去世半年前,母亲没有从他身上看出任何毛病,还是那么喜欢家乡的口味,还是那么喜欢她做的饭,那一顿洋芋馇馇豆钱钱饭,他吃了那么多,吃得直打饱嗝,兴奋的母亲没有觉出儿子的情绪有些感伤、有些悒郁,其实儿子这趟回家一踏进家门,心里便压上了一种沉重的感觉。
告别母亲的时候,路遥深深叹了一口气,对母亲说:儿子不好,妈,以后我一定好好孝敬你们!
谁知这竟是他与母亲的诀别!
路遥若有知,能认同这种感情天平的失衡么?
母亲想不通的还有,为什么要把儿子烧了?殁了,留下个囫囵尸首,送回来找块黄土一埋,还有一个坟堆堆,想人了还能照(看)一眼,如今变成了烟,想照个影影也照不见了,人们告诉她烧了还有骨灰,骨灰装在盒子里,跟棺材一样,她便要求:“那就把骨灰给我送回来,我守着他,给他作伴。”
但骨灰老人最终也没能看上一眼,与老人相依相伴的只有那棵大槐树。掠过树梢的风儿能把老人的思念带给远方的儿子么?
六【画家日记】……听说路遥的骨灰后来被安葬在延大后边的山坡上,曹谷溪几次写信打电话,让我去延安,这次从北京直接来延川,回去时也许要经过延安……今天同老人告别时,鼻子直发酸,硬忍着没让眼泪流下来,我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再来到这个地方,还能不能再见到老人,更不知道这些画会给别人一种什么感觉。其实,画的好赖,我觉得已变得不十分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了却了自己的一个心愿……不知怎么搞的,离开了老人,眼前仍不时地浮现出她,还有那孔窑、那棵大树……
邢仪与老人告别时,老人送她两口袋东西,让她带回北京,一袋是小米,一袋是杂豆,老人说,这小米,这杂豆,都是她自个种的、自个打的,家里没有别的啥,就是有,送你你也不希罕,老人还央求邢仪一件事情:“你给林达捎个话,把远远的照片托人给我捎一张,我想孙孙哩,有照片我就能照见孙孙了!
邢仪鼻子一酸,连忙点头答应。
路遥女儿在路遥蜡像前
老人特别感激邢仪给她带来奶粉,说喝了奶粉,气喘病好了许多,心口不那么堵了,比吃止疼片强,邢仪知道奶粉并不能治老人的气喘病,说不堵,也许只是因为喝了奶粉就吃得少了,减少了胃部对肺部的压力,邢仪便劝老人多喝奶粉少吃饭,老人说:“还能常吃奶粉?奶粉贵着哩!”邢仪本想告知她在窑里炕上留下些钱,转念又怕老人推辞不受,只是说:“您别太舍不得花钱,有困难了,不是还有公家,有大家吗?”
路遥去世后,延川老母的命运和生活状况引起了人们的关心,陕西作协按照国家有关政策,除一次性抚恤金外,每月定期还给老人以经济补助,有时还派人去陕北看望老人;《女友》杂志社向社会发起募捐活动,募集到资金15000元。《女友》总编王维钧委托曹谷溪处理这件事,这可使老曹犯难了,他考虑到老人家庭中的实际情况,这些钱没有全部交到老人手里,而是由县民政局设账管理,并规定了严格的领取办法,原则上,募集到的钱作为基金存了起来,以利息补贴老人生活所需,这笔利息加上作协的补助,老人每月可以领到250元,这250元钱,除老人外,任何人都不能代领。而家中如遇到意外事急需花钱时,必须由乡上出具证明,县民政局批准,银行才能在固定的生活费之外列支,这钱同样必须银行亲手交与老人。
一笔数目并不大的钱,却让人煞费苦心!
但谁又能说这不是为了保护老人的利益呢?
延安大学后山的路遥墓
路遥去世三周年的时候,延安人把路遥的骨灰接回陕北,隆重地安葬在延安大学校园内的文汇山上,就是这所学校,曾在那个纷乱的时代,为路遥提供了三年宝贵的读书时光,就是这所当初连土围墙都是豁豁牙牙极不牢靠的简陋校园,却钢铁般巩固了路遥的文学理想,并赋予这理想以奋飞的翅膀,正是在这杨家岭旁文汇山前的窑洞里,路遥的名字才最初飞出黄土高原层叠连绵的山峦墚峁,开始为外界所知晓。
母校骄傲地送出了自己的优秀学子,最终又深情地迎回了自己的学子。
路遥永远安睡在母校的怀抱里,安睡在生他养他的黄土山中。
而那位曾同样将儿送出门的母亲,却难以寻找到这份慰藉,她只能背依那棵老槐,永远无望地守望。
在她七十五年的生命岁月中,最牵肠挂肚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她的儿子——路遥!
(1998年3月20日)
来源微信号《当代》 、读书村、腾讯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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