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与你所有》：越过谎言去拥抱你
《你自己与你所有》
2016｜韩国｜洪尚秀
金柱赫｜李裕英｜金义城｜权海骁｜刘俊相
本文原刊于《电影世界》杂志2017年1月刊
已获授权转载
《哭声》《小姐》《釜山行》在2016年又一度将韩国电影拉回大众视野，对于它们的讨论更多的是电影工业技法的对照；另一方面，洪尚秀则游离于这种工业体系之外，以他独特的低成本即兴手法，作为电影节的宠儿和影迷的心头私藏，保持着高频且规律的创作。
启用第一次合作的金柱赫、李裕英作为主演，新作《你自己与你所有》于11月在韩国公映。这是一部不足90分钟的爱情小品，在简单的日常生活对话中，传达出耐人琢磨的趣味。尴尬无措是洪尚秀一贯的拿手好戏，这部新片的调子却相较以往要轻松一些。男主角并非从前作品里的绝对闲散状态，而拥有一个相对明确的情感诉求；男女二人也越过了初相识阶段，电影在相处、分手、复合的关系中探索着可能性。不过洪尚秀毕竟是洪尚秀，《你自己与你所有》依然有着诸多场合，是可以被指认出的无解时刻。
如同观众无法辨认导演前作《这时对那时错》中哪一个版本的故事才是真实的一样，《你自己与你所有》也在质疑着感官与存在之间的距离和偏差。这一次，导演将结构的谜语放在影像内部，以一种看似唯一、单向、线性的叙事，挑战着剧中人/观者的恋爱/观影经验。它不再是循环往复的时间迷宫，也非小径分叉的花园，而是在寻常的单行道上，一次又一次遭遇本该已死的斯芬克斯，并不得不最终在心里领受自己无法通过考验的事实。
两性每一次的相逢到相谈，步骤极其相似
人们在循环反复中寻找着细微的差别带来的浪漫可能性
这是洪尚秀导演的第18部作品，回归韩国，取景于首尔延南洞，演员亦都来自本土。五杯烧酒和两瓶啤酒带来熟悉味道，亦是电影男女主角的恋爱契约。拥有浓浓的韩国青年生活氛围，故事围绕一对吵架分手后的男女展开。它讲述男人拼命想要挽回恋情，而女人则在不断同其他男人交往。最后二人和解，甜蜜更甚当初。在分手后男女各自的段落里，女主角和其他男人言语暧昧，男主角却从一而终地锲而不舍。
看似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坏女人”，回到一个竭尽忠诚的“好男人”怀抱。电影在开篇也通过男主角之口说道：“为什么你总认为我不会和她结婚呢？兴许我们真的会结婚。”洪尚秀似乎要一改往日对直男癌的讽刺，树立一个道德健全的男性形象，圆满一次幸福美好的爱情关系？
然而这一切，随着女主角手中那本《变形记》而变形：被其他男人搭讪的她，在被他们认为是曾经的旧相识之后，都坚决地否认自己是他们以为的敏贞，更给出可能是双胞胎的无厘头推断。可笑的是，这些男人丝毫不去追究和怀疑，竟很快接纳这个设定，只在意与她对视共饮、谈笑风生、觥筹交错。甚至在两任暧昧对象狭路相逢，眼看似乎某种假设不能继续隐瞒，矛头统统指向女主角的时候，两个家伙竟因为认出对方是老同学，因而自顾自嗨了起来，置她于一边。说起少年往事，便一下子退化回到了男孩的状态。
“那些男人，他们又像孩子，又像饿狼。”是女主角在谈话里对于男人的印象评判。和神秘莫测的女性相比，只看得到皮囊、只在意眼前、无所谓前因后果、而随时可能被分散注意力的这些男性，单纯无知，饥渴枉然，并一再重复。
金柱赫意外的腿部受伤，被洪尚秀用在人物造型中，从此开始拄着拐寻找爱人
那么和作为配角的他们比起来，看似专一而坚定的男主角英秀，又有什么问题呢？首先需要理解的是，敏贞可能是在说谎，但或许银幕上的这个人，就真的不是敏贞。如果只是长相相同，而不是同样的名字和身份，那么她完全可以是另一个全新的人。男主角英秀再次遇到她的时候，这个女人依然坚持她并不认识眼前的英秀。
是伪装？是失忆？真正的敏贞去了哪里？这些都不重要。因为男主角义无反顾地将自己对于敏贞的爱意，都抒发在了这个和敏贞长相一样，但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敏贞的女人身上。那么他爱的究竟是不是敏贞，或者和敏贞相似的女人都可以？答案显然倾向了后者，男性伟大的付出，只是一次连对象都搞不清楚的横冲直撞，看似“非如此不可”却非绝对如此，爱情再一次被洪尚秀解构。《恋你非你》的台译名直接说明了这一点，港译《爱上两个你》也透露出相似不安因素，而最值得怀疑、要打问号的，还是“恋”与“爱”这两个动词。
不是任何人女友的敏贞，在每一次和其他男人相逢时否认自己的身份
是心机、是遗忘、还是电影化用戏剧一人饰多角的写意表达？
作为当下少数公认的韩国作者导演，与朴赞郁、奉俊昊及今年再次被关注的罗泓轸等其他本土同行在类型、题材、视听上的探索道路不同，洪尚秀最优先高度保持的，是母题与价值观的统一：即对男女恋爱的执着尝试，以及其不可信的结论。在这个基础上，才是固定长镜、突然推拉、手写字幕、古典音乐等制作层面的特征。
前者是内容，后者是笔法。洪导近年作品愈发炉火纯青地运用着这些笔法，看似随意实际寓意幽深，映照和加强着他作品的母体和价值观。比如这一次在《你自己与你所有》的最后一组值得玩味的镜头——
男女主角重逢后来到男主角卧室
云雨罢了一番恋人絮语
男女主角重逢后来到男主角卧室，云雨罢了一番恋人絮语。镜头从床上的二人画面，移推向床脚纸杯里燃烧的蜡烛。一次叠化，蜡烛短了一截。拉回中景的景框里，男人单独从床上醒来。
在蒙太奇的语法中，这次叠化象征着时间的推移，或是梦境与现实的分野。醒来后单独在床上发懵的男主角，从他的表情来看，更偏向是后者，认为自己刚刚是从又一次和好的愿景中醒来。尤其是电影之前数次表达过他的幻梦，也难免让观众跟着角色以为是另一次妄想。直到这时女主角从前景入镜，喂男主角滑稽地吃起西瓜，原来那段重修于好的情爱竟然不可思议般的是真实的。但是，美好的事实或许发生了，除了面孔以外的身份却被偷换了，那又怎么能说是真实的happy ending呢？
镜头从床上的二人画面，移推向床脚纸杯里燃烧的蜡烛，这是一个相当电影化的表述
在一个简单的场景里，情绪于不经意中颠倒反推了几次。那燃烧的烛火，恍惚间就如《盗梦空间》里不停旋转的陀螺，等待被催眠或出梦的响指。它是一个相当电影化的表述：具有导演痕迹的推拉摇移，可能是一种误导方式。蒙太奇和场面调度是可以骗人的，爱情也是，生活也是。
这个故事起源于男人对于听来的信息的愤怒，导致他和恋人分手。道听途说不实，但眼见一定为实吗？虚虚实实间，洪尚秀老司机一个急刹车，半句废话不留，未及消化便已终场，留下观众兀自思索：是否男女之间根本没有真实的情感存在，只在乎你愿意不愿意假装相信。信其有，自然也是一种浪漫。正如洪尚秀在接受访谈时提到自己对于两个角色的看法：“他们两个都是善良的，我都很喜欢。”
- FIN -
本文原刊于《电影世界》杂志2017年1月刊
已获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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