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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五、捞红线虫

2016-09-09 高建东著 追忆青涩

追忆那流逝的青涩年华

第一编

蒙昧碎影

总第三部、马列主义大字报



九十五、捞红线虫



在那时,凭着亘古的毅力和盖世的豪情,为了反修防修、继续革命,毛主席正在殚精竭虑、全力与人民互动,已经“12次”接见红卫兵……那高过头顶的大手,终于搅得“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漫长严冬过去,春暖花开。

父亲撤掉为热带鱼取暖的长明灯,把长长电线挽起来,灯泡远离鱼缸口又高悬在里间屋正屋顶。

同时,我也蹲下身把冰车塞到了里间屋铺板床底下。


干鱼食(干水虱)已经吃完,干虾皮热带鱼又不爱吃,父亲念叨说:

“该喂鱼儿活食啦!


正好,有一天,院里老傅叔叔的三儿子小超,要去挖最令鱼儿垂涎的另一种鱼食——红线虫。他约我去不去?我当然去。


老傅叔叔叫傅怀弟,和父亲是同事,同一个行政级别,任那时机关的组织部长,面孔黑瘦,弓一个脊背,衣衫邋遢,沉默寡言。尽管言谈举止跟胸脯直挺、梳一个背头、风度翩翩的我父亲的气度无法相比,但那种低调内敛,却反而更吸引我——就好比释迦如来弥勒济颠,我更喜欢济颠一样,那种虽然入世却彻底的超脱,喝风沐雨、信天自为一样。


几十年后今天,回顾我所追求的男子汉气质,似乎是老傅叔叔这一类。

我的舅舅以及我岳父,也和老傅叔叔一样,言谈举止毫无风度可言,不坑不哈闷葫芦,行事低调……他们都是一个范儿。


由于我追求的品味属于“邋遢”型,所以,有一天妻子对我叹道:

“唉,你咋一点儿没有像了你爸爸,没有一点军人风度,腰板挺不起来,一年四季不修边幅——怎么这么邋遢!?

老傅叔叔表情总是很严肃。父亲那天下班早,坐在屋门口小桌前,放一块小案板给几只红彤彤的尖辣椒切丝、剁末、用刀背铲到水纹花绿洋瓷碗里,再浇一点儿酱油醋,端起碗,用筷子拌来拌去……正好老傅叔叔推着他尘污满垢的自行车下班进了院门,一抬头见我父亲,就认真提醒道:

老高……还吃那东西……刺激胃!


父亲一抬头,见是谙熟的同事,立刻俏皮地回敬道:

“它刺激咱,咱也刺激它!”


父亲在战争年代,弄出一个胃下垂的病。

听说,老傅叔叔,则患有更严重的胃溃疡。


许多年以后,我对父亲跟人交往、漫无边际地开玩笑、骂骂咧咧,一派兵痞作风,并不认同。

所以,多少年来,我长大成人,无论在机关,还是走上社会,与人交往谈话,从来都认真严肃、不耍嘴皮子,不说俏皮话。这大概跟心目中的楷模老傅叔叔一类、有关系。


老傅叔叔驼着背,长得黑瘦,老傅阿姨,则更黑瘦。

她的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同样都是黑黑瘦瘦。

老大是鼓楼派出所所长,老二普通工人;老三就是小超,后来做了公交公司部门经理,也是我后来的人生楷模;老四叫小四,比我大一岁,常常和我比试摔跤,我屡屡摔倒他,他总不服气,总每次主动要跟我交手。


记忆中的老三小超,还对我做过那样一件事:

我在院里茅房解大手。三个蹲坑,其中两个屎尿溢出、无法蹲上去,我蹲在唯一可以上脚的蹲坑上。

正好小超提着裤子奔进茅房,见我占据着唯一的蹲坑,上前一把拉我下蹲坑,他自己蹲了上去……

我后来怀疑,他奔进茅房之前,应该已经大便到裤子里了!


我当时很生气,认为小超哥哥欺负人!

但想到自己正好解完了大手,于是用一片《参考消息》揩过,举着下巴、撅着嘴,提起裤子……走人。


小超哥哥,总戴一顶单军帽。为了让帽檐挺拔一些,他在帽檐里子垫一圈一寸高硬纸壳,帽子外延,还用牙齿混合着口涎、连续咬过一圈儿;大牙印子留在一圈帽脊上;用帽檐紧压眉毛,二目炯炯有神,一副“天下无敌”的神态。


不过,小超哥哥那一次跟来大姑家(二哥叫我母亲就是大姑)玩耍(从老家沁源刚回到太原的我二哥摔跤,被摔了一个嘴啃泥,流鼻血的经历,证明小超也不是“天下无敌”。


小超哥哥个头儿小,比我大六岁(跟我二哥同岁)


那一天,小超约我去挖红线虫,我匆匆骑上撅过梁、落了价值的父亲的老三枪自行车,紧随小超哥哥上了大街。

小超哥哥跟我并行、骑着自行车,一边说,他要去的地方叫“七府坟”,在城北太钢一带,马路两边烂草臭水沟,有许多红虫虫,一边就关切地问我:

建东,路很远,你不怕累吧?

“不怕!”我大声回答,同时“掏窟窟”紧蹬几圈自行车。


那是我由于个儿小“掏窟窟”骑自行车,最远的一次经历。

我能感觉到小超哥哥坐在座位上骑自行车为了照顾我,在尽量放慢速度。

我则在大梁下“掏窟窟”骑自行车,尽量加快速度。


“小超哥哥,”我紧追着问。“今天你为什么不戴军帽?

“咋,我是不是戴上军帽很威风?”小超哥哥虎着脸,反问我。

“是!”我老老实实回答。

“那……我还是戴上吧!”小超哥哥说着亮出了他的军帽,一边蹬自行车,一边戴在头上,戴得端端正正。


小超的短头发有一点儿自来卷儿。

我后来明白,小超不戴军帽的原因,是害怕遇上“抢军帽”的!


在那时,抢军帽偷自行车铃盖儿,都是决计要学坏、蹲大狱的年轻人的“试手准备”项目;甚至出现了直接抢现役解放军军帽的传闻;冲乱三至七人成队伍正在行进的解放军,到手三至七顶军帽!


那时,一顶真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绿色单军帽,戴在头上,是那个时代的时尚和荣耀!


而小超哥哥戴在头上的,正是一顶真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军绿色单军帽。

我后来也戴过一顶仿真”单军帽,不过是母亲从解放大楼给我买的,色泽过于发绿,颜色不正,100顶也抵不上一顶真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绿色单军帽啊!


……我蹬自行车在穿过“七府坟”那座横亘在马路上空的过街铁道桥时,已经两腿发麻几乎失去知觉。

最后,当来到光社”以北一带、抵达目的地、跳下自行车时,我腿脚麻木了好大一阵子。

小超哥哥说,附近还有一个太钢晾水池,生长有许多娃娃鱼。


小超哥哥带来了全套的捞红虫虫工具,有边框两寸高长方形筛网,有用粗铁丝制作扒黑污泥的双钩爪(类似捡刨垃圾的工具),还有废油漆桶,用来盛含有红线虫的黑污泥枯草根。

我什么也没有带,其实就是一个小跟班,与小超哥哥作伴儿。


我见他顺路边滑到路沟下面,立刻伸出双钩爪,开始刨起第一团黑污泥,然后放到筛网内。

几团黑污泥堆在筛网内,小超哥哥蹲下身奋力端起筛网浸到长满水草的水中筛洗,就像一名淘金者。

不知怎么,小超哥哥马上就弄得自己脸上、两手都是黑泥,显得他的脸,更黑了!


第一网筛出来,我注意到是一团团腐草,根本看不到什么红虫虫。

小超哥哥一网一网筛洗,渐渐地,他带来的废油漆桶,就装满了一团团腐草。

建东,看好咱们自行车!”小超哥哥突然叮嘱我一句。


那一天天气特别好,蓝蓝天空没有一丝云彩。

阳光晒得我浑身燥热,只好在马路边并排放两辆自行车之间走来走去;我无聊之极;自行车把,反射着太阳的光芒,不断晃着我的眼睛;后来,我就坐在路牙子边,抱着膝盖、团成一团,打起瞌睡来。


……那是一种自制孔洞很细密的尼龙筛网,在水中筛来筛去,除了污泥什么东西也漏不掉。 

小超哥哥衣袖撸到胳膊肘以上,瞪着两眼,满头大汗;一直干到最后筛网完全破损、扔掉……

最后,小超哥哥提着满满一桶腐烂的草,爬上路沟。

如果在黑夜,忽然一个浑身滚满黑泥,并且是黑脸、黑手、黑脚丫子的人闪现在眼前,那肯定怪吓人的!


小超哥哥把盛着满满一桶腐烂的草的废油漆桶,提到马路边,我跳起身,忙去试着提一下,好家伙,根本提不动!


后铱架子上蹲放着那桶盛腐烂草的废油漆桶,小超哥哥奋力蹬自行车。

我紧随其后,以我的方式也一圈一圈蹬着自行车。不知骑行了多久,我们终于回到家。


在我家门口,父亲端出洗脚盆。小超哥哥把少半桶腐烂的草,足足盛了一洗脚盆!


那天是星期日,父亲休息在家。

我记得父亲站在院子里,在他强健有力的臂弯处,坐着吮手指的我二妹妹。

母亲正匆匆忙忙炒菜做午饭。

院子里,家家户户刺啦刺啦的炒菜声,启发着全院儿人们的食欲。


大妹妹给母亲打下手,动作粗糙、麻利,把洗干净的绿莹莹的菠菜,从盛水的铝盆里捞到案板上,母亲就势抓起来,扔到开水沸腾的黑铁锅里。


大弟弟则令人费解地总是拖着他永远玩不腻的小铁铲,正满头大汗从院大门外、迈着稳健脚步回来……

在院门外,玉珍姨姨家新买一平车烧土(老太原人最熟悉的一种桔红色泥土,按比例与煤粉搅合在一起,羼水和成泥饼或湿或晾干,都是上好燃料)

我想大弟弟是因为这一堆烧土,被迷了一上午。


“叔叔,把这一盆草加满水,放到火炉上慢慢加热,红虫虫就全浮到水面上来,就可以捞红虫虫了!”小超哥哥对父亲说。

“明白明白……快回家洗洗吧!”父亲拧着眉心,撕牙咧嘴,抱着二妹妹,紧紧盯着跟污泥里挣扎、捞出来一般的小超哥哥,连连说。

在小超提着他盛腐烂的草的废油漆桶走后,父亲望着小超脏兮兮的背影,不禁又自言道:

“这黑不溜秋的小子!”


全家人吃过午饭,我在砖火炉边,看父亲按小超哥哥说的方法捞红虫虫。

父亲不住地用一根手指、伸到盆内试水温,期盼红虫虫浮到水面上。

我偶尔也学父亲样儿,用一根手指伸到盆内。

我全神贯注凝视洗脚盆的水面,果然发现有细线一般的红虫虫、一条接一条不住扭动身体浮到了水面;眨眼,水就密密麻麻浮满不住扭动身体的红虫虫!

父亲立刻拿长柄直径二寸的浅浅的小鱼网,开始一下一下将红虫虫捞到盛清水的家里另一只洗脚盆里……


那是一些跟缝衣线一般细,半寸到寸许的全身红颜色的小虫,形状像完全微缩的蚯蚓,在水中总是千百条扭结成一个球,都把头的部分、伸到球体外面、不停颤动……

可以想象那样子,类似南方长满刺的毛栗;不过眼下,这刺儿都是活动的。


许多年以后的今天,眼下在北方的花鸟鱼市,红虫虫是最常见的“观赏鱼”鱼食,0.50元可以买核桃大的一团,连水带红虫虫,装在巴掌大小塑料袋里带回家。

有专业打捞红虫虫谋生的商贩,给花鸟鱼虫供货。

在专卖各种鱼食摊位前,往往摆两三个洗脸盆,内里红红的一片,一盆有几百万条吧?

初次见到红虫虫,不知其用途的人,看一眼,浑身会起鸡皮疙瘩。


我记得那时,在砖火炉上的洗脚盆内,水温已经超过40度,开始烫手,水面继续一团一团扭结着红虫虫。

当父亲匆匆忙忙完全捞尽盆内的红虫虫,那盛红虫虫的另一只洗脚盆、半盆水,就变成满满一盆泛着梦幻般红色的水,甚至要溢出来!


我是最后非常费力端起盛腐烂草的洗脚盆,猫腰疾步出院门、倒到垃圾堆上的——自从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那每天定时开来、空中充满摇铃铛声的环卫局倒垃圾的大卡车,就再也不见了踪影,于是院门外一侧,横空拔地而起一座蚊蝇满满的垃圾山,顺着南北向的坝陵路,向北望去,依次从11号、10号……院子门前,一直到一号院,应该可以数出同样高耸的蚊蝇满满的垃圾山11座!


我提空洗脚盆去院子水管上洗干净,再跑回里间屋,就见父亲正用钳子将一节二号铁丝弯成一个精巧的、就像一把小勺子的捞红虫虫的小钩爪;马上伸到盛红虫虫的另一只洗脚盆内,捞起一点儿,撒到鱼缸内,立刻鱼儿们蜂拥哄抢,许多都是两条小鱼儿共抢一根红虫虫,就像展开一对一对的拔河比赛,最终,力气大的到手;慢慢地,整一条红虫虫顺鱼儿嘴巴、吞下了肚……


父亲最后把洗脚盆内的红虫虫,收到里间屋小窗户台上并排摆放的三只罐头瓶里。

冰凉清澈的水,泛着粼粼的正南上空的太阳光;使红虫虫立刻团结一心、扭结成了一个拳头大的圆球,抱团取暖;都把头的部分,伸到球体外面,不停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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