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萤火虫 · 场院 · 小溪边

追忆那流逝的青涩年华

第一编

蒙昧碎影

总第二部、我上学啦！

五十九、萤火虫·场院·小溪边

从地里回来，我晚饭吃得香；

而姥爷却一直腰疼，先上炕躺了一会儿，但最后还是端饭碗出了屋门。

天气热，村里人好多都聚集到场院，还有小溪边吃饭、纳凉。

场院不大，边儿上竖一根电杆，上面垂一盏戴有草帽一般大小灯罩的25瓦灯泡（因为姥姥家屋里灯泡为10瓦——好多时候停电就点油灯——我估计，当时场院灯泡瓦数略大些，但绝没有100瓦），大大小小密密麻麻小飞虫，环绕灯泡翻飞上下，不断有小飞虫撞到灯泡上被烫死、纷纷飘落地面。

那天，我先在场院、跟大姐并排站在一起，吃第一碗饭。

酸汤、豆角和合饭，我已经能够吃习惯。

吃空了碗，感觉还饿，我即一个人、回姥姥家黑洞洞的院子里，准备盛第二碗。

路上、院子里，空无一人。

进厨房揭开锅盖，拿起笨重的黑铁勺子……和合饭稀汤寡水，内里的杂合面擦仡斗，已经捞不出多少。

我又满满盛一碗饭，一边放到嘴边吸溜喝着，一边出院子西小门。

路过附近古老碾盘（在这里我跟父亲曾经碾压出一顿好面面条）眼前有几个亮点飞来飞去。我一惊，莫不是传说中的萤火虫？

在一些图片上，我见过萤火虫宝宝，像小蜜蜂，屁股上有一盏小灯泡，亮闪闪的！

我小心把一碗饭，放到碾盘上，脱下凉鞋拿在手上。

我试图用我的鞋腔，捕捉一只萤火虫。

我一次次将鞋抛在半空中（在太原我见过小伙伴们这么做），希望有一只能钻进我鞋腔里，但抛了10几次，也没有捉到一只。

不过后来，当我亲手捉到萤火虫的时候，已经是又过去九年、我高中毕业到太原南郊北格公社北格大队插队（后来归太原市小店区管辖）以后的某一天。

紧跟着，后来，我还圆了小时候另一个梦，亲手捉到一只大嗓门唱歌的秋蝉——以上是后话。

在场院一面坡下面，小溪流水，照旧潺潺悦耳，天上的圆月也在溪流、卵石、青石板间摔碎了，呈现出一片闪烁的银光；不断有嘹亮的嘎嘎嘎和鸣的青蛙叫声，和沉闷慢吞吞的呱呱呱蟾蜍的低吟。

比我还小的小孩儿，一直在场院上穿梭乱跑……

我端着第二碗饭、经过场院，下了坡，跟姥爷又紧挨着蹲在了小溪边，一边吃饭，一边又聆听大人议论什么。

许多年以后回忆，那时中国亿万百姓的政治狂热、堪称世界奇观！

一座县城，一片山脚下、沁河畔的小小村庄，一群面有菜色，褴褛着装的集体农业社的社员，不是恪守“民以食为天”之道，却屡屡奢谈政治。

我记得，那一次，是社员们竞相比赛，看谁背诵“毛主席语录”的条数多！

——什么？背诵“毛主席语录”？

是的，对于这个，几十年以后的今天，许多年轻人一头雾水，匪夷所思，莫名其妙，荒诞不经，但其实毫不奇怪，在那时，那阵势，跟虔诚的信徒作日课、吟咏古兰经、圣经、大悲咒是一个道理……

由于之前，我跟二姥爷在一起已经有所准备，所以，我见小河两岸大人嘈嘈嚷嚷，我兴奋得嗓子就直痒痒，恨不得也马上背诵一条“毛主席语录”给他们看！

只是可惜这时我陪伴的不是我二姥爷，而是我姥爷；他才不管什么“毛主席语录”；他大脑里应该丝毫也不容“种地受苦”以外的任何东西！

“贺计官，你背诵一条‘毛主席语录’！”

——怎么，总有社员冲我姥爷发难？

姥爷一怔，照旧默默地眨眼睛。

由于姥爷的木讷，我蹲在姥爷身边，感觉很丢人！

我恨不得立刻选择一条“毛主席语录”来背诵，以“震慑”在场所有的“舅舅”（叔叔）。马上，我也想好了，就背诵《毛主席语录》中，我背诵得滚瓜烂熟的那最生僻、篇幅最长的一段：

“人们在社会实践中从事各项斗争，有了丰富的经验，有成功的，有失败的。无数客观外界的现象通过人的眼、耳、鼻、舌、身这五个官能反映到自己的头脑中来，开始是感性认识。

“这种感性认识的材料积累多了，就会产生一个飞跃，变成理性认识，这就是思想……”

不过事实上，那一天并没给我展示的机会，我也仅仅是想一想而已。

但见我姥爷，被逼得面红耳赤，只好从小溪边站起身，却一不小心把一只鞋掉到了水里，姥爷连忙扑通跳下小溪水，去追鞋……

在大家的哄笑中，姥爷追到鞋，重新上岸，连连鞋口朝下倒水，最后，湿漉漉穿在脚上。

我那时照旧抱着包括我的，和姥爷的，一摞四只空碗，呆呆站在姥爷身边，不知所措。

但我突然灵机一动，连忙就悄悄给姥爷支招：

“姥爷姥爷……我教您一条最简单的毛主席语录……”

又有社员追逼冲姥爷嚷嚷，终于，这时的我姥爷，也胸有成竹了，他为了要拼命维护自己的尊严，于是清一清自己的嗓子。

这时，溪水、青蛙、蟾蜍，还有天地万物，都屏住了呼吸。

突然姥爷高声大嗓、开始反复吟哦：

“团结——批评——团结，团结——批评——团结，团结——批评——团结……”

可惜，效果还是不好，大家先是震惊，随后，就爆发了更大的哄笑声。

我忙一只手狠狠揪姥爷的衣衫后襟，最后和一直一只手摁着后腰——继续腰疼——的我的姥爷，逃离了小溪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