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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霾下的命运

2017-01-12 芝麻 见识

石家庄

走在去火车站的路上,烟雾涌入老高的鼻腔、嘴巴、喉咙。雾霾包围了他,只能看到一米开外。似乎周身沾满了墨水,胸腔填满了煤渣。

老高想去买个馒头,压压这晦气。馒头房关着门,告示上说,不让烧煤。

老高是旭日钙业的销售经理。

石家庄是中国药都,制药产业是其重要经济支柱之一,青霉素产量占全国75%。2016年11月21日,华北制药、石药集团两大上市公司纷纷停牌,因为政府要求全市所有制药企业全部停产。

老高所在的旭日钙业,是一家小型原料药厂。一百多名员工停薪歇业,没有人怪罪老板。11月,原本是钙镁产业的旺季。

钙镁行业只是一个规模不大的行业。按照市政府的统一部署,至少45天,石家庄钢铁、水泥、焦化、铸造、玻璃、陶瓷、钙镁行业全部停产。 

确保企业停产,最关键的环节是断电。

突然断电,钙镁生产机器的管道中还存留着浆液,天冷,浆液容易冻上。

老高心疼设备,找到城管:“我们用的电炉,不是冲天炉,污染没那么大,为什么要被停了呢?”城管回答他,上面规定了是铸造业就得停,不管是电炉还是冲天炉。 

断电还算好的。一些排污压力重的工业企业,像水泥公司,连大门都给贴上了封条。

于是,停产以外,库存的销售也断了。 不过,根本没有下游客户打电话询问库存,因为下游建筑工地停工了,上游的矿山也停了。

老高一家人全部在家待着。

妻子在另外一家制药厂工作,停产;儿子在建筑公司,工地停工。

儿媳妇1年前就辞职了。头胎是个孙女,已经10岁,后来国家不是放开计划生育了吗,于是儿媳妇怀了二胎。可能是因为年龄大了,发生了宫外孕,大出血,把身体搞差了。

一家人没有收入,孙女要上学,儿媳要吃药。妻子去菜市场买菜,原来50元一袋的大米涨到了65元。卖主说,因为大车难进石家庄,米面油都涨价了。 

老高豁出去面子,今天去北京找侄女小丽,希望给儿子另外谋一份工作。

一路上车少了,交警却明显增多,因为能见度太低。早晚高峰时段,所有二线岗位民警都分配了路面的执勤岗位。

市区公交全部免费,公交总公司取消了全体人员公休,3950辆公交车全部上线运营,比平日每天增加了600辆。但公交车还是太挤了,老高挤不上去。


老高不怨老板,不怨政府,谁让自己生在这个地方呢?要是能搬去个空气好、僻静的地方就好了。

北京

小丽是河北人,本科考上了南开大学,硕士又上了清华。丈夫是同学,两人毕业后都去了国家部委工作。前年丈夫提了处长之后,小丽辞去部委工作下海,目前是一家互联网公司的中层管理人员。

小丽喜欢穿裙子,一年四季都是裙子。到了冬天,羊毛尼裙子配皮靴,英伦范实足。反正开车从地库到地库,始终不会被外面凛冽的冬风吹到。

北京每年是11月15日开始供暖,3月15日结束。而小丽所住的部委大院,10月份就开始供暖,一直供到来年4月,差不多一年之中有半年都是有暖气的

小丽的公司位于西城区金融街。互联网公司干嘛开在地价这么贵的地方呢?三大运营商、五大银行的总部在此,主管部委在长安街上,跑业务方便。

能在金融街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公司大厦,都已经早早装了新风系统。

今天正好是儿子生日,小丽准备提前下班,去幼儿园接孩子过生日。

孩子班级有个微信群,老师每天会把孩子们活动的照片发到群里,也包括空气。

这是一家国际幼儿园,每月收费6000元,在北京算中上吧,还不是顶级。教室里装有新风系统,今天老师传上来的图片是:PM2.5室外380,室内25

不仅是教室,幼儿园的小型操场、饭堂也是都装有新风系统,雾霾天不影响孩子们的运动。

北京的高端私立学校和部分公立学校,不少已经安装了新风系统,像清华附小、清华附中、中关村三小等等。

小丽开着雷克萨斯去幼儿园接孩子,车内的PM2.5是22

今晚她将在 什刹海上一所顶级私人俱乐部的餐厅为孩子举办生日宴会。这里原本不是小丽这个阶层可以消费的,因为反腐,生意萧条,小丽可以带儿子去见见世面。

餐厅在一个不起眼的四合院里,一间建于乾隆时期的三进四合院,原主人为八旗子弟,供职翰林院。


包房内的设施古朴典雅,楠木桌椅,楠木书架,书架上陈列着古籍。全铜的洗手盘,某位格格用过的私物。水晶杯和餐具,按英式餐桌礼仪摆放。

角落里,放置着一台空气净化器。

看到空气净化器,小丽放心了。事实上她也不必为此担心,北京中高档的酒店包房都配有空气净化器。

这是美国品牌西屋净化器,虽不如小丽家中的瑞士品牌IQAir高端,但应对雾霾也足够了。

小丽家中购买净化器时,查了很多资料,因看到北京奥运会和香港医院使用的是IQAir,才放心购买。瑞士原装进口,一台净化器可以买3台苹果手机,真贵。

吃完了菜,蛋糕恰好送来,不早不晚。今天一切安排完美。

蛋糕是京城流行的黑天鹅蛋糕,除了各种原材料都进口自国外,连赠送的餐具都是不锈钢刀叉,尾端有一只曲颈的天鹅,秒杀只配塑料餐具的蛋糕品牌。

唯一的遗憾是,小丽的丈夫今天不能来,因为几部委抽人组成联合小组去河北检查污染。

小丽的丈夫,老陆,所去的地方是迁安。

迁安

黑天鹅蛋糕所使用的不锈钢刀叉原料,正是来自于迁安。

迁安位于燕山南麓、滦河岸边。

古来燕赵多豪杰。迁安一地的钢铁产量,比整个德国还高。

进迁安的主干道路是红色的,日积月累撒满了货车上掉下的铁粉。路边的庄稼地里树叶稀稀落落,叶片上一层灰,果实上一层黑。远处的农田、山野全部笼罩在灰黄色的雾霾中。
迁安也是老陆的家乡。

老陆在一家关停的钢铁公司里,见到了他的同学孔林。庭院荒芜,转炉拆成了一片瓦砾,高炉变为废铁一堆。

今年40岁的孔林是这家钢铁公司的高管,干了12年,从普通工程师成长为企业高管。提到已变为废铁的450立方米高炉,他眼里闪出泪花。从论证、筹建、投产再到拆毁,他自始至终参与其中。

压倒这家钢铁公司的“最后一根稻草”,正是环保。想排放达标,必须上脱硫、除尘设备,要六七千万元投资。

对一个固定资产数十亿元的企业,5000万贷款本不是个大数,但没有一家银行肯贷给孔林的钢厂。

于是,工厂倒闭,上千号工人失业。

在北京时,老陆参加过一些互联网行业的路演。一些没有利润、收入少得可怜的互联网公司,动辄拿到了A轮、B轮投资,估值上亿。

老陆也不明白,那些互联网公司到底值不值那么多钱。这些公司往往只有几十号人,几间办公室,一堆电脑。不生产什么东西,号称是“平台”,是“生态”。

毕竟是来检查工作的,老陆问孔林,:“还有没有钢厂在违反政府环保法令在生产?”

孔林拉老陆进了一个微信群。群里有近400名来自不同钢厂的职工,聊天的话题离不开“什么时候发工资”,“什么时候复工”,“哪儿有招工的”。

孔林说:“有些人宁可少活几年,宁可得癌。因为不生产意味着马上就要饿死,或者孩子要断学费。”“这里的人,为钢生,也为钢死。你们觉得烟囱是魔鬼,他们觉得烟囱是希望。”

吃过晚饭,为了晚上提神,老陆喝了一杯从北京带来的挂耳咖啡。挂耳咖啡比速溶咖啡口感好,但不如现磨咖啡。

但是,今天的咖啡实在太难喝了,因为水又酸又涩。也许,用这水冲茶会好一点。

孔林的太太,正用这又酸又涩的水,给孩子冲婴儿配方奶粉。这是他们的二胎。孩子早产,孔林的太太几乎没有奶水,只能依靠配方奶粉。

喝不起进口配方奶粉,他们轮换着喝国产配方奶粉。孔林太太说:“不知道哪个奶粉好,哪个奶粉没有毒,只好轮换着喝。即使中毒,不会一下子很深中一种毒。”

这些奶粉品牌,老陆的孩子一个也没有喝过。老陆的孩子喝的是德国原装爱他美,这是他能比较方便买到的高端婴儿奶粉。

有了孔林的指引,老陆一行很快发现了夜幕下偷偷开工的钢厂。


它是某些人的地狱,却是另外一些人的天堂。河北7400万人口,有800万从事着跟钢铁相关的营生,他们的面包、奶粉、学费,都要靠这熔炉和浓烟。

老陆是从迁安走出去的,但他现在的身份,是拥有北京户口的部委官员。处长是北京最低的官员级别,但老陆的生活,已超出了迁安人相像。

老陆同情他们,但为了北京的空气,为了自己的职责,他必须如实递交巡查报告。

作者后记:

老高、小丽、老陆、孔林,他们都是普通人,都想生存、生存得更好。

他们都在与命运抗争,也在制造着污染,没有谁比谁更加高尚或环保。

雾霾、水、食物……它们都被污染了,因太多没有信仰的人要生存、要“发展”。纵观人类历史,从来没有过这么多人。

自社会文明诞生以来,很多繁荣之地都消亡了。不能自省的繁荣,统统会走向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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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原文,看一位父亲和霾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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