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叫的蝴蝶

她是我小学一年级的同桌。她爸爸是呆笨之人，极为愚笨。见人只会憨憨的笑。所以，妈妈跟人跑了。她从小跟着奶奶生活。

她叫菜花。土气的名字。同学常常笑话她。还因为她的衣服很破旧，有时，会从背后裂开一个缝，露出黄白的棉絮来。

她胆小爱哭。越是这样，那些顽劣的男孩子便越是对她恶作剧。她只会一次次尖叫。

她和我同桌。我也常常对她没好声气。偶尔也会捉弄她。有几次，她就喊：谁再欺侮我，我就告诉我奶奶！我奶奶厉害得很！

后来有一天，她奶奶还是真的来了！初听到消息，我们这些男孩子都有些害怕。

我们看见一个小脚老太婆一颠一颠的急急走路，脚迈得很快，但实际走得很慢。重要的是她手里挥舞着一只高梁杆。

天哪！一件什么武器啊，那是家里老婆婆纺线擀绵花用的那种呀。谁家都有，谁都知道那根本就打不了人，连最小的吃奶娃也能轻轻折断它。

我们那帮男孩子都哄的一声大笑起来。有的还故意跑到奶奶跟前喊：来呀来呀，打我吧！！奶奶气愤的扬起高粱杆，淘气的男孩双手抱头，做出很害怕的样子，却嘻笑着轻易的躲开了。

再后来，一天我放学回家，她奶奶竟然在我家里。我的奶奶说，刘浪，菜花和我们家还是亲戚呢。你以后在学校要帮着她。

这让我很不开心。我才不愿意帮她呢。她长得并不好看，身上还常有一种咸菜味。

虽然我不怎么理她，可从那以后，她真的把我当成了保护神似的。常常问我作业。发现书包里被装了毛毛虫也向我求救。我只好皱着眉头帮她弄一下，爱理不理的。她浑不在意，只是嘿嘿的对着我笑。

有一天上学路上，我捉到一只好看的蝴蝶。大紫花，带两根长长尾羽。我拿了那只蝴蝶到学校，她看到了，就讨好的替我擦黑板，然后说，想要那只蝴蝶。

看在亲戚又帮我擦黑板的份上，我只好给了她。

下课了，她炫耀那只蝴蝶，很快有两个男孩子去抢。她说什么也不给，把手藏在怀里，结果被扑到在地。后面人男孩子趁机起哄，都笑着叫着去抢，于是，七八个人压在一堆，她在最下面。

我听到一声尖叫：刘浪哥！------

我坐不住了。必竟，那是我家亲戚。还是我的蝴蝶。

情急之下，我抄起板凳，没头没脑的去砸最上面那个男孩子的屁股。那家伙负疼跑开了，我再砸第二个……

那天中午，我被罚留校扫地。她只是一个劲的哭，手里拿着一只破碎的蝴蝶。我只好答应，再捉一只同样的给她。她才不哭了。

可是，后来，我再也没有碰到过那样好看的蝴蝶了。再后来，再后来，我就忘了蝴蝶的事了。因为，我上初中了。

她辍学了。但这中间她常常跑到学校去看我。这让我很难为情。初中的女生们都开始知道打扮了。可她还是很破旧的衣裳。她局促的站在校门外，在人群中向里面张望。那些放学的花朵一样的女生挤着她，用异样的眼光扫瞄她，就象看天鹅群中跑来的一只丑小鸭。

她通常挎着一只篮子，里面有一些青草。她身上有浓浓的草腥味道。后来，她便静静的站在校门外的小山坡上，一看到我出校，就使劲的向我摇手。

她从篮子里拿出一只鸡蛋，有些脸红。说：你吃。

有几个路过的同学很奇怪的看我们。我很生气，就说：谁让你来的？我不吃。她却放下鸡蛋就跑掉了。那枚鸡蛋还有余温，上面有些青草染的绿痕。

我知道，她那一定是趁着打猪草的时候，偷偷来看我的。她家很穷。养些猪，为了给她打嫁妆。她就要出嫁了。据说，是邻村一个比她大很多的男人。她还有一个哥哥，也是呆笨，讨不上老婆。要用她去和人家换亲了。

那年，她十五岁了。

她出嫁的头天晚上，我正在家里做作业。她悄悄来敲我的窗子。我出来。第一次看见她穿着新衣裳。那晚上月光皎洁，照在她脸上……她脸有些羞红，竟然有几分动人模样。

她轻声又轻声的说：你还答应给我一只蝴蝶呢。我一时语塞。但心头突然有一丝惆怅。一缕淡淡的哀愁，悄悄在少年的心头弥漫。

她又说：你还会再为我捉一只好看的蝴蝶吗？

我永远无法忘记她说话时的那种期盼。淡淡的月光下，她定定的望着我，眼眸黑亮，仿佛想把我刻进她的眼中。

我答应了她，说一定会捉到一只更好看的蝴蝶送给她。然后，她就跑开了。

第二天，她嫁到了很远的地方。

后来，我每个周末都会去帮妈妈打猪草，在野地四处找那种蝴蝶。有一次因为追赶一只紫蝴蝶，草篮子都丢了.我捉了好多只，放在我的蚊帐中。有的蝴蝶死了，我就把它夹在书本中。那些蝴蝶的翅膀，常常还沾上一些绿色的草汁。象是一种印记。

但我永远再也没有机会交给她了。因为她远嫁他方，并且在一年后死于难产。

当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把那些干了的蝴蝶拿到野外。野外芳草凄凄。风中有浓浓的草腥味。一些蝴蝶在青草间飞舞。

我在风中放开双手，那些干枯的蝴蝶被风吹起，好象又活了一样，翩翩飞舞起来……

青草茫茫之中，我似乎听到了一声蝴蝶的尖叫。

我的一滴泪，终于落下。

在我的生命里，曾经有一个青草味道的女孩，她的名字叫菜花。我始终欠她一只好看的蝴蝶。欠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