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我的二哥
追忆那流逝的青涩年华
第一编
蒙昧碎影
总第二部、我上学啦！
五十五、我的二哥
姥爷一直在睡午觉。
由于准备日头暴晒过后再出工，所以，姥爷睡得很沉稳。
我从来不午睡，在屋地小桌上写《暑假作业》，已经剩下没几页，非常高兴。
忽然，二哥进屋说，“东东，想不想跟二哥出去？”
我当然想跟着二哥，他是我的偶像嘛！
在太原的家时，我从康乐幼儿园回来，第二天，舅舅家大哥二哥来家玩耍。
院里一个叫小超的就开了场子，打擂，跟院里其他的小朋友一个一个轮着摔跤。
小超非常厉害，院里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小超和二哥同岁。
我记得那天，二哥见了很不服气，于是，跟小超交上了手。
结果，二哥把小超重重摔在地上，还弄出了小超的鼻血！
那一回，小超栽了面子，院里的小朋友，则把我二哥、视为了大英雄！
眼下，自从我回到姥姥家，总算“熬”到二哥带我玩耍，我当然无比兴奋！
我立刻把《暑假作业》以及其它文具胡乱塞进书包……最后，把书包挂到黄泥巴墙壁上的一颗钉子上。
随后，我蹿出屋门，又出南院门去追二哥……一直爬上东面红石崖——我上气不接下气，一直跟着二哥往后山跑。
“这山上有豹子！”二哥扭头远远地对我说，不过，后来也根本没有遇到豹子；但在那时，我忽然害怕起来，生怕身后蹿出一只豹子把我“格儿屁”给吃掉！
二哥跑得快，我加快步伐。二哥跃身从一处梯田跳下去，我紧跟着也纵身跳下去；那梯田足足有一个大人高。
我可以紧随二哥连续跳下不下五处梯田。
在往下跳的一瞬间，我体味到了伞兵跳伞——晕晕乎乎——那种豁出去的感觉……双脚着地的一瞬间，常常是，我的下巴就磕在了我弯曲的双腿膝盖上，碰得我眼冒金星，差一点儿自己咬掉自己的舌头……
土壤松软完全埋住我鞋面。
当然，有时候我跳下去，也有后腰和后脑勺着地的时候，那扬起的黄土，直灌入我的脖子和嘴巴。
我后来，就光脚丫两手各提一只凉鞋，紧追二哥；这做派，又叫我充满新鲜感。来到山上二哥的一处藏宝地，就像田鼠刨洞，二哥蹲在地上，双手轮番交替急速挖土——就像后来动画大片《狮子王》中的丁满那样刨洞——我期待奇迹出现！但眨眼，时光荏苒，到了几十年后的今天，我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二哥那个藏宝地，究竟隐藏着什么宝贝？
后来，二哥带我来到他的母校——四维村小学校。
一排教室，面对无比阔大的操场。
教室窗玻璃曾明瓦亮。
操场地面干干净净，一根头发都看不到。
操场上，唯一的一棵合抱粗的山楂树，郁郁葱葱、枝繁叶茂，树冠足足有姥姥家院子大，远看正凝聚一片红云，近看，一颗颗山楂，稠稠密密、令人垂涎欲滴！
我的印象，二哥人模人样儿，就进老师的住宿……从那里得到几支粉笔，于是，二哥开始给村里的小巷小街墙壁上的小黑板、更换内容，并且，故意把字写得非常寥草——追忆一下，有如下内容：
“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毛主席的话一句顶一万句，句句是真理！
“谁反对毛主席，贫下中农就打倒谁！
“祝福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农业学大寨！
“红宝书，人人爱！
“毛泽东思想是当代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顶峰！
“活学活用，学用结合，急用先学，立竿见影！
“支援越南人民的抗美救国斗争！
“突出政治，一通百通！
“《五七指示》，永放光芒！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造反有理！
“把一切牛鬼蛇神统统揪出来，把他们斗倒、斗臭、斗垮！
“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过七八年，再来一次！
“……”
在那时，二哥踩在凳子上捏着粉笔故意把字写得潦潦草草的那种大家风范，叫我十二分着迷！
我跟二哥到晚饭时分回家，正好见姥爷后腰别着镰刀进院门，他不住揩鼻涕、发出呲呲呲的声音……
姥姥已经做好饭，是那种熬着西葫芦块儿和南瓜金针的玉米面擦仡斗和合饭，干粮照旧是油窝窝。
我跟二哥疯跑一下午，饿极了，都狼吞虎咽吃饭。
我注意到了大姐，她长发蓬乱，眼睛炯炯放光，也端着粗瓷大碗，扣在脸上，狼吞虎咽吃饭。我不知道大姐一下午在哪里玩耍。
姥爷照旧一手一只碗，端着五个油窝窝和一碗和合饭，又去了小溪边，但不一会儿又端着碗、表情瑟瑟回来，在他前面，挺胸撅肚走着一位面容隽永且瘦俏、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脖领子风纪扣紧系，胸前插一支钢笔的叔叔。
马上，我警觉起来，我断定，这是一位老师！
老师的表情很痛苦。
二哥抬一头，猛然看见老师进了屋，立刻满嘴饭食——腮帮子鼓鼓的像鸣唱的青蛙——咀嚼停止，一脸茫然。
我立刻明白，这位老师，是来向家长“告状”的。
告谁的状？
必定是告二哥的状！
啊，那天晚饭时候冷不丁发生的事情，叫我毕生铭记！
后来，老师把一份期末考试卷，丢到了炕上。
姥爷缩脖谦恭、木木讷讷，请先生留下吃饭，先生头也不回愤愤地走了。
见老师一走，二哥重新开始咀嚼、把嘴里的残渣，统统打扫干净，脖子一伸一伸吞咽，伸出舌头舔干净上下嘴唇四周……
二哥继续埋头吃饭，最后再转着圈儿，伸出长长的舌头、舔干净碗，放下筷子，忙起身到炕前。
姥姥手指套着黄铜顶针，正眯眼、缝补着衣裳。
那时的二哥，头发长长，鼻头脑门上，都是灰土和汗珠儿。
“奶奶，”二哥的脏手，抱住姥姥一只胳膊，呈撒娇状，跟猫咪偶尔竖起尾巴蹭我腿肚子一模一样。
我见姥姥带顶针的手，让出来，手掌爱怜地擦拭二哥鼻头脑门上的灰土和汗珠儿；有些嫉妒；……但突然，非常犀利，啪得一声，就像天塌下来一般，又像一块整砖头、拍在青石板上！
我被惊得魂飞魄散！
再看二哥的后脊背，立马明显地隆起了一指头厚的一只红红的姥爷的手掌印！
我那时想，姥爷扇过二哥一巴掌，自己的手腕子，一定脱臼！
“日你的……”姥爷双眼圆睁像牛眼睛，鼻头脑门同样是挂着灰土和汗珠儿。“不好好念书！”
在那时（从此），我很惊奇和敬佩二哥，他知错认错，挨了打根本不哭，骨头真硬！
我后来对那位老师颇有意见。
他留下、扔在炕上的、二哥的考试卷，尽管上面的分数是“O”分，但我还是发现了上面有一道算术题是作对了，是老师判错了！
“哼，农村老师，素质不高……”——是我在那时，留下的基本印象。
那天，老师上门家访，使姥爷非常生气。
“收拾”过二哥，姥爷掀开炕席，取出一直舍不得抽的那一包、早已经被炕席压扁的顺风牌香烟盒（姥爷叫“洋旱烟”），取出一支，插到嘴角，点燃。
突然，姥爷发疯一般干嚎几声，嘴巴里，念叨了一下一个人的名字。
就在那一刻，我浑身震颤，又多么怜悯姥爷！
在今天看来，姥爷不会说话，却秉承了民以食为天的天地大德！
姥爷生不逢时，在那个年代，被彻底泯灭了与生俱来的发家致富梦想！
姥爷完全不谙政治，一辈子像顽石缝隙间、拼命生长的，无人问津的小草！
姥爷默默面对土地，大字不识，但一辈子积攒在心中的苦难叫他明白，作为“天朝子民”没有文化，是毕生被愚弄、被压榨、被欺辱损害残害的根本原因，他多么希望自己的儿孙后代们一个一个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啊！
我在那时，忽然想起，在家时，母亲对我讲起的我除了我眼下的舅舅，还有一个“大舅”的故事。
那一时刻，姥爷嘴里念叨的名字，应该……正是我大舅的“官名”。
在那时，我注意到，二哥面有惭色，怔怔站在姥爷（他爷爷）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