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守护宫殿的大木匠,像孩子一般做事,像树一样做人
法隆寺,日本最古老的纯木造建筑,经过了一千多年的漫长光阴,数次被强风吹拂、地震袭击,依然保持着不可思议的完整稳固。在地震不断的日本,无疑这是一个奇迹。
关西奈良,坐着电车一路到最尽头的车站,下车后徒步20分钟,就能看到建于这座飞鸟时代建造的寺院。看起来,寺庙有着中国古典建筑的外形,往西是金堂、五重塔,往东是梦殿,充满了神秘恬静的氛围。
其中,五重塔是完全的木头结构,没有钉子,用榫头与榫头相互固定,当地震来临时,一座塔能用自身的错向摇动平衡外来的破坏力量,像是魔芋一般柔韧。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寺庙的木头却还显示着某种生机,轻轻刨一下木头,就能闻到扁柏这种木料散发的特有清香。真是了不起啊。
木质建筑不易保存,木头的生命更是难以预测,法隆寺的稳固,要从隐身在背后的一项手艺说起……
守护一座寺庙的宫殿木匠:
“人一旦钻进钱眼儿里去了,心也就被污染了”
“树的生命有两个,一个是它们生长在山林中的寿命,还有一个,就是当它们被用于建筑上的耐用年数。”说这句话的人是西冈常一,法隆寺最后一代专职宫殿大木匠。
西冈常一
法隆寺一千多年来的凝静,离不开宫殿大木匠一代代的守护。西冈常一世代都从事这一职业,祖父辈西冈常吉、父亲西冈楢光,一律奉公于法隆寺。
所谓宫殿大木匠,是从飞鸟时代开始袭承下来的技术系长官,也是宫殿木匠技术最优秀的职人。西冈家族就是属于世代传承的宫殿大木匠。
这是一项被世人认为高尚的职业,同时也是艰苦、清贫的代名词。因为直属于宫殿,宫殿大木匠不会接民宅的工作,因而,即便是在经济困难的情况下,西冈靠着种田来养活家人,甚至不得不卖掉自己的农田,来保持身为大木匠的尊严。
西冈从16岁开始跟随祖父学习木匠,一面传承技艺,一面也学到了祖父的教导:“我是跟着我的祖父学徒长大的,从小他就教育我,说出来也许不好听,人一旦钻进钱眼儿里去了,心也就被污染了。”
西冈把自己定位为“常年隐身不见天日的宫殿木匠”,在守护法隆寺的岁月里,逐渐领悟了祖父传下来的口诀。
西冈常一手书
对神佛没有崇敬之心的人没有资格言及珈蓝
“这不是让你去成为佛道的专家,而是说,你要知道你在建造的是什么……我刚开始工匠工作的时候,法隆寺的佐伯定胤住持就曾告诉我至少要读读《法华经》。”
营造珈蓝不买木材而是直接买整座山
“不要买来已经变成了木材的树,而是要亲自去山里看地质,看因为环境而生的树的癖性。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加工成木材以后你就无法识别这些树的癖性了。比如这种使劲想往西边复原的树,只有当它们被砍倒,干燥了以后,它们才会吐露心声。”
要按照树的生长方位使用
生长在山南的树,建造塔的时候就要用在南方。同样地,北侧的用在北方。这样的智慧能让古老的建筑维持一千三百年之久。从前的人对山里的树,对它们的性质观察得真仔细,跟现在的木匠说这些,他们完全不理解……现在的人说不定还不如以前的人有智慧。
除了口诀之外,还有匠人工具、做事尺度,都慢慢长进了西冈的身体里。
“我的工作就如同在一条顺流而下的河中努力地撑着竿子,以不让自己被河水冲走。”
战后,日本迎来了经济奇迹,建立电力工业、用石油取代煤炭、汽车的批量生产……于此同时,日本社会激流重重, 西冈不得不承认,他似乎有些落后于时代。宫殿木匠的一生实在辛苦,他的孩子们不愿继承这一职业。西冈一度以为,在他的下一代将无人传承这门技艺。
直到一个年轻人小川找上了门。
从一个人到下一个人
也是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传染
小川三夫,宫殿大木匠,生于1947年
只有一个人继承了西冈全部的技艺和意志,那就是小川——西冈的唯一入室弟子。
与世代传承制度不同,小川的家庭跟木匠这一职业毫无关系,他的父亲是一名银行职员,母亲是家庭主妇,一切机缘还是要从法隆寺说起。
法隆寺五重塔
18岁的高中生小川,在一次修学旅行时无意看到了奈良法隆寺。这座古老的寺院,晨钟初鸣,清澈幽远,让人感到了一种微妙的召唤。
“我想的是1300年前,法隆寺的五重塔是什么样子,一座原址重修的新塔,要和1300岁的塔看起来一样,再过1000年,还要看起来一样?”
那么,可以跟谁学习造出这样的木结构呢?小川想。
这个瞬间,决定了这个年轻人一生的职业方向。无疑,这是一个逆流而上的举动。
西冈常一(右)和弟子小川三夫(左)
六十年代中期的日本,刚举办了东京奥运后,社会形态还处于狂热阶段。人们开始“往外冲”。他们不再固守田园,大批来到城市,背上光鲜的公文包,涌向现代公司工作。工业在城市大肆兴起,席卷了纯粹的手工业模式。同时,更轻盈明亮的日本现代建筑开始急速发展,扫除了传统房屋的层层阴翳,像是妹岛和世、藤本壮介、隈研吾等新锐建筑师相继涌现,逐渐成为具有国际影响力的人。
小川的世界仍旧是宁静的。入门时,他至今还记得西冈给他看他的刨花,这也是西冈祖父的教诲。把刨子轻轻地那么一拉,但是一点刨花都没有,再把刨子放在嘴边轻轻一吹,一缕轻盈的薄丝就从里边飘出来了……
西冈常一和弟子小川三夫在药师寺西塔前
两人在那个年代以最传统的师徒关系进行技艺传授。“我去西冈师傅那儿学徒的时候……早上起来,带上便当就去了法轮寺,傍晚回来以后先帮忙做饭,吃过饭就到二楼去磨呀磨的一直到很晚。师傅说,其他多余的事情一切都不要想,不要干,可是也什么都不教,只是一起去工地。”
学艺时,他很少听到老师的夸奖,“在学校里,只要考一百分就会得到夸奖,被认为是了不起的,这在我们的行业里完全不同,你把活儿干好了是应该的。”
就这样小川学了八年的基本功,忽然一天,西冈让他代替自己去修筑法轮寺。从少年时期到现在,小川真正作为了一名宫殿木匠正式起飞。
从下一个人到下一群人
做一个宫殿木匠集体“鵤工舍”
小川三夫(中)是修复古建的木工“栋梁”。他希望宫殿匠人也能吃饱饭
“我想尝试着做一下师傅认为不能做的事情”。宫殿木匠的一生过于清贫,只能靠内心的满足获得快乐,小川希望今后的年轻人能够拥有强大的技艺和愉快的物质生活。
小川学成之后,决定离开法隆寺。西冈师傅对于这个决定给出了自己的建议:去开发新世代的寺庙建设,不然仍旧吃不上饭。
此时的日本经济处于高速发展,都市和工业的进程到达了白热化,传统的宫殿木匠作为收入较低的群体,已经不再是年轻人职业的首选。
鵤工舍,学艺的年轻人同吃同住
1977年,小川自立门户,创立了鵤工舍,延续了古老的师徒制度,继续传承技艺。和普通的学校不同,鵤工舍更像是职场训练,提供完备的社会保险,发放薪水,提供工程体验和现场经验。同时鵤工舍还强调集体生活。年轻人来到这里,像是一家人一样,共同吃饭,共同工作,共同休息,也一同研究刃物,最终逐渐成长为以西冈、小川为榜样的木匠。
但集体生活并不意味着泯灭个性,小川更看重每个人的特质,就像是山南的树和山北的树癖性不同一样,每棵树各有各的生长方式和去处。
小川和他的弟子们
鵤工舍的年轻人都是一些奇怪的家伙,有的人不会算数,连简单的除法也不会,也有的人喜欢看一些艰涩难懂的法语书。
小川经常观察这些孩子们,“我的徒弟,我会先让他们做一年饭,根据他们做事的性格,判断我该如何教导他,等他一年后非常想学手艺了,我再给他们一把最锋利的刨子。”
鵤工舍
日本国宝级导演北野武说,鵤工舍是日本的宝。这些孩子没过几年迅速地成长为栋梁,相比起有经验的老匠人,年轻的匠人有着更强的体力和意志。
1993年,西冈获得了日本政府授予的文化功劳勋章,为了庆祝此项荣誉,西冈和他的家人、徒弟小川还有小川的徒弟们,一起在法隆寺附近的酒楼办了一场宴会。
这是西冈的晚年里过的最痛快的一天。酒过三巡之际,西冈说,“有你们大家继承我的技术,我很放心”。
药师寺合影,身着红色衣物的是西冈常一
两年后的春天,西冈常一患癌症辞世。
时间到了2016年,“鵤工舍”成立近四十年,已经参与修复了近200座寺庙。
中国近年的情况与日本多少类似,工业化的漩涡搞得现代人数次晕头转向,在无数个迷失时刻,人们也渴望着一些被落在后方的珍贵东西能再度浮出水面。
小川说,“现在的孩子们都太机灵了,他们知道接下来会出现什么,也很会随机应变。我不喜欢这样做事,我还是更喜欢明治维新时那种单纯一彻的精神,无论结果怎样,只有先行动起来,让自己动手干起来,我想我是这样的人。”
风 / 物 / 时 / 刻
“我也要做这样的喵”
参考 |《社寺工匠技术传承》、《树之生命木之心》
编辑 | 盐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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