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统言之，胡适之品格绝高于鲁迅”——晚年钱锺书谈鲁迅
钱之俊
近日，钱之俊的人物随笔《钱锺书琐话》由黄山书社出版发行。本文为该书书摘。
该书以钱锺书生平与思想中一些重要关键点为中心，逐个澄清以往传记中的讹误，还原了一些钱锺书生平的重要史实。本书稿查阅了大量史实资料，在史实的基础上对过去的讹误予以更正，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与研究意义。同时，书稿每章都配以一定的图片，或展示钱锺书与别人来往的信件内容，或展示钱锺书在校期间的作品，或是其他的一些细节记录，具有一定的可读性与趣味性，对于钱锺书研究者具有一定的参考作用，有利于扩大学者与读者的交流空间，增强青少年学生对钱学的理解，向社会展示一个更真实、更全面的钱锺书个人形象。
鲁迅与钱锺书是不同年龄段、不同个性的两类人，但因为都有着巨大的声名，都有被“神化”的经历，而常被人拿来比较。撇开文章不说，就是专著笔者手头就有好几本，如《鲁迅钱锺书平行论》（刘玉凯著）、《鲁迅钱锺书文学比较论》（隋清娥著）、《鲁迅钱锺书论稿》（田建民著）等，基本局限在学术层面。鲁迅长钱锺书近30岁，是前辈，在他们共同生活的时代里，鲁迅早已是知名作家，是个绕不开的话题，但钱锺书前半生谈他却很少。
钱锺书在清华读本科时，曾撰文批评鲁迅的弟弟周作人，文中曾顺带提及鲁迅，除此，解放前很少公开谈及鲁迅。“钱锺书一生中为何从来不提鲁迅？”这是网上不少文章共同的疑问。有人认为，钱锺书不提鲁迅，多少与杨绛的三姑、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杨荫榆有关。在“女师大风潮”中，鲁迅站在进步学生一面，与杨荫榆进行了公开斗争，杨荫榆被鲁迅讥为“上海洋场上恶虔婆”。这次事件最终导致1925年杨荫榆辞职，北师大停办，鲁迅被免去教育部佥事职务。正因此事，鲁迅与杨荫榆、章士钊结下了终生仇怨。（陈汝洁《鲁迅与钱锺书亲友的恩怨》）还有人认为，钱锺书不提鲁迅，和其父亲钱基博有关：“钱锺书的父亲曾经和鲁迅打过笔仗，这事估计钱锺书一直记着，所以，他的一生中对鲁迅的作品是傲慢而轻视的。——你读遍钱锺书的著作，会发现你几乎找不到一处有提到鲁迅的名字的。这大约是一个学术之谜了”。（谢有顺《散文之力——以李敖为例》）“笔仗”云云其实也没那么严重，钱锺书不会为父亲、更不会为老婆记这么长久的“仇”。
其实人到晚年后，钱锺书在公开场合和私下都谈及鲁迅，真实看法颇让人意外。他首次公开谈论鲁迅大概是在访美期间。1979年4月14日至5月16日，钱锺书随宦乡率领的中国社会科学院代表团赴美访问。5月9日，他在加州大学柏克莱校区一个小型座谈会上，回答了记者水晶有关鲁迅的问题。他说：“鲁迅的短篇小说写得非常好，但他只适宜写short-winded‘短气’的篇章，不适宜写‘长气’long-winded的，像是阿Q便显得太长了，应当加以修剪 curtailed才好。”（水晶《侍钱“抛书”杂记——两唔钱锺书先生》）关于鲁迅塑造的阿Q形象，他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就已表达过自己的态度。1956年，文学所讨论何其芳的《论阿Q》，由于何其芳没有过分用阶级观点来分析鲁迅笔下的小说人物性格，受到许多人的反对，但钱锺书却赞成何其芳的观点。他指出，阿Q精神在古今中外的某些文学作品中都能找到。他以《夸大的兵》《女店东》《儒林外史》等作品中的人物和宋、金史实来证明自己的论断。“钱锺书的这个认识，其实是不赞成把阿Q精神看成原创的人物性格，这也反映钱锺书对鲁迅的理解和评价。”（谢泳《钱锺书与周氏兄弟》，《历史的趣味》，第205页，广东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这属于学术层面的评价。
1933年5月1日，鲁迅在上海，身上穿着伴侣许广平为他编织的毛衣
有两次重要的纪念鲁迅的活动钱锺书都参与了。1981年4月，钱锺书任鲁迅诞辰100周年纪念委员会委员。他认为他“是被邀去凑数的”，（1981年4月21日致李景端函）一般活动并不参加：“鲁迅纪念活动，弟以事都未叨陪，只出席结束大会”。（1981年致郑朝宗函）就在这一年5月，胡乔木对钱锺书说：“请看在我的面子上，给社科院撑撑场面，当个副院长。”一年后，钱锺书担任中国社科院副院长。1983年6月，赵瑞蕻赠钱锺书自己的《鲁迅<摩罗诗力说>注释、今译、解说》一书，并请其指正。不久在京见面谈及，“钱先生说他已大体上看了我送给他的书，说很不错，对年轻人读懂鲁迅这篇东西很有帮助。他同意我关于鲁迅与中国现代比较文学研究这一课题的论述，给了我热情的鼓励，我非常感谢。”（赵瑞蕻《岁暮挽歌——追念钱锺书先生》，《文化昆仑》，第34-3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大体看”也未必看，因为不好当面批评人，杨绛说钱锺书“经常敷衍人”。（《听杨绛谈往事》）
1986年10月，中国社科院举办“鲁迅与中外文化”国际学术讨论会。钱锺书以副院长身份致开幕词。他说：“鲁迅是个伟人，人物愈伟大，可供观察的方面就愈多，‘中外文化’是个大题目，题目愈大，可发生的问题的范围就愈广。中外一堂，各个角度、各种观点的意见都可以畅言无忌，不必曲意求同，学术讨论不像外交或贸易谈判，无须订立什么条约，不必获得各方同意。”（《“鲁迅与中外文化”学术讨论会开幕词》）《文汇报》当时报道说，这篇开幕词“赢得全场热烈的掌声”。杨绛回忆，钱锺书主持的这次大会，“说话得体，也说得漂亮。”（《我们仨》）也有人说，钱锺书的开幕词“换来的只是一片沉默的抵制，因为他说伟大人物是不须赞美的。”
（钱锺书致周汝昌函。该文中提及鲁迅，以“鲁迅大师”引称：“……又译文似鲁迅大师手笔逾淮为枳，借面吊丧，无从窥见真相。”此处有揶揄调侃之意味。）
可以看出，钱锺书对鲁迅的零星评价，是带中性色彩的学术层面评价，即使在再大的场合，他也没有违背个人立场对鲁迅作过高赞誉。有学者曾分析：“钱锺书不评论鲁迅是很正常的，他们不属于一个学术体系，钱对鲁迅不怎么感兴趣，且有先入为主的恶感，后来，鲁迅这种尊崇的地位，也使得钱锺书绕道而行。即使钱锺书要评论鲁迅，也最多是一言半语的讥嘲，就像鲁迅也不会对钱基博生出好感，即使要评论钱基博，也最多是一言半语的讥嘲。”（黄恽《胡适·周氏兄弟·钱锺书》，《燕居道古》，第6页，新星出版社2014年版）钱锺书对鲁迅有什么先入为主的“恶感”呢？
1988年6月，汪荣祖到京访钱锺书。钱锺书与其谈及鲁迅：“许多名人之透明度日渐昭然，如毛、如鲁迅皆然。鲁迅与蔡元培之品德皆不足取，若鲁迅姘妇成为弟媳，而蔡乃一官僚耳。” “然统言之，胡适之品格绝高于鲁迅、蔡元培等。” （汪荣祖《槐聚心史：钱锺书的自我及其微世界》，第13-14页，国立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4年6月初版）钱语直截了当，令人惊骇。他对鲁迅品格的怀疑，应指周作人之妻羽太信子指称鲁迅对其有不轨之行为。这件事，不管其他人信不信，钱锺书信了，而且他说得更严重。他这个认识，估计在解放前就已根深蒂固。
他还对鲁迅冷落原配夫人搞“婚外恋”感到不满：“三年前鲁迅纪念时出版之传记，即出敝所人撰著，中间只字不道其原配夫人，国内外皆有私议而无声言者。”（1985年4月6日致李国强信，《京华时报》2013年5月22日）“三年前”应是“四年前”，即1981年，鲁迅诞辰100周年。当时，出版社出版了一部《鲁迅传》，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的林非和刘再复合著（林非即与钱锺书“文革”中大打出手者）。鲁迅刻薄的批评也令钱反感。“钱也称赞胡适的为人，说鲁迅那样批胡骂胡，且很挖苦，但鲁迅生前，胡适从来没有讲过鲁迅半个不字。”（李锐《黎澍十年祭》，《同舟共进》1998年第9期）
可以这样说，钱锺书对鲁迅缺少好感，这和鲁迅作品无关，他看重的是文人的私德。笔者以为，不谈私德，鲁迅和钱锺书在思想特质上其实是一致的。他们都保持独立思考的习惯，都追求思想的自由，都有极强的批判意识。但鲁迅逝世后，他的被过度利用是显而易见的。钱锺书对此，内心也是抵触的，也很清楚。1988年10月，《新民晚报》严建平在钱锺书家里，谈及“文革”和鲁迅。“当谈到鲁迅被人当做棍子时，钱先生感慨地说：鲁迅是最主张自由的，但身后却失去了自由，这是很大的讽刺。”（严建平《见钱锺书先生》）这是绕开私德后，钱锺书对鲁迅客观的知人之论。
钱锺书自己在新中国成立后，在体制内也得到了“重用”，但他基本上还是保持了自己的个性和人格独立。这一点其他人很少有做到的。他因此有“众人皆罪我独醒”的孤独感和优越感。谢泳即表达过类似的观点：“钱锺书不提鲁迅，不是一个偶然的习惯问题，而是有意识的选择，这种选择包含了钱锺书对他所生活时代中的知识分子的总体评价。在钱锺书眼中，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地位是不高的，钱锺书看不起他们。”（谢泳《钱锺书与周氏兄弟》）但，鲁迅确实是无辜的。
***
《钱锺书琐话》
钱之俊 著
黄山出版社，2021-3
作者简介：钱之俊，1982年生，无为市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文学院第八届作家研修班学员。芜湖市第二批宣传文化领域优秀人才。在《新文学史料》《书屋》《名作欣赏》《太湖》《同舟共进》《名人传记》《中华读书报》等发表文章数百篇，《新华文摘》《作家文摘》等多种报刊曾对其文章进行转载。著有《钱锺书生平十二讲》《晚年钱锺书》等。曾获安徽省文联文艺评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