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大厦曾为他点灯，却仍然拯救不了他的儿子

Original 2017-07-28 George 北美小象君

今天要讲的是两代狮子王的故事。不，他们不是木法沙和辛巴。他们是西塞尔和他的儿子桑达。这个故事并不是那么地美好。

西塞尔和桑达

2015年，一只在津巴布韦颇有名气的狮子王西塞尔（Cecil）在公园内漫步觅食期间，被人为刻意放置的诱饵引出了国家公园保护区，谁知在气味的另一端迎接着它的竟是捕猎者们的弓箭、子弹与毙命前40小时的煎熬。据悉，西塞尔之所以成为当地的焦点是因为其独特的黑色鬃毛，庞大的身躯，以及对游客极为友善的态度。与一般野生动物不同的是，他会在游览车附近漫步，摆出姿势允许好奇的游客们拍摄照片，因此他也被认为是国家公园内最具有明星范的狮子。

狮王西塞尔(2002-2015) © Brent Stapelkamp

杀死西塞尔的捕猎者是来自于美国明尼苏达州的牙医Walter Palmer。这位曾在2006年因为杀害一只黑熊而被判处一年缓刑、$3000罚款的牙医回到美国后，并没有面临盗猎的起诉。他随后对媒体表示他十分后悔杀死这只狮子，同时说道“如果我当时知道这只狮子有他的名字、同时对于这个国家和科学研究是如此重要，我不会杀死他。但我们的捕猎小组中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表示为这次捕猎他花费了35000英镑，且具有完整的法律许可。尽管如此，这次事件仍然引起了轩然大波，愤怒的抗议者走上街头，在Palmer的牙科诊所前游行，要求停止“TrophyHunting”这项运动，纽约的帝国大厦也为狮王的离去亮灯表示悼念。

帝国大厦为濒危物种亮灯，中间为西塞尔

但是帝国大厦的灯光并没有防止不幸的再一次降临。2017年7月7日，老狮王西塞尔6岁的长子，桑达，也死在了纪念品狩猎者的枪口下。而桑达被猎杀的地点，位于津巴布韦万基国家公园外两公里处，这与其父亲西塞尔被射杀的地方几乎如出一辙。这次的狩猎由津巴布韦民间个人组织，具体的狩猎者还未被透露。

来自牛津大学的研究者们已经对这个区域中的狮子进行了多年的研究，他们通过GPS项圈确认了桑达的离开。安德鲁·莱维奇（AndrewLoveridge）是这个团队的带领者， “桑达是一只非常漂亮的喀拉哈里狮，他有着很大的鬃毛与身躯，他的状态很好，是一只非常、非常可爱的动物。”他说道：“平心而论，我对于有人想要射杀一只狮子感到十分悲伤，但是确实有人会花钱去这么做。”

桑达(2011-2017) © Bert Duplessis (www.fisheaglesafa)

什么是Trophy Hunt？

Trophy hunt，中文称为战利品狩猎，指的是在政府的许可下，对部分指定的动物群体的有偿猎杀。这一活动在非洲颇为盛行。捕猎者一般为来自欧美的外国人。他们付出高额的申请费，获得狩猎某一指定动物的许可，在特定的区域内对于野生动物展开娱乐性的猎杀。猎人的捕猎对象通常是体型较大的动物，比如狮子、大象、犀牛、豹子、熊等动物，完成猎杀后将其肢体（头部、皮肤）切下，作为狩猎的纪念品带回国。

狩猎者的娱乐背后，是无数动物血与肉的代价。据估计，美国每年超过126,000件狩猎纪念品被合法的带回国，在欧盟这个数字为11,000-12,000（其中涵盖了将近140种物种，包括非洲象、美洲黑熊等）。而且这个数字只是从国外带入欧美的数量，并没有计入欧美本地动物被猎杀的数量。这其中被猎杀的每一只动物都有明码标价，猎人通常需要付出25,000-60,000美金去杀死一只大象，8,500-50,000美金去杀死一只狮子，捕猎一只猎豹也需要15,000-35,000美金。

西塞尔被牙医Walter Palmer所杀，左一为Walter Palmer

高额的捕猎费并没有熄灭猎手们的热情。据统计，在过去的十年中，有超过10,000只大象、相同数量的猎豹和8,000只狮子被作为战利品而猎杀。在所有的捕猎品种中，美洲黑熊在过去十年中有93,000只被猎杀，是最为热门的选择；而山斑马以13,000只的数量位居第二热门的选择。

04到14年间被猎杀数目排前十位的动物 © 国际动物福利基金会

就本文故事中的狮子来说，在过去的五十年中，非洲狮子的数量已经从超过100,000只降低到了大约25,000只。即便如此，战利品狩猎者们仍然每年杀死大约600只狮子。再考虑到栖息地的流失以及当地居民出于各种原因的猎杀，保护者们认为非洲狮已经成为濒危物种，生存状态岌岌可危。以犀牛与大象为代表的其他物种也面临着类似的威胁。按照其在战利品狩猎中的热门程度与减少速度，这些物种可能在十年多一点的时间内消失。

杀戮是为了保护？

地球不仅仅属于人类，它属于这个星球上的所有物种。然而残酷的数据摆在眼前：地球上的物种正在以1,000甚至10,000倍于自然灭绝的速率消失；到本世纪中期，将会有30%-50%的物种趋向灭绝。这似乎在暗示这样一个论点：对于一个物种来说，其最成功的生存策略是为人类所需、所用，如牛、羊、猪、狗这些家畜，这些物种的在目前的生态中的数量远远超过了他们的在自然界中所能存在的数量。

因为有对狩猎的需要，所以人类才会保护狩猎场的自然环境以及狩猎对象的种群数量；

因为狩猎，所以有动机去保护；

为了保护，所以允许杀戮。

——正是这样一个逻辑，使得战利品狩猎者认为自己在动物保护中具有发言权。

英国皇室威廉王子在一次ITV的访谈中说道：“当一只动物已经年老而无法生育之时，在这些动物的生命的终期，如果有人——当然这个人一定不包括我——但是如果有人想要付钱猎捕它们，且这些钱回到对于这些物种的保护中，那么这种商业形式（战利品狩猎）仍然是对这些被严重威胁的物种的进行保护的一种可行方式。”一般来说，保护有关部门会与私人的狩猎经营者达成协商。根据物种的不同，合同中通常规定8%-12%的住宿费与30-75%的狩猎费会被用于动物保护，主要包括动物保护机构日常的运营与管理开销、雇佣野外工作人员与狩猎监督者，以及当地社区项目经营或设备维护。

威廉王子采访图 © ITV News

根据SCI基金会的一个关于战利品狩猎在2012-2014年中对非洲东南部经济贡献的调查，博茨瓦纳、埃塞俄比亚、莫桑比克、纳米比亚、南非、坦桑尼亚、赞比亚和津巴布韦的猎手人均花费为20,600美元，平均狩猎时长为11天。这总共为这八个国家带来了三亿二千六百万美元的直接收入，计算入乘数效应后得出，对当地经济的贡献大约为四亿二千六百万美元。

与经济效益同行的，是战利品狩猎对于生态保护的作用。对于狩猎的需求防止了土地被开发或转为农业用地，而在非洲大陆上至少有3亿4千5百万英亩的土地因为狩猎而得到了保护。这个面积具体有多大呢？就相当于中国西藏与河南省两省加起来的大小，相当于1.22个非洲国家公园。同时，这些因为狩猎保护起来的土地往往连接了国家公园和其他保护区，使得野生动物有更大、更完整的栖息地赖以生存。

坦桑尼亚塞伦盖蒂大草原 © Daniel Rosengren

对于当地的民众来说，战利品狩猎在理论上对于他们生活的改善也有不小的帮助。狩猎的收入对于这些郊远地区的社区来说意味着更好的医疗与教育系统。同时，这一狩猎产业也为上述的八个国家提供了53,000个工作岗位。由于战利品狩猎者通常只是对动物身上能作为此次捕猎的证明的部位感兴趣，比如头部、皮毛等，支持者们因此声称捕获的动物的肉体会被送给当地的村民，以供他们食用，从而使当地的居民也从他们的活动中得益。

让事实说话

总的来说，对于战利品狩猎的支持理由通常包括以下四点：战利品狩猎的收取费用会回到对于动物和环境的保护中；战利品狩猎会为当地带来大量的经济效益；狩猎年老孱弱的个体不影响种群整体；以及，对于数量过多影响生态的种群而言，狩猎有利于维持生态平衡。

然而，即使支持者们有再多的理由，非洲的岌岌可危的生态与长期的贫穷似乎也并没有改变多少。仔细检查战利品狩猎的整个机制不难发现其中的一些漏洞与不足。

看似高昂的捕猎的价格，实际上有多少真的回到了本地呢？

下面这一张是来自Statista的数据截图，可以看到就坦桑尼亚来说，只有3%回到了当地社区、组织、福利系统以及教育。

坦桑尼亚的战利品狩猎的收入中支出配比 © statista

CBS 2015年在津巴布韦的关于战利品狩猎的采访中，当本地村民EdwardNgwenya被问到是否有从当局得到过什么时，他回答道他找不到工作、而且没有一点积蓄，且从未从当局拿到过一分钱。当地严重缺水，Ngwenya对于食物来源的唯一依靠是他种植的少得可怜的农作物，还得期望上天能下一点雨。所谓将肉食分给当地的社区的说法，我们无从知晓其是否真的存在；而我们能看到的是，我们的主人公狮王西塞尔，除了头部皮毛被取走外，肉体被扔在原地无人问津。

同样根据CBS的报道，当记者问到津巴布韦当地狩猎运营者Emmaual Fundira政府究竟会给当地保护区多少钱时，Fundira的回答是：

“什么都没有。零。”

“在许多次的事件中，你会发现政府的自然环境机构将大部分的钱消耗在行政中，很少有钱会流入保护中。”Fundira直接将矛头指向了官僚主义浓重的政府。这样的问题不仅出现在坦桑尼亚、津巴布韦，在整个非洲大陆中都广泛存在。

除了财政上的问题，政府的腐败还体现在政策方面。以对于不正当狩猎形式的治理为例，在西塞尔被杀死的案例中，将猎物引出保护区而射杀的行为明显不正当，然而为何没有得到任何的处罚？同时，政府允许狩猎的数量往往被操控、被刻意提高，且对于当地生态的环境也缺乏透明的科学评估。政府本应承担对于这个产业的管控、监督责任，但是经常受到小部分机构与个人的影响——从长远来看，这容易造成对产业的失控。

从生态上来说，战利品狩猎的影响通常都要比支持者们所宣传的大得多。狩猎者们通常声称他们的目标只是已经步入终年、无法繁殖后代，或者对于维护当地种群数量已没有意义的动物个体。然而在现实似乎并不是这样。这并不难理解。作为一个花了高价捕猎的猎人，他/她是希望和其他的猎人讲述自己“征服”有着漂亮鬃毛和庞大身躯的壮年雄狮子的故事，还是轻而易举地捕获了病恹恹的垂死狮子的故事？本文的主人公西塞尔和桑达毋庸置疑都属于前者。尽管部分国家对于猎物的年龄等有一些限制，比如津巴布韦规定捕猎狮子不得小于6岁（也就是小狮王桑达被猎杀的年龄），但是这真的有任何意义吗？对于非动物学家的猎人来说，如何在捕猎的过程中做出判断？

此外，猎杀一只野生动物，并不意味着种群数量就真的只减少了一。这与动物的习性、种群特征息息相关。还是以狮子为例，在自然界中，由于雄狮的存活率极低，雌狮子与雄狮子的比例为大约2：1或者3：1，一只成年雄狮通常会有多个配偶。然而，猎人们通常捕猎的对象恰恰是这些本来就稀少的雄狮，进一步降低了雄狮子的数量。雄狮子通常在一个家庭单位中承担保护者的角色，因此如果雄狮子被猎人杀死了，他的配偶与孩子往往会陷入巨大的风险。其他种群的或者游荡的狮子会尝试与这些失去保护的雌狮子交配，同时杀死原雄狮的所有幼崽。这也部分发生在了老狮王西塞尔的幼崽身上。西塞尔原来有8个幼崽，在他被杀死后，其中一只被其他族群的狮子所杀，也就是说，在桑达被猎杀前，只剩下了7只。（也有报道称老狮王原有7个幼崽，其中一个被杀死之后降低到了6个）。同时，如前面所说的，猎人往往对种群中最为强壮优秀的个体感兴趣。从长远来看，这样的狩猎对于物种的进化有不利的影响。物竞天择优胜劣汰，然而在动物保护区中反而是体格不强壮、外貌不显眼的个体得以生存。整体来看，人类以猎杀为乐的行为正渐渐地影响着自然的法则。

另一个值得关注的数据是：战利品狩猎为参与国家GDP所做的贡献从来没有超过0.27%；在九个受调查的允许战利品狩猎的国家中，战利品狩猎只占到了旅游业的1.8%。一些同样新兴的旅游形式，比如生态旅行（ecotourism），实际上有着比狩猎大得多的潜在市场。下图的表格列出了2012年的战利品狩猎收入在旅游业整体中的占比，明显是相当小的，因此关于其所谓可以对宏观国家经济发展起到拉动作用的说法纯粹是无稽之谈。

根据非洲发展银行的报道，旅游业在2014年为非洲带来了6530万人次的旅游数量，为当地来了超过436亿美金的经济收入。因此，相比固守着狩猎场，我们有理由相信将那些区域开放给受到严格监管的生态旅游业会给当地带来更大的效应。“据一个非洲自然保护者的估计，来拍西塞尔照片的生态旅游者们在一周内所花的钱就大于牙医Palmer猎杀这只狮王的花费。”Michael Markarian，人道促进会的政策官员说道，“而他的一生可以带来超过一百万的美金的经济效益。”正是因为如此，战利品狩猎行业在旅游业中占比最大的博兹瓦纳，在2014年禁止了战利品狩猎的运营。目前，战利品狩猎并没有在中国大规模的开展，然而对于战利品狩猎开放推广的呼声却一直没有停止。无论战利品狩猎在中国最终是否得到普及，其产业规则、法律的制定都需要有严格的监管与可持续发展战略的支持，保证当地的生态的稳定与发展，同时确保产业的利益回到产业当地，帮助当地社区取得长远的利益，而不是以生态的破坏为代价的短期利益。

伦理争议

对于动物权利的支持者来说，战利品狩猎的本质本身就十分具有争议性。动物权利者认为动物有着不受人类利用的权利，且非人动物的利益应享有和人类利益同等的尊重（详情请看小象君之前发过动物福利与权利的解析文章，这里）。以此观点来看，战利品狩猎无疑是对动物权利最严重的侵犯。将捕猎作为娱乐，仅仅因为“好玩有趣”就剥夺了动物的生存权，可谓对“生命”二字毫无尊重可言。

狩猎的手段与形式也常遭诟病。手段的选择上，猎杀武器或陷阱的使用、借助特殊工具（如汽车）、使用诱饵引诱猎物离开保护区、使用辅助动物（如猎犬），以及最后杀死动物的方式都非议颇多。至于捕猎的形式，以争议最多的篱内狩猎为例：猎物被终身圈养在监禁的环境内，直到它长成足够大、有人愿意来捕猎时，便将它放出，并随即猎杀以增加狩猎成功的概率。值得一提的是，在西方有一个叫做“Fair Chase”的概念，实际上是一种猎人的荣誉守则，意为在打猎的对象需要是在自然环境中成长同时能按照自身意志逃跑的动物，目的是让猎物有一定可以逃生的概率。很明显，以上所述的形式及手段都违反了这一守则。

灯光不灭，涂炭无止

无论说得有多义正言辞冠冕堂皇，从事实上来说，狩猎行业真的没有为非洲当地带来多少利益。非洲的贫困依旧，动物的消亡依旧。对于非洲人民来说，也许他们始终只能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些从欧美来的土豪们在他们的家园里杀死属于非洲大地的生灵，在被斩首的尸体旁听他们自恃无敌地讲着“征服”的故事，看他们留下一张张面容灿烂的照片，尽管心酸与不甘，却也只能目送他们笑吟吟地扬长而去。

距离狮王西塞尔的离开已经两年了，帝国大厦璀璨依旧，而桑达留下的数个幼崽却永远地失去了他们的父亲。

爷爷和爸爸都不在了，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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