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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建:战争、大国博弈与货币霸权

赵建 教授 西京研究院 2023-02-02

本文作者:西泽研究院院长 赵建 教授。本文为西泽研究院发表的第606篇原创文章,赵建教授的第564篇原创文章。

当我们谈货币霸权的时候,是带有“苦秦已久却又无可奈何”的意思。对世界货币这一角色的争霸,其中包含着大国博弈,国力角逐,地缘政治,到最后的兵戎相见。

战争是一个产业,也是一种诱惑。因为,战争是一场豪赌,世界大战的主要胜利者可以拥有货币霸权。而谁拥有了货币霸权,谁就拥有了向全球征收铸币税的超级权力,即不费力气的开动印刷机或敲击几下键盘,就可以向其他国家购买实打实的物资和财富。这样的权力哪个国家不垂涎三尺,不得舍命相搏。

进入布雷顿森林体系2.0后,货币霸权国家突然发现不用过去的那种军事殖民的方式,就可以实现对全球资源的控制,那就是牢牢控制住货币霸权,保留印钞机或者敲击键盘就可以获取实际资源、物资和财富的能力。从另一种角度来说,这是一种文明的进步,改变了过去帝国扩张疆土屠杀异己的野蛮行径,只需要保留他的货币霸权即可。

货币霸权还意味着对全球财富的定价权,这是一种终极裁决权,就是对全球资源、资产、财富的价值衡量。如果如同马克思、西美尔所说的,货币是统治商品世界的王,那么世界货币就是统治全球商品的王。当今天进入现代金融世界后,货币霸权与金融霸权相结合,就构成了对全球现代经济的终极统治权

总得来说,货币霸权是指一国利用其世界货币的地位,对其他国家进行有意或无意“霸凌”和转嫁风险及政策成本的行为。这不是什么阴谋论,这是全球货币体系一直存在的现象,其根本原因在于世界货币不可调和的内在矛盾,即:

作为一国法币的主权性和作为世界货币的超主权性之间的矛盾。

这个矛盾体现在,世界货币的主权国家,在考虑其货币政策时,不会考虑作为世界货币对全球的影响,而且很多时候会用其世界货币的功能,来维护本国的经济利益。我们常说的“我们的美元,你们的问题”。这里的“你们”就是美国以外的其他国家。

全球货币在美元自身的加息周期大幅贬值

在全球统一货币并不容易。世界货币仅限于国际和离岸的经济贸易往来,在国内则各自捍卫自己的法定货币。在世界范围内,在超主权意义上货币一统是非常艰难的,且不用说全球这么多国家,之间有这么多的隔阂和分歧,就拿欧元区来看,一个有着地理空间紧密联系和文化共同起源的地区,都接连因为区域货币的内在矛盾发生货币危机。这也是因为欧洲国家都用着一种货币,但各自又有各自的财政政策和国家利益诉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个国家的货币无法实现“MMT”,就意味着瘸了一条腿。

这就显示了大国的优势,不仅有统一的市场作为公共基础设施,微观个体使用起来边际成本为零,甚至为负(多一个人多一份可能性),还可以共享统一货币的好处。当然,如果中央与地方之间的治理结构没有及时完善,没有建立起现代化的授权与自治机制(从中心化到分布式),那么也会发生地方滥用中央国家信用超发货币的问题(地方债扩张

这就是说,大国货币的优势,如果运用不当,也会成为一种劣势。我们必须正视这个问题。美国的问题可以通过货币霸权体系转嫁,欧盟不是一个国家,当前又已经有几个小型成员国陷入危机。中国的地方债务治理问题也提上了时间表,严峻而紧迫。

世界货币并非天上掉下的馅饼,也不是随意一个国家的货币就可以国际化为世界性货币。相反,世界货币国家为了维护其货币霸权地位,会投入大量的资源来创造世界对其主权货币的需求,并通过大国博弈的手段来尽可能排斥货币竞争。毕竟,世界货币是一项巨大的收益来源,它赋予这个国家魔术一般的神奇功能,即可凭空印钞从全球购买实打实的物质和商品。

现实却是极其分裂的,即人们一边痛恨着美元的霸权行径,另一边却找不到可替代美元的全球一般等价物,继续逐渐衰微的享用着美元带来的全球化便利——如果没有美元这么一个世界通货的共识,全球经济贸易活动将寸步难行。然而,也不得不承认,美元体系的问题越来越严重,“天下苦秦久矣”。


每一次美元潮汐都带来全球性危机

我们或许应该动态的去看。一方面要看到它的问题和不可调和的矛盾,另一方面也要承认它所提供的全球货币服务。只不过在当前,美元提供的全球货币服务,所要其他国家缴纳的“服务费”或铸币税越来越高,已经高到世界在每一次美元放水和收缩的过程中都出现大的周期性危机的地步。一些小的国家很容易成为牺牲品。

货币霸权表面上是货币竞争的结果,最根本上却是军事竞争即战争的结果。在一国国内,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战争胜利获得合法统治权后的第一件事是统一货币,定义价值尺度、一般等价物、支付方式、会计标准以及纳税的货币化方式。在国际上,新的世界货币体系的建立往往是在世界大战之后,霸权货币是对最大的战争胜利者的奖赏——因为在国际上无法像国内那样征税,只能通过世界货币的方式来征收“国际铸币税”。

然而同维系一个国家的统治一样,维系货币霸权的地位也是要消耗很多资源的,这些资源的耗费至少有以下六个方面:

1,建设和运维世界货币流通、支付、结算、定价等的基础设施,比如swift等。但这个基础设施主要是固定投资成本高,建成后运维的边际成本很低。

2,国际贸易的结算和定价体系。这决定了霸权货币国家必须要国际收支赤字,才能大量输出货币,这同样也要求霸权货币国家具有巨大的消费市场和持续充足的需求,否则就无法持续向世界输出货币。因此,霸权货币国家的国际收支赤字是必然的代价。

3,大宗商品和关键性资源的结算和定价体系。石油、粮食、半导体等工业时代的核心资源,重大军事武器装备等,必须要用霸权货币来进行支付结算及定价。这是霸权货币作为硬通货的基础之一。为了维系这个基础,霸权货币国家在资源大国必须占据主导权,自身要有占绝对优势地位的军火制造产业。

4,国际货币储备体系,这个最为重要,一旦成为储备货币,霸权货币的央行就成为其他国家央行的银行,就成为全球银行体系之母。

5,全球价值尺度,国际会计标准中的定价单位。这个需要在维系各种国际性的中介服务组织方面投入大量的资源。

6,维持其全球统治力的极限能力——军事。美国每年投入军事上的财政支出,相当于好多国家一年的GDP。在全球几十个国家有军事基地,实际上提供的是安全服务,但在提供这个服务的同时,客观上维系了货币的霸权地位。

既然为世界货币投入了这么多,同时也享受着世界货币霸权的好处,那么就一定会警惕货币的竞争者或者潜在竞争者。试想一下,假如在一国国内出现了可以替代法币的货币,该国会采取什么措施?一定是动用所有的国家机器手段将其清除。货币,是经济、金融、财政的根基,是国之重器,必须严肃对待,对可能的威胁也必须严阵以待。世界货币国家在全球范围内对待潜在的竞争对手也是如此。

这就决定了,在大国博弈的过程中,货币霸权成为争夺和捍卫的核心利益(因为也只有大国的货币才能对霸权货币产生威胁)。一旦某个货币成为了其对手或潜在对手,霸权货币国家就肯定会想尽办法将这个威胁消除掉。同时对于所有可能成为竞争性世界货币的做法,都会想尽办法阻挠、削弱和消灭之。

比如人民币,作为最新崛起的大国货币,在大国博弈的策略方面,美国会将人民币与美元的国际货币竞争作为重要的考量。然而,无论是作为结算货币还是储备货币,人民币都无法与美元相抗衡,所以人民币和美元还不是一个重量级的。有很多人不理解中国的经济体量(五分之一)、贸易量(五分之一)、工业产值(三分之一)在全球的占比,与人民币在全球结算量(二十分之一)为什么如此不相称,为什么一个工业大国、经济大国,却是个如此小的货币小国?

核心的原因是中国无法建设起世界货币的基础设施,有影响力的大型跨国公司也比较少,缺乏人民币国际化的微观基础;最重要的是金融产业比较弱,尤其是跨国银行集团、跨国金融集团太少,无法支撑起人民币国际化的微观基础。全球经济发展到今天,金融是现代经济的核心,处于金字塔的顶端。美元过去是产业资本为锚,即工业资本品、消费品、大宗商品贸易以美元为结算货币,创造了对世界美元的国际需求,这是布雷顿森林体系1.0的逻辑。而布雷顿森林体系2.0,则是以金融资产和金融化了的大宗品为美元的交易锚。今天现货的或产业层面的大宗交易额不足衍生品和金融投资层面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同时大宗和工业品的定价已经不是由产业资本家决定,而是由金融投资人、交易员、基金经理等来决定。当美元在国际金融市场牢牢占据了霸权地位以后,人民币在国际货币竞争和对美元的挑战方面更是无法匹敌。

历史的演进和现实的逻辑来看,当代大国经济的竞争最终是金融体系的竞争,这个对于管理现代经济的监管者来说,一定要有清醒的认识。虽然金融的本源是服务实体经济,但是金融发展到一定程度,也会呈现出与实体经济脱离的独立形态、独立运行规律。对现代经济的认知的本质,实际上就是对金融经济、货币经济的认识。管理部门要清醒的看到一点,现代经济由于其多样性、复杂性,导致对金融的依赖越来越高,“金融活,经济才会活”。这并非金融对实体经济的异化,而是现代经济发展到极度发达阶段的一个特征。那些认为“金融不产生实体财富,纯粹投机倒把”的认识,显然还停留在“中世纪”的农业时代、工业时代,还不具备现代化的思维认知结构。

现代经济的本质是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法律关系、会计关系、契约关系,而金融就是为了维系并升华这些关系而存在。因此放到国际上,谁掌握了金融资源的统治权、金融资产的交易和定价权,哪个国家的货币就会跃居为世界和全球的硬通货。而放眼全球,在屈指可数的几个大国中,没有任何一个大国在金融资本的运作方面超过美国。

因此,中美之间的国力竞争,不仅仅是半导体、芯片等核心技术相互卡脖子,主要的还是金融能力的竞争美国依靠的是商业金融力量,就是来自华尔街的大投行、大基金,以及充满想象力的资本市场。相比来说,中国依靠的是国家金融能力,或确切的说是国家财政能力,就是创造世界广义货币之最的国有银行系统。确切的说,这不是金融,是财政。这意味着,中国只能依靠财政在全球打金融战,缺乏市场动员起来的商业金融,缺乏根植于海洋文明的国际金融人才。这样的后果就是,在竞争中中国缺乏市场化的商业金融体系作为缓存,只能依靠财政体系损耗国力。

最近十年美国资本流动波动加剧(by中银证券)

这是中国在大国博弈中很不利的一面。一方面,中国也正确的意识到了金融是现代经济的核心,但另一方面,对金融系统性风险的清零式监管,也让商业金融能力很难独自成长。相反,美国通过华尔街的金融家控制金融资源,或者将大宗商品、实物资产金融化(证券化、衍生化),然后通过美元体系进行裁决和控制。只要牢牢掌握了现代经济的核心金融,只要全世界按照现代经济的模式运行,那么美元的地位就基本无法撼动。当有哪个国家开始触及这个红线的时候,战争这台机器就会被开动起来。

最后我们需要警惕的是,当霸权货币国家的产业逐渐空心化,最终金融与军事产业成为支付精英租金的核心两个产业的时候,货币霸权的维系可能就不再靠作为贸易的一般等价物,而是靠作为战争物资的和金融避险的资产最糟糕的情况可能就是,霸权货币为战争融资,战争强化全球对霸权货币的需求,那么从此以后,世界就很可能永无宁日。当然,这也可能是霸权货币最后一搏。【西泽研究院原创,转载请注明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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