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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停课闹革命

2016-08-17 高建东著 追忆青涩

追忆那流逝的青涩年华

第一编

蒙昧碎影

总第三部、马列主义大字报



七十二、停课闹革命


我回太原没有几天——1966年九月一日——开学报到。

惦念着要见到久违的同学们,我吃过早饭,跟母亲打过招呼,蹿出屋门……


阴着天,穿短袖衫露着的胳膊感受凉意;浸透全身,浸透心脾,浸透灵魂;空气湿度很大,天空似下雨还未下开。


我的斜肩书包,不住地拍打着屁股;一路小跑,气喘吁吁,赶到学校却发现——“咦!怎么……校门口……冷冷清清?!”

 

走进校园满眼一片狼藉,似乎从前一年秋天开始,校园就再没有人打扫过卫生。足球场上以及校园的角角落落,甚至都长出半人高的茂盛的蒿草!
   

墙壁上,依稀可见之前李鸿俊老师挥毫刷写的美术字痕迹,整幅标语已经被后来的一层层大字报覆盖,仅仅剩下斑驳的“誓死保卫”四个醒目大字。

再搜寻,还可以找到“海瑞、三家村反党集团”等的字样儿。剩下的最表层,全是熟悉的老校长的名字——弓明秀,和老师之间相互攻扦的文字。不过最让我惴惴的是,我的班主任老师——纯真率性的刘莲春;也上了墙,名字倒写着,上面打了红叉!

 

我终于见到了明显晒黑的梁进城、智秀隆等好几个同学;还有几个女同学,也都穿戴整整齐齐,斜挎着书包。

大家在教室门口聚集,议论纷纷。


教室门上锁,窗玻璃破了好几块!

大家扒在窗台往里看,厚厚的灰尘、蒙在课桌上。

在我的课桌上,莫名其妙扣一只破洗脸盆。

“开学报到”,那一天,我得到的最后消息是:


——开学日另定,回家等通知


许多年以后,闲得无聊之极、来考证,当时在太原市乃至山西省、以及全中国城乡,一场自新中国成立以来,一脉相承的“阶级斗争”,秉持其巨大的惯性,已经提升到了一个崭新阶段;那一场“史无前例”的、“更加广泛发动群众,触及所有人灵魂”的(包括触及千千万万地富反坏右历史以及现行反革命的“皮肉”和“性命”),尤其触及整个“上层建筑”(底层劳动人民似乎除外),矛头,首先对准和夺取党政(军队除外)文教企事业大大小小所有单位的“走资本主义当权派”的、权力更替的时代大戏,开始迅速酝酿上演。


在那个要么“继续革命”“加固反修防修堤坝”,与情势严峻,来势一波比一波更加猛烈的“国际国内阶级敌人的猖狂进攻”、进行殊死抗争,并誓言要取得最后胜利;

要么就完全放弃“向右转”,打开国门,任由“阶级敌人”“还乡团”卷土重来,使中国人民再回到“万恶的旧社会”,重新“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是的,在那与伟大领袖毛主席已经形成共识的“工人阶级”(几十年后最广大的下岗职工)和“最广大贫下中农”(几十年后今天最广大弱势群体)心中,的确也强烈意识到了社会主义江山,已经到了存亡之际,也真得无暇顾及什么大中小学校的“1966年新学期秋季开学”问题了!


同样,对于那时10周岁的我,也一样,要么面对“回到万恶的旧社会,或者滑向世界上三分之二人民处在水生火热之中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资本主义”,要么“跑步”迈向光明的共产主义……我当然举双手赞同后者,也认为“停课闹革命”,非常必要非常必要!


我后来了解到的具体坝陵桥小学的情况是,开始时,赤胆忠心,无限忠于毛主席的“热血青年教师”刘莲春,立马响应毛主席伟大号召,率领坝陵桥小学教职员工,率先夺了“走资派”兼“历史反革命”的老校长的权!


其实,在那时,老校长,按当时行政级别仅为23级,那么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芝麻绿豆官儿,那么一个处事低调、赢弱、文质彬彬的半驼背中年人,却被那时“造反派”老师们,左右开弓扇耳光……


再后来(大约到了文革“二月逆流”期间),我的朦胧印象就是,接到通知,全体师生立刻到校,参加“批斗大会”!

我万分惊讶,怎么,竟然是刘莲春老师——她站在足球场西侧的主席台上?

她胸前也挂了一个沉重的大木牌子;细钢丝勒着后脖颈!

她挨批斗的罪名是什么?

——关于刘老师的命运,前文已述,不再赘述。


——下面,我不禁又想到老校长的儿子,就是弓遥;我的小学同学,我似应该称他为哥,比我大一岁,属羊,我们似乎还同桌过,后来,他和我们小组的小组长周永明一直同桌;最后来的我们的班主任老师兰桂芬,总是特别提醒周永明,让其“加强”对“玩世不恭、不遵守课堂纪律”的弓遥的“管教”!


许多年过去了,我真是没有料到,弓遥后来小宇宙爆发,发展得那么好,眼下是亿万富翁!

从弓遥身上,我感叹造物主的“公平”!

唉!上一辈人(就是老校长)吃了苦;尽管无端受到戕害,经受了人生炼狱,和人格上的奇耻大辱,却积下了阴德,亦算值得!


所以,弓遥的成功亦属自然,并且“荫庇”到第三代——弓遥的儿子——老校长的孙子——亦属顺应了天地人伦法则。


后来,老校长调到上一级党政机关教育局,还跟我父亲有密切交往。

从言谈中,做为“大老粗”的我父亲,非常敬重“儒雅的文化人”老校长。


那时,弓遥父母离异,他判给了父亲。

当从娘胎里一出生、就戴上一顶“历史反革命”帽子的老校长,被关押好几年,弓遥就孤零零留守在家!真难以想象,一个前途渺茫,没有人管教孩子,每天在过什么样的日子!

我和智秀隆以及其他同学,都资助过弓遥。我和智秀隆还曾经陪伴年仅11岁的弓遥,在坝陵路五号院一进门洞左手他家家徒四壁的外间屋、睡觉过夜。


弓遥长大全力奋斗,由太原上北京,成为“京城汽配界”大佬儿,最终移民澳州。

弓遥说,他在澳州还买下800亩土地云云,并且投资拥有两家注册资本上千万的澳企。

弓遥一直做为重要股东担任国企总经理,往来于“中国-澳洲”做“宇宙人”。

他的父亲早早去世,应该没有能够看到自己儿子的出息。

后来他回国,在邀请一些同学——包括我——还有兰老师,在饭桌上趾高气扬讲述他的个人奋斗史……我观察他,感觉他那么纯真!

——好,弓遥的话题打住!

(此亿万富翁超越巴菲特)


——闲来无聊查史料(包括太原孙涛先生写的东西)得知,在那时具体到北京上海这些中国枢纽城市的形势,已经变成毛主席说的“乱了敌人,锻炼了自己”的辉煌局面,于是“造反派”开始“攻坚”,向“走资本主义道路最高当权派”发起总攻击!

一个叫做蒯大富的热血青年——与聂元梓齐名,今健在——清华大学造反派领袖,即刻率领学生上街、游行示威,率先高呼:

“打倒刘少奇、邓小平”!

(与资本主义不共戴天,声泪俱下,誓死……的蒯大富)

(亿万富翁,春风得意的蒯大富)

(铁杆蒯大富粉丝)


同时,后来的所谓“四人帮”之一,当年的“沪帮”热血青年王洪文(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提出,“我们要全面夺权”,然后“聚众”到上海郊区安亭火车站,卧轨拦车,要强行登车北上!


在那时,为了传播“造反”火种,北京红卫兵也开始全国“大串联”。

那个刚刚担任四川三线建设副总指挥的彭德怀(中华人民共和国十大元帅之一,抗美援朝中国人民志愿军总司令,文革遭批斗关押,长期被摧残和折磨,患结肠癌,于1974年11月29日14时52分辞世,享年76岁),又被北京红卫兵“绑架”回到北京,开始了被“监押”和被“批斗”的日子!(【附:

韩爱晶一拳出去,打得彭德怀倒退几步,跌坐在地上。呼啦围上去一堆人,拽的、打的、踢的,拳脚交加。彭德怀认得其中一个姓陈的红卫兵,说:“小同志,你不要发火,你不懂事……”话未说完,有人几猛拳冲着彭德怀胸部打去,彭德怀头撞在课桌上,跌倒时又撞在水泥地面上,发出重重的响声。彭德怀忍痛喊:“你们怎么这样对待一个快70岁的人!”会场大乱。有了带头人,原来文明一些的也要表现“革命性”了,胆子小的也“勇敢”起来了。彭德怀被拽起来,打倒;再拽起,再打倒,连续7次!一个穿皮靴的大个子飞起一脚,向躺在地上的彭德怀右胸踢去,彭德怀深哼了一声,昏迷过去】)

(韩爱晶收拾走资派英姿)

(韩爱晶嘲弄资产阶级英姿)(和蔼可亲,尽享幸福晚年,作报告分享人生经验的韩爱晶)


接着,中央文革领导小组重要成员张春桥(被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特别法庭公审被判死缓,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后保外就医。2005年4月21日去世,享年87岁)又授意王洪文等,在上海率领10多万人,围攻上海康平路上的上海市委,最终酿成“武斗”流血惨案!

此后,全国大规模夺权、武斗开始;啊,终于形成了“全国山河一片红”的大好局面!

……


——上不了学啦,开不了课啦,停课闹革命啦!好啊……好啊!

我回到家,抛弃书包,最爱在大杂院钻在大人堆里,听大人们议论纷纷!

眼看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造反有理”,如火如荼,烈焰灼空,那时10周岁的我(在那时,应该三岁的小孩儿也都懂政治),真是亢奋到了极点!


1966年,冬天来得早,风沙很大,古老太原城昏天黄地,正对我家南窗的老洋槐树枝杈,整夜在风中摇曳,摩挲我家的窗棂!


半夜醒来,我就盼天亮。

那时10岁的我,早晨起床,立马倒掉家里两大盆尿,也不顾母亲喊我给二妹妹穿衣服,拿上一只冷烧饼就独自又去了坝陵桥小学。

我是前一天得到消息,学校高年级同学成立了“抗大红小兵”组织;正中我意,我一定要成为其中一员。


我口袋里装着我的小金库维尔肤(或许是百雀羚)油盒,内里存有2.00元多。听说“参加组织”要缴报名费。

那天我来到学校,见大门怎么……又缺了一扇,仅剩另一半,关着,挡住拱形门洞一半。

门洞左右墙壁上,大字报照旧清晰可见“刘莲春”三个字,照旧都打着红叉!


门房老头早已经不知去向。

门房门大开,屋地上有干粪便,说明路人解大手,就选在这里!


我满校园、东西两个院子、转一圈儿,感觉校园多么亲切。

各班教室的门同样都上着锁。

几乎每个班,都有被打烂的窗玻璃。

我很清楚,许多男孩子身上都有弹弓。我自己眼下,身上同样也有一把弹弓。为练准头,我会随时瞄准任何能让人精神振奋的物体。

当然,练准头的前提,以少惹麻烦为原则,而正好学校窗玻璃无人管,射碎多少,无人追究!

再一个,尽管大街上路灯也是弹弓练准头的理想目标,但路灯已经都被弹弓消灭干净了,到了夜晚,整条街巷都是黑咕隆咚的!


我在学校转悠,多么想找一间开着门的教室啊!但马上如愿以偿,正有一间教室门敞开!


我是来报名参加“抗大红小兵”的,立刻想进教室看究竟,于是小心翼翼迈步进了教室。但见教室一半地面是空的,最里面那些连体课桌椅,全部叠摞起来直达屋顶。

我前脚进,忽然好几个同学也涌进教室。我扭头看,都是高年级哥哥。

我感觉他们脸相都很凶!


在墙壁上,我发现一张启事,内容是,要求三至六年级同学,踊跃报名参加“抗大红小兵”!

我读完内容,心里热乎乎的。尤其看到“抗大”二字叫我想起了父亲多次给我讲的他上“抗大”的故事。

做为准老红军和正牌老八路的父亲,就是当年在延安“抗大七分校”的学员!

父亲那时16-17岁,参加革命,为穷人翻身解放枪林弹雨出生入死无私无畏,我今天为了保卫毛主席,也应该无私无畏才对。

于是,我立刻跟一位大哥哥了解相关报名事宜,果断掏出1.00元钱(其中0.50元报名费,0.50元买红袖标——足足付出了买25个大白面馒头的代价)报了名。


那个红袖标呈菱形,大人巴掌大,四周黄线锁边,红底金字,工工整整印五个毛体字——抗大红小兵。这红袖标我没有戴过几次。后来党中央又号召“复课闹革命”,第一天报到上学还又戴过一次。之后不知扔到了哪里。

我后来就特别可惜我那1.00元报名费!

因为,几个月后学校举行“复课闹革命”师生大会,第一项议程,就是太原市无产阶级专政委员会(原市公安局)将已经“拘留”多日的杨××(那时他16岁)带到会场,当场给戴上亮闪闪手铐,公开逮捕了这位“抗大红小兵”发起人;听说杨××,最后转送市少管所!其所犯罪行,除了结伙猖狂偷盗、抢劫、调戏妇女外,重要的一项,就是非法敛财!

几十年后今天,我偶尔在迎泽公园长廊一个人群聚集、议论国家大事的所在,猛得注意到一个人的脸相。那人身板直直、指手画脚、侃侃而谈。我断定,他就是当年的杨××——这是后话。


——在那时,我报过名,当杨××大哥哥,亲自用一枚别针将菱形红袖标别在我胳臂上时,我热血沸腾、从心底发誓:

“海枯石烂不变心,永远忠于毛主席!”



那天我参加了抗大红小兵戴着红袖标,走在回家路上,自恋得不得了!我希望全世界都关注我。

一辆由解放牌卡车装扮成的宣传车,缓缓穿过坝陵南街,高音喇叭不断播放“翻身农奴把歌唱”,并且沿路散发传单和《海报》……大人们拥上前,跟着马槽两侧走,伸手要传单……


车上人匆匆往每一只手上塞传单。我也挤上去伸出手,但因年纪小个子矮,车上的人根本不在意我!

我故意抬起胳膊亮出红袖标,但车上照旧没有一个人买我的账!

在那时,我都要急哭了!


宣传车沿坝陵南街向西,渐渐远去,在解放大楼十字路口拐向南侧解放路,于是一直追在后面的我,耳边的高音喇叭声,变成了女高音;声嘶力竭地喊口号:


“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和社会上一切牛鬼蛇神,展开总攻击!

“打到刘邓陶(陶铸,平津战役前线司令部全权代表,参与同傅作义谈判。1967年1月遭残酷迫害,1969年11月30日逝世于安徽合肥。据传生命垂危之际举起一只手猛向墙上一击,那白色墙壁上被汗湿手掌沾去一层墙皮,清晰留下一个手印!死后以烈性传染病为藉口,深夜用白被单裹尸一烧了之,不准亲人探望,死后亲人也未被告知,9年后昭雪平反)!”

“革命的,站过来,反革命的,滚下台!”

“一月革命风暴万岁!”

“打倒卫王王(卫恒,原中共山西省委第一书记兼任山西省政协主席。文革开始遭到揪斗关押,莫名死去,时年52岁;王谦,山西省委第一书记,文革中遭批斗,后任中顾委委员,2007年7月9日逝世,享年91岁;王大任,历任中共太原市委书记兼市长,山西省委候补书记兼文教部部长,山西省委、吉林省委书记,吉林省顾委主任。1999年去世,享年82岁),解放全山西!”


在黄沙大风中,我追赶着捡拾马路上大人们扔掉的《海报》,然后呆呆站在马路牙子下水口铁箅子边。


回到家,我酷爱看父亲拿回家的《参考消息》,终于,得到了毛主席对那时“革命形势”的评价:


“这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这是一场大革命。

“上海革命力量起来、全国就有希望,它不能不影响整个华东,影响全国各省市。

“过去我们搞了农村的斗争,工厂的斗争,文化界的斗争,进行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但不能解决问题,因为,没有找到一种形式公开地、全面地、由下而上地发动广大群众,来揭发我们的黑暗面。文化大革命,是唯一能解决揭发我们黑暗面问题的形式。”


打开《毛主席语录》,扉页上,林副统帅这样题词:

 

读毛主席的书,

听毛主席的话,

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

做毛主席的好战士!


我认为,题得非常好非常好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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