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 | 让人上升为鸟,或者跌落成泥
| 拉萨的灵魂是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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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达拉宫
- 风物君语 -
中国的城市有两大类,
一类是像北京
城市空间围绕权力中心展开。
一类类似上海
围绕经济中心展开。
而拉萨
却是一座信仰之城。
布达拉宫是典型的非对称宫殿
这类藏式建筑群不似内陆汉文化的城市里
讲究对称、严谨。
它所象征的信仰就如同拉萨的灵魂。
那么
当时针拨过千年
拉萨的灵魂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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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为自己的造像开光,说:“造像所安立之处,便是世界的中央。”后来,这尊佛像作为大唐公主的陪嫁来到雪域高原。佛像召唤信徒,创造了一座城市——拉萨(神之居所)。
拉萨就是世界的坛城,孤独有如皇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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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宫:拉萨的城市原点
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的历史原点,如同子宫,生命在那里孕育、发轫、成长,最后繁殖出一个宽阔的世界。来拉萨以前,我一直以为布拉宫是这座高原城市的原点,在各种视觉图像里,这座西藏政教领袖居住的城堡矗立在红山之上,是那么雄伟壮丽、超凡脱俗,人们匍匐在它的脚下顶礼膜拜。
然而这是一种误读。
在我们这个视觉中心时代,强势视觉符号主宰一切,包括重塑我们关于一座城市的基本印象。拉萨的真正原点其实是大昭寺和八廓街。这里地势低洼,商铺林立,宗教与市井气息交融,虔诚的信徒、闲散的游客和肮脏的乞丐错杂。这是一处汇集了传统、时尚、佛像、信徒、朝拜、观光、交易、神圣、敬畏、奉献等元素的场所。混乱,但生机勃勃。
▲ 大昭寺内庭进行的神诞日活动
如果说在传媒里,布达拉宫的所有照片其实都是一张——正面、仰拍,那么大昭寺的每张照片都是不同的,来自所有的角度。经过成千上万次重复,布达拉宫成为世界眼中的拉萨标志,然而在藏民心中,尤其是那些从各地前来拉萨朝拜的虔诚信徒心中,大昭寺才是拉萨最神圣的建筑,那里有一尊佛祖亲自开过光的佛像。
“拉萨的灵魂是释迦牟尼佛,是大昭寺。过去,布达拉宫只是拉萨城外的一座宫殿。”原区政协委员霍康·强巴丹达先生表示。
今年70岁的霍康老人出生于一个显赫的贵族家庭,在旧时代度过孩提时光,对和平解放前的拉萨仍有记忆——“民国以前,去布达拉宫朝拜的人很少, 只有少数官员。当然,外地来拉萨朝拜的信徒好容易来一趟,拉萨20多座大小寺庙都要去转的。改革开放以后,特别是20世纪90年代以后,热闹才开始转到布达拉宫”。
2
吐蕃:开启了拉萨的历史
作为吐蕃首都,拉萨的城市发展揭开了序幕。
吐蕃灭亡后,拉萨复归冷清。先是地方政权割据400年,接下来的800年,萨迦王朝的首府在后藏萨迦,帕木竹巴王朝的首府在山南乃东,藏巴第悉政权的首府是日喀则。远离政治权力的拉萨,依旧是民众心中的圣地,但宫殿坍塌,庙宇破败,不复当年气象。
▲ 八廓(中转经道)街上的朝圣者
拉萨的复兴与格鲁派的崛起有关。藏传佛教先后出现过宁玛派、噶当派、萨迦派、噶举派、格鲁派等独立教派,其中宗喀巴大师创立的格鲁派出现最迟。格鲁派以拉萨为根据地,在拉萨周边修建了著名的“三大寺”——甘丹寺、哲蚌寺和色拉寺。1409年,宗喀巴大师在大昭寺举行盛大的祈愿大法会,扩大了圣城拉萨的影响。
拉萨再次成为西藏的首府,已经是17世纪中叶的事了。
五世达赖喇嘛在拉萨建立起政教合一的政权,布达拉宫和大昭寺得到了重建,新添了夏宫罗布林卡。
拉萨成为全藏的宗教、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 “拉萨城的历史情况是:1951年和平解放时,城区3平方千米,人口约3万;1975年,城区10平方千米,人口约10万。”柳梧新区管委会的石文江书记简明地介绍说。采访在他的办公室进行,窗外就是柳梧新区崭新的楼群和建筑工地。
没有谁比石文江更熟悉拉萨的城市建设了。1994—2006年,他先后主政拉萨市建设局和规划局,按他的话说,“经历了拉萨城市发展最快的时期”。
▲ 从布达拉宫看拉萨河谷,前景为雪村
2007年,他又受命在拉萨河南岸建设柳梧新区,目前累计投资100多亿元,是规模宏大的拉萨新城。回忆当年整治老城区的情形,石文江毫不讳言:“工作很难,得罪了很多人。”他很自豪自己任上做了第一个《拉萨市区历史文化名城保护规划》,但是他说:西藏人民是向往现代生活的,也有这种权利。
八廓街的许多老建筑年久失修,老百姓住在危房里,人命关天,所以1995 年改造了一批。当时要解决的首先是民生问题,改善危房、交通、电力和排水系统。我们的保护理念是学欧洲的,很慎重,50年以上的房子、大院都当成文物,修旧如旧。当然,与全国一样,整治过程中也出现了不少败笔,但都是容易改变的。
谈到境外有些媒体的攻击,他有些激动:“历史留下的拉萨老城区不到3平方千米,现在拉萨市的保护区已经有十几平方千米了,是老城区的几倍,包括了林廓路、天然草场和古城的天际轮廓线,说明政府是认真的。
▲ 色拉寺的年轻僧人阿旺坚赞说,大昭寺的确是以坛城为蓝图建造的。
按照规划,我们要保护好一座老城,在河对岸建好一座新城,让西藏人民也能享受现代生活。” 作为一座历史文化名城,一座藏传佛教圣城,拉萨的每一点变化都牵动着海内外千千万万人的心。讨好所有人是不可能的,但保护老城,另建新城,的确是争议最小的方案。
半个多世纪来,拉萨现代城市建设有过一些失误和争议,例如有人批评笔直的北京路切割了老城,布达拉宫广场的水泥地面提高了布达拉宫的温度,太阳岛的开发破坏了拉萨河的湿地生态……然而最重要的是,拉萨老城基本上保存下来了,并且比全国绝大多数古城保存得更完整。
3
灵魂:世界之巅的神话
当然,仅仅保存是不够的,拉萨毕竟不是一座文物博物馆,而是一座生活着数十万居民的城市。新城越大,老城越渺小,传统藏式建筑可能被钢筋水泥森林窒息,新城也需要从古城移植灵魂,否则拉萨将逐渐失去特性,沦为千万座面目模糊的现代城市之一。
那么,拉萨的灵魂是什么?哪些因素让拉萨成为全世界绝无仅有的城市?如何通过城市空间表达出来?
在拉萨期间,我脑海里始终萦绕着这些问题,促使我不停地观察、请教、阅读和思考。我相信,拉萨是一座最接近天空的坛城,高原民族的虔诚信仰和祈祷仪式使这座城市与众不同,而那些古老的转经道,则塑造了这座城市的物质和精神空间。
采访最后,我向石文江先生描述了自己的一个设想:把林廓从现代交通体系中剥离出来,结合健身理念,打造成一条宽阔的转经休闲步道,沿途既有煨桑炉、嘛呢堆、佛具店等宗教元素,又有座椅、公厕、绿地、公园、茶馆、餐饮、商店等休闲服务设施;为了保证林廓的完整,所有冲突的街道都从上空或地下避让。
这条8000米长的林廓就像戴在拉萨古城脖子上的花环,既是藏传佛教的转经道,又是连接老城、古街、大院、名胜、河滨、商场的优美景观带,同时满足居民健身、游客观光的世俗需要。这样,拉萨古城的神圣空间,就被八廓、孜廓和林廓三条美丽的转经道勾勒出来,这将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圣城。
他凝神听完我的建议后,眼睛一亮,立刻表示:“这个想法很好,有意思,把藏文化特色和现代性融合在了一起。” 现代性就是工具理性,横扫一切传统,但它终究要来。诚如石文江先生所说,拉萨人有权利追求现代文明,分享汽车、暖气、商场、超市、网络、高楼、别墅、酒吧、麦当劳带来的利弊。藏文化必须在现代性的狂风暴雨中转世,依旧保持自己的灵魂。这很难,但并非不可能。
▲ 林廓(外转经道)中的一条胡同
现代性也需要神话装饰天空。拉萨转经道建构的空间,就是一个不可解构的人间奇迹、一则书写于世界之巅的恢宏神话:它是最短的,拔腿就来到终点;它是最长的,许多人走了一生;它是最近的,目标就在眼前;它是最远的,永无抵达之日。它不通向任何地方,但它每一步都接近神灵……
在荒凉冷漠的机械世界里,拉萨的神性传统尤其珍贵。
今天,不仅因为海拔高度,更因为精神的高度,信仰坚定、灵魂饱满的拉萨已成为全世界的坛城,被那些渴望心灵慰藉、感受神圣的人视为精神家园。我的诗人朋友巫嘎2007年从福建来拉萨旅游,遇到了现在的妻子——一位云南彝族姑娘,就长住下来,在孔夫子旧书网开了一家专卖西藏旧版书的书店。
他描述自己对拉萨的感觉说:“刚来的时候很刺激。高原反应,缺氧,还有7月的阳光,都让我晕眩,有种漂浮感。我每天傍晚去八廓街,被转经的人流席卷,感到自己被一种神性充满。待久了,这种震惊慢慢消失,觉得这就是一种生活方式。拉萨也在越来越世俗化,但无论哪里,你还是会碰上手摇嘛呢轮的老人,他们的眼神安静、充实,不像内地的老人眼神空洞。这是最大的不同。”
初次见到贺中的时候,是在太阳岛上一家会所的巨大筵席上,他像一位国王端坐首席,高谈阔论,身边坐着一众文人、艺术家、僧侣、 官员和公司老板。贺中个子高大,出生于甘肃,有蒙古族和藏族血统,1985年元月进藏,在他自己选择的“家乡”生活了近30年。他是放浪 形骸的才子、“藏军崛起”的代表性诗人之一,声称自己最喜欢喝酒和泡妞。
此刻,喜欢喝酒的贺中端着酒杯,一杯一杯往喉咙里灌,同时声音洪亮地发表演说,语句跳跃:
“拉萨是让人可以上升为鸟,也可以跌落为泥的地方。
早期是半草原化的城市,现在是大都市的城郊。
文脉变化不大。
一座移民城市。
建城近1400年,所有的细节完好无损,只有这里
完美地表达了藏文明的精华。
这里依然可以看到天际线。
可能缺氧,但不缺精神,
是依然保持神圣性、诗意性和民族性的城市。
拉萨不排外,没有区别心,道德水平是中国城市里最好的……”
拉萨矗立在世界之巅,任人解读。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拉萨。 我似乎也应该写段赞美诗,最后描述一下我心中的拉萨。
我的拉萨是什么呢?
我的拉萨是天空之城、高原之心、神之居所; 我的拉萨是王子、公主与信仰的童话; 我的拉萨是一尊佛像创造的城市; 我的拉萨天如八辐祥轮,地似八瓣莲花;我的拉萨密布坛城,盈满神迹; 我的拉萨飘扬起无数转经道; 我的拉萨是世界的轴心,在朝圣者的脚步里日夜旋转、上升……我的拉萨独一无二,孤独有如皇冠!
文丨萧春雷
文章选自《华夏边城》
本文在原文基础上进行了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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