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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映:语言决定论是否应该被质疑

思庐哲学 2021-02-09

   

2月23


语言是线性的,而思想不是线性的。



质疑语言决定论 


语言决定论受到了众多质疑。关于索绪尔的任意性原则,有论者指出,各种语言对事物的区分并不是完全任意的,例如自然品类名称,杨树、柳树、松树、橡树等等,在各种语言中相同或至少极为接近。思维不一定借助语言,文学中有所谓“形象思维”的说法,很多文学家艺术家,例如诗人柯勒律治和雕塑家瑟尔斯〔James Surls〕谈到过视觉意象在他们的思考中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实际上,这远不限于文学艺术,爱因斯坦写道: 


“语言中的语词,无论书面的还是口头的,在我的思想机制中看来都不起任何作用。看来思想用作元素的心理物是某些可以“随意愿”调出并组合的符号和大致比较清楚的形象…… 就我的情况说,上述提到的元素是视觉的还带点肌肉类型的。”


其他科学家也有类似的经验和说法,例如,视觉意象在苯环和双螺旋发现过程中的作用也为人所津津乐道。 


再则,语言是线性的,而思想不是线性的。你想到一幅黑云压城的景象,这并不意味着你依次想到黑色、云、压、城池。你看到的是黑云,只是在言说时才分出了黑和云。婴孩在学会说话之前已懂得别人对他说的一些话,天生的聋哑人思维基本正常,这些似乎都说明,语言是思维的结果而非思维必需的工具。我们甚至可以引猴子等高等动物为例来说明此点,因为它们显然有某些相当复杂的心智活动。说到底,如果在语言之前没有思维,语言怎么能被发明出来?如果语言决定思想,双语人心里似乎该有两个世界图景,但这不合实情。或更一般地,不同语言的使用者面对的是同一个世界。比较各种语言刻画球从桌子底下穿过的方式并研究它们怎样影响到空间的概念化,依赖于我们能够客观地知道桌子是什么样子的,只是不同语言着意于刻画这个“客观存在”的不同侧面。正由于我们面对共同的客观现实,我们才能讨论不同语言对现实世界的不同概念化,也才可能在不同语言之间进行翻译。如果我们各自囚禁在母语的牢笼里,翻译就成为不可能之事。 


语言决定论引称的“事实”有不少是以讹传讹,例如,据后来的调查,因纽特人并没有成十上百指涉雪的名称,实际上,他们指雪及类似东西的名称跟英语大致一样多。努特卡语并非只有动词,而是像所有语言一样有动词名词之分。 


心理学研究也并不支持语言决定论。儿童在习得语言之前已有多种认识能力,例如能清楚认识连续出现的物事的次序。一种语言只有两个颜色词,并不意味着这个语族只能区分两种颜色,研究表明,虽然各种语言中的颜色词相去很远,但各语族人对颜色的知觉并没有多大差异。不少心理学研究毋宁得出了反对语言决定论的结论,例如语言病理心理学马尔姆贝格的研究结论是: “句子不只是带有意义的、孤立的、并列的单位的重复,而是由一个包括句子全部并且一开始就在说话人的脑子里定型的图式决定的”


“语言决定论”往往只是通俗标签 


我认为语言决定论完全不能成立。不过,这里须为萨丕尔等人说句公道话。他们的观点中有时出现语言决定论的倾向,但他们在著述中所表述的思想远不可以用“萨丕尔—沃尔夫假说”、“语言决定论”、“语言牢笼论”等标签来概括。引用他们的语录,也应留心不要断章取义。例如,萨丕尔的确说过“言语是通向思维的惟一途径”,但他在说这话之前并非没有疑虑,他先说,“思维可能是另一个自然领域,不同于人为的语言”,而且一般说来,思想高于语言,然后他才说,“然而,就我们所知,言语似乎是通向思维的惟一途径。” 萨丕尔又说:“语言和我们的思想轨道不可分割地交织在一起,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是同一回事。”这个“某种意义”也许需要澄清,但显然不是无条件地把思想等同于语言。人们经常引用萨丕尔的另一段话,这段话说: “‘实在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无意识地建立在群体的语言习惯上……我们如此这般地去看去听去经验,很大部分是因为我们群体的语言习惯预定了对某些解释的选择。” 


这里出现的是一种常见的情形: 人们先用比较醒目的提法来概括某种思想,后人不再关心原著,只是从这个标签望文生义。简单地把萨丕尔、沃尔夫称作语言决定论者是不公正的,遑论把索绪尔、伽达默尔也列在其中。尽管萨丕尔、沃尔夫的不少见解我无法接受,但他们提出的思路超越了初级反思,提示出向更深层次思考的方向。 


平克认为,这些理据不仅驳斥了语言决定论,也驳斥了我们用语言思想这一流行见解。他认为,虽然我们平常会说我用汉语思考或我用英语思想,但我们并非像字面所说的那样真的用汉语或英语思考。我们真正用来思考的,是思想语: 在所有自然语言之下,有一种思想语,它是“大脑的某种默不出声的媒介”,它也是一种普遍的媒介,是所有人类普遍具有的表征系统。自然语言有种种缺陷,如含混、歧义等等,我们不可能用它来思考。思想语这种表征系统则没有这些缺陷,我们的思想寓处于这种媒介之中,“每当我们要把思想传达给某位听者时才穿上语词的衣裳”。


平克在《语言本能》一书中系统阐述了他的相关思想,后来又在《心智是怎么工作的》一书中补充了一些论证。这里只举几个例子。在自然语言中有同形异义字,它们会引起歧义。单听到“Jim went to the bank. ”这句话,我们无法判断这“bank”是“river bank” 还是“money bank”。但显然,说话人自己知道他指的是哪个,可见,在他的思想里使用的是另一种语言,在这种语言中,“bank”的所指是由例如A 和B 两个不同的符号来代表的。人称代词也属于此类,说话人用“他”指的是谁? 说话人自己当然知道。同样,我们需要思想语来解释双关语,例如: What do lawyers do when they die? ———Lie still。〔律师死后做什么事? ———静静躺着; 继续撒谎。〕说话人用来思想的语言是一种更丰富的语言,但他为了迅速地传达思想,在说出的语言里省略了大量信息,由听者的想象去补足,但储存着这些信息的思想语却无须去想象,“因为它正是想象本身”。[10]( P70) 代词等等只是为了听者而设的,说者本人并不需要它们。反过来,思想语也能解释同义语现象。“张三打了李四”和“李四被张三打了”这两个不同的句子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这是怎么回事呢? 按思想语假说,这些不同的语词组合方式之外,一定还存在着什么别的东西,那就是那个“同一个意思”,它在思想语中是由同一串符号链来表征的。 


思想语假说也有助于解释其他诸多语言现象。例如,我们都有“找词儿”的经验: 我有个想法,却不知用什么适当的词句表达出来;或者,话说着说着忽然停下来,意识到自己所说的并未准确表达自己所想的; 或者,我记不得那人的话语,却分明记得那席话语的意思。我们该怎么解释这些现象? 显然,话语之外,另有“所想的”东西。这种东西以什么形式寄存呢? 思想语。而且,只有假设存在思想语,我们才能解释孩子怎么学会语言,解释创造新词,解释语言间的翻译,而“懂得一种语言就是知道怎样把思想语翻译成语词串以及知道怎样反过来翻译。” ———我们把英语翻译成汉语,实际上是先把英语翻译为思想语,然后把思想语翻译为汉语。 


我不认同思想语假说。在我看来,平克的种种论证基于对语言本性的错误看法,他所列举的那些语言现象也无须用思想语假说来解释。让我们先从爱因斯坦用形象思考这件事开始。 


爱因斯坦说,在他的思想机制中,起作用的不是语词,而是形象。平克反驳我们用语言进行思考的时候,引用了这段话,用来说明这位大科学家不是用语言而是用形象来思考。关于爱因斯坦这段话,本文后面还要论及。


这里先谈两点。


第一点很简单: 即使爱因斯坦这段话表明我们不用语言思考,它也不能用来支持思想语假说———平克各处谈到的思想语,一点儿都不像爱因斯坦用来思考的“形象”,更不像带点儿肌肉感的元素。


第二点是重点。我们在思考的时候,心里可能掠过这样那样的形象,这些形象并不一般地等同于爱因斯坦所说的思想时用作元素的“心理物”。


实际上,我们很难确定思考之际心里都掠过了一些什么。我面对一位朋友,为某件事情要向他道歉,可该怎么开口却煞费踌躇。这时候,我心里也许掠过上次我们见面时我对他不礼貌的样子,掠过他气恼的样子,谁知道呢,也许还掠过当时说话的声调,旁观者的眼神也游移不定地闪过? 浮现出懊恼之情,这种情绪可能模模糊糊。这些可都是我用来思考的东西? 我脱口说出“原谅我当时的冒失”,而偏偏是这句话,甚至这句话里的任何一个词,事先都并未在我脑海里浮现。这其实是休谟他们早就讨论过的一个问题。你教我“三角形三边的垂直平分线相交于一点”这一定理,我努力弄懂这个定理,这时候,我心里浮现的是略带黄色的大大的直角三角形或略带灰色的小小的锐角三角形,这些有什么关系? 我心里有无浮现三角形,又有什么关系?我听见敲门声之后说请进,你进来问我说请进时心里浮现了什么,我恐怕答不出来———这委实是个奇怪的问题。你可能会想,请进来得太快了,心里浮现的东西稍纵即逝,我们来不及看清它是什么。这个想法已经把我们引向歧途: 不管心里浮现的东西是不是稍纵即逝,它根本就不是我们需要在这里查看的东西———这里很容易陷进弄哲学的死胡同,以为面临的困难在于我们须得描述难以捕捉的现象,疾速滑走的当下经验,或诸如此类。这时我们觉得普通语言似乎太粗糙了,似乎我们不是在和日常所讲的那些现象打交道,而是在和那些“稍纵即逝的现象”打交道。


 直接表达 


我到美国几年后,有一个变化: 从前,听见敲门,我回答: “请进。”现在,我回答:“come in please. ”我在说“请进”和“come in please”之前或之际的一瞬心里掠过什么? 掠过的东西是否相同? 这是个奇怪的问题。非要回答这样的问题,我也许会说,心里没掠过什么,我直接就说了请进。我没想什么,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不管心里当真什么都没闪现过抑或其实闪现过点儿什么,不管闪现过的是些什么,恐怕都不是仿佛我心里先用英语说了一遍come in please,然后嘴上把它说了出来。但come in please 这句话有点儿太简单了吧? 的确,我英语不够好,跟英美人对话的时候,我得把自己的想法在心里先用汉语说出来,然后在心里翻译成英语句子,然后再说出来。这,恰恰是人们所说的“〔虽然会说英语,但还〕不能用英语思考”。 


又在美国过了十年,我已经能够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谈天论地, 吵架骂人, 就像说“come in please”一样脱口而出。这时候,人们会说: “这家伙在用英语思考”。是的,英美人用英语思考,就像我们用汉语思考。 


我们用什么思想”问的不是思想时浮现在心里的东西,而是思想借以表达自身的媒介: 思考用什么表达出来,所想的通过什么获得直接表达。你是否用英语思考”问的不是你说话时“心里浮现的是不是英语”,而是你是不是直接用英语表达你的思想。 


我们知道,直接是个slippery word。不过,在我们的上下文里, “直接用英语表达”的意思相当清楚———它相对于先在心里说汉语,然后把它译作英语。 


固然有这样的情况,例如在面试见考官之前: 我在心里默默把要说的话说了几遍,说话只是把在心里已经组织好的话语说出来,但通常,把心里想的说出来却不是这样,我心里所想的没有形成语言,它在我说话之际形成语言。 


 “浑然之物”的成形 


表达是未成形的东西〔“一团不定形的浑然之物”〕获得明确的形式。我要表达一个想法,当然,在一个基本意义上,这个想法已经在那里了。但它不是以某种既成的形式存在在那里。从心里的想法到表达出这个想法,不像把放在抽屉里的项链戴到脖子上,而是某种尚未成形的东西转变为具有明确形式的东西,或用亚里士多德的方式说,是从潜能到实现的过程。这一关键之点,先哲多有阐论,这里只选上两段。维特根斯坦说:“人们被引诱使用这样的图画: 他其实‘要说的’,他‘意谓的’,在我们说出来以前就已经现成摆在他心里了。”梅洛- 庞蒂: “说话人并非在用言语表达某种既成的思想,而是在实现它”。表达不是移动现成的东西,“表达是具有创造性的”; 事涉复杂的想法,从所想到说出可以是极为艰难的工作。 


思维与语言的关系不是两种现成东西的关系,不是现成的东西外面套上一套衣服,如维果茨基所言,“言语不能像穿上一件现成的外套那样套在思维外面。思维在转化成言语时经历了很多变化。它不仅仅在言语中发现了它的表述; 它还找到了它的现实和形式”。


的确,如果思想语已经是一种成形的语言,思想在思想语里已经获得了表达,那我们不禁要问: 当我们要把思想传达给某位听者的时候,为什么还要再穿上自然语词的“衣裳”呢?你坚持认为,一种成形的语言必须有另一种成形的语言为基础,我们在说出话语之前必定已在心里用另一种语言思考。然而,这并不能帮我们躲过浑然之物成形的这一步———在心里用思想语说话同样是在把某些不成形的东西形成为语言。尚未形成为语言的想法是些什么呢? 它们是心里掠过的意象、形象、感觉吗? 你在默想,我问你在想什么,你回答说: 我在想我刚才应该对这个病人说实话。我说: 我是在问你说这话之前在想什么? 你听得懂我的问题吗? 你若听懂了,大概只能回答: 我就是在想我刚才应该对这个病人说实话呀。〔当然,也许你没有把你的想法说清楚,那时,你会试着用另一种说法说出你的想法,是的,你仍然是说出你的想法,而不是告诉我你心里浮现出过什么意象。〕心里掠过的意象、形象、感觉并不是你的想法。你也许仍然要说,这个想法曾寄身在这些意象、形象、感觉之中,潜藏在这些形态之中,好吧,如果你的兴趣是追索这个想法未成形之前我的大脑里都出现了一些什么活动,那么,如房德里耶、维特根斯坦等多位思想家所见,你是对“心理学问题”感兴趣。心理学家可以考察一个想法寄身于哪些心理形态。但这个想法并不是这些形态。 


被问到你的想法是什么,我们怎样回答?我们把想法说出来,让尚未成形的想法在语言中成形。否则,我们会像在奇境里漫游的爱丽丝那样,“怎么回事儿呀,我脑子里好像满是想法,可我想不清它们是什么!”用比较拗口的话说: 只有通过表达它才是那个想法。 


本文摘自《言意新辨》

来源: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3年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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