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缺少一味药,名字就叫马相伯
文/牛皮明明
1939年,越南谅山一间普通的民房里,一个虚弱不堪的老人躺在病床上。
梦里不知身是客,只把他乡作故乡。
有人来看望他,老人念念有词。年轻人弯腰去听,听了半天,只听到一句:
“我是一条狗,叫了一百年,也没有把中国叫醒。”
那年,老人整整一百岁,这位百岁老人,正是复旦大学创始人马相伯。
生于乱世,长于乱世,死于乱世,走过了三个历史时代,却不曾叫醒中国。
今日中国缺少一味药,名字就叫马相伯!
01
假想一下,人生11岁时,应该是什么样子?
可能是捧着iPad看剧,也可能跟着父母出了几趟远门。
但167年前的晚清,11岁的江苏丹阳少年马相伯,一身意气地走进风中,他想见识这个广阔的世界,独自向两百多公里外的城市上海出发了。
他一头钻进上海徐汇一所教会学校,苦学法语、拉丁语、希腊语等七国语言,同时攻读哲学、神学、数理和天文等学科。
他是中国那个时代第一个能够熟练运用7国语言的人才。
到了1870年,当年那个独自出门的少年,已被授予神学博士。那年,他整30岁,已入而立之年,一肚子的学问,却无处施展。
马相伯本想献身教会,可外国人气势凛人,经常欺负中国人,在无比失落和悲悯之中,36岁的马相伯一怒之下,决定出走。
既然不能在教会施展学问,实现抱负,那就索性从政。1876年,马相伯敲开了直隶总督李鸿章的大门。
凭借熟练7国语言,马相伯追随李鸿章,担任助手和翻译。可晚清大厦将倾,马相伯纵有百般学问又能如何呢,能做的也不过是跟着李鸿章签订一个个“丧权辱国”的协约。
在谈判桌上,马相伯纵然用尽全力,代表国家唇枪舌剑,来回斡旋。可回国之后,等待他的是铺天盖地的“卖国贼”讨伐声,所到之处,全部冷眼。
就连自己的母亲,也不能理解儿子,甚至和外人常说:“我不曾生过马相伯这样的儿子。”
在临终之前,马相伯想陪在母亲病榻旁,多尽孝道,可母亲拒绝见他。直到去世,也不肯和儿子说一句话,而 41 35713 41 14988 0 0 3040 0 0:00:11 0:00:04 0:00:07 3068亲葬礼上,马相伯大哭不止。
他有一肚子委屈,这一生,他全部的努力和抱负没有得到一个人的承认,就连自己的母亲,也不原谅自己。
60岁的马相伯
02
这一年是1900年,马相伯60岁。
母亲去世之后,他极度悲愤与失望,人生也已入晚年,这一生终归一事无成,挥尽无穷血泪,转眼不过空梦。
马相伯从此挂冠而去,终生远离政治。
他感到自己的人生距离死亡不远了,与其一事无成,不如此生落下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尘归于尘,土归于土,赤裸裸地来,赤裸裸地去。
马相伯从家中拿出地契,将三千亩田产全部捐出。并立下字据,“自献之后,永无反悔”。
捐完之后,他身无分文,转身走进上海土山湾孤儿院。
剩下的日子,就安静地等待自己人生的夜幕降临。
回首这一生,
他有少年求学时的意气,
有治国无门时的失望,
有母亲死不闭眼的痛楚,
也有白茫茫一片的洒脱。
马相伯原以为,这就是自己的人生。殊不知,他悲怆的人生这才刚刚开始。
1901年秋天,33岁的蔡元培到上海担任南洋公学总教习,他来找马相伯学习拉丁语,马相伯并没拒绝,可蔡元培一来,来学习的学生却越来越多。
来的学生越多,马相伯的生命重新被点燃。“何不办一所学校,让中国的孩子们有书读?”
在耶稣会的支持下,马相伯办了震旦学院。大学问家梁启超听说马相伯出山办学,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他在贺文写道:
“今乃始见我祖国得一完备有条理之私立学校,吾欲狂喜。”
不经意间,马相伯办了中国第一所私立学校。虽是如此,可马相伯老人并无杂念,只要有才华、爱学习的学生,都收入门下,尽心尽力教育知识。
1904年,于右任还是一个文学小青年,中了秀才,在家写嘲讽清政府的“反诗”《半哭半笑楼诗草》。被一路通缉,只好避难上海。走投无路时,他来找马相伯老人,老人爱才,一见于右任,对他说:
“今天你就可以入学震旦,我免收你的学费、膳费和宿费。”
只这一句,于右任就热泪盈眶。他从未想过,自己一个朝廷通缉犯,马校长也敢收!在震旦大学期间,于右任化名“刘学裕”读书。
几个月后,马相伯又把于右任叫到办公室,郑重地对他说:“我知道你过去教过几年书,现在你的学识足以做我的教学助手。从明天开始,你就是震旦的教师了!”
于右任大为吃惊,马相伯老人不但收留他这个朝廷通缉犯,还敢让这个朝廷通缉犯当老师。
于右任后来成为国民党元老,多名学校的创始人,可他时刻不忘马校长的教诲之恩,并将马相伯当做再生父母:
“生我者父母,育我者先生!”
马相伯(右)与学生于右任
03
可震旦学院成立两年后,投资方耶稣会只想教育传教士,而马相伯却希望教育出能对国家有用之人。
两方俱不相让,耶稣会一怒之下,解散学院。对马相伯老人更是百般驱逐,甚至找人将老人架到医院,让他 “无病而入病院”。
老人被架走后,学生们就再也无书可读了。学生们纷纷表态:“我们誓死和马校长站在一起,可以无震旦,不可无校长……”
于右任带着同学们找到马相伯,在医院,大家一见到老人,就齐齐全部跪下了:
“校长,我们没书可读了。”
听到这句话,老人哭了,偌大的中国竟然摆不下一张小小的课桌。
为了让孩子们有书可读,上海街头,常常能看到一个65岁的老人,一个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东奔西走,到处游说筹集款项。
“国家再穷,可学生们总该有书读啊!”
1905年中秋节,老人终于得到了社会的支持,在吴淞废弃的提督衙门,破破烂烂的屋舍里,一个老人,一百多个学生,没有桌子、没有椅子,只有一块黑板,这就是现在名校复旦大学的前身复旦公学。
开学那天,300多名学生从各地赶来,甚至有学生坐火车从苏州赶来,又走了一夜的路才来到学校。
马相伯担任复旦公学第一任校长,就是这样简陋的教学环境,却培养出了:
中国著名的气象学家竺可桢
民国艺术大师李叔同
国学大师陈寅恪
著名数学家胡敦复
中国第一任轻工业部部长黄炎培
政治家、教育家邵力子
震旦学院新址(今交通大学上海医学院)
04
而今日复旦大学,优秀毕业生更是数不胜数,他们在各个领域都有杰出贡献。但今日中国,知“马相伯”有几人?就算是今日复旦大学的学生,又有几人知道100多年前,一个65岁的老人,曾排除万难,凭一己之力创办学校。
从那时开始,只要说到让孩子读书,马相伯老人就办学“上瘾”。他像割肉噬虎的佛陀,可以拖着年迈的身体粉身碎骨。一生中,马相伯用一己之力办了复旦大学、辅仁大学、震旦女子文理学院,培根女校,启明女子中学。
1917年,当蔡元培第一次出任北大校长时,在中国掀起教育改革时,首先邀请恩师马相伯老人北上,老人对蔡元培说:
“所谓大学者,非校舍之大之谓,非学生年龄之大之谓,亦非教员薪水之大之谓,系道德高尚、学问渊深之谓也。”
马相伯老人所言,便是现代教育的全部意义,他在中国第一个提出教育的普世价值,提出现代教育的平等、奋发和进取,思想和自由。
谁也未曾想到,这个现代教育的践行者竟然是一位在60岁时,曾一度决定放弃人生追寻的失落老人。在治国无门的失望中,在母亲死不闭眼的痛楚中,用佛陀般才有的献身精神,重新出发,并影响蔡元培、陶行知、梅贻琦等大教育家。
复旦大学旧址
05
1937年,上海沦陷,马相伯老人97岁,人到了97岁,按道理应该不再出门,因为生命随时都会中止,甚至会暴死街头,最后能不能留个全尸都不知道。
可上海已经沦陷,中华大地全在战火之中。不当亡国奴,就只能一路逃难。97岁的马相伯老人被家人带着,他像个老狗气喘吁吁地四处逃亡。
从上海跑到武汉,从武汉跑到重庆,重庆常年遭到空袭,又跑到相对安全的云南,当云南也被空袭时。
家人又带着这条老狗,竟然一路跑到了越南谅山。
1939年4月的一天,老人病了,他躺在病床上,虚弱不堪地问家人:
“我们到哪里了?这里是中国吗?”
家人知道老人不想客死他乡,要死也想死在中国的版图上,可战乱的中国,哪里还有一块可以埋葬全尸的地方呢?家人只能骗他:
“现在我们已到达滇黔交界处了,回来了。”听到这句话,马相伯长叹口气。
这一年,马相伯老人99岁,按中国人的传统,99岁已是罕见的高龄。这一年,虽是战乱年代,复旦的老师和十几位学生依然前来为他过百岁大寿。老人示意将祝寿金拿出,全部捐给前线抗战伤兵和难民。
《国际新闻》主编胡愈之去采访他,面对烽烟四起,国破山河的中国,老人不由得想起自己的一生,生活了整整一百年,也见证了这个国家民不聊生的一百年。办教育如同学狗叫,目的都在警醒世人,他内心百感交集,突然泣不成声:
“我是一条狗啊,叫了一百年,也没有把中国叫醒。”
马相伯和孙女
年底的一天,马相伯叫来孙女马玉章。一看到孙女的脸,老人就哽咽了,他问马玉章:“爷爷没有给你留下一分钱,连你自己的钱也没有留给你……”说完这句,老人泣不成声。停了一会儿后,马相伯又开口:“你……你恨爷爷不恨?”
早在1914年,马玉章只有6个月大时,马相伯的儿子马君远病逝。于右任、邵力子等学生筹钱找到马相伯:“先生,玉章还小,这一万块钱,用来资助她日后的生活费和教育费吧。”
拿到这笔钱,马相伯转身就去创办了启明女子中学,没有给孙女留下一分钱。
对孙女的这份愧疚,马相伯一生深埋在心,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不敢说出口。
11月4日晚,病床上的老人连日水米不进,在听到家人说到湘北大捷时,突然挣扎着坐起来,连呼几声“消息!消息!”后,沉沉倒下,合上双眼。
临终之前,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并未死在祖国,而是客死异国他乡。
马相伯活了一百岁,亲历晚清、民国、抗日三个时期,浮沉百年离乱,见证了无数个当政者的中国,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孙中山、袁世凯、蒋介石。每走一步,人生都是负重而行。历史在他身上鞭打出深深的伤口,他却像老狗一般喘息着办教育,育国人,叫了一百年,也见证了中国的一百年。
今日看来,中国缺少一味叫“马相伯”的药,这味药,叫读书人以一己之力的担当和勇气。
今日看来,中国缺少一味叫“马相伯”的药,这味药,叫大学教育的平等和自由。
今日看来,中国缺少一味叫“马相伯”的药,这味药,叫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即便如萤火,也发一份热,不必等待炬火,若世间无炬火,我便是炬火。
/ 牛皮明明 /
资深媒体人,曾徒步西藏。
现自由作家,写走心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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