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东《追忆——二百一十四、分赃》
追忆那流逝的青涩年华
第五编
插队三年——穿行于城乡，我的心路历程
第八部、别离
二百一十四、分赃
我们三人来到一处空旷的、高高树颠枝杈间、架一个黑乎乎超豪华巨大老鸹窝的、大槐树荫下，立刻凑在一处，都席地盘腿坐下来，脸上都洋溢一种惴惴的、按耐不住的成就感。
面前照旧是我的那一包展开的粗麻包装纸上的动物饼干。
杨三宝明显肚子饿了，又两手各抓几块动物饼干、塞到嘴巴里，狼吞虎咽咀嚼；照旧是满嘴饼干碎屑，伸脖子吞咽、直翻白眼！
我很收敛，捏起一个小白兔动物饼干，一口咬掉兔头，慢慢咀嚼融化在嘴里，接着又一口咬下小白兔尾巴……
王武抢到最后一块饼干，先咬掉一少半，剩下的用门牙、在半块动物饼干横切面上刮削、让饼干末纷纷落到自己温润的舌面上……眨眼，包装纸上再见不到一块动物饼干的影子！
接下来，分赃开始。
杨三宝用手背很黑的小手，一下一下捋平饼干包装纸，铺在草刺杂错的地面上，将口袋里的硬币，一个不剩掏到上面，并且，把口袋完全翻出来，示意大家自己完全没有藏匿私吞。
然后，与王武四只手，将壹分、贰分、伍分各分类、叠摞成高高的、岌岌可危的几摞。
最后，汇总，一共5.68元，三得三剩一，大家脑子里算盘珠子一打，各人到了手1.89元。
还剩最后一个贰分硬币，三个人无法均分，杨三宝捏起来，奋力抛向远方玉米地里……于是，我们再也寻不到它的踪影！
在那时我当然不能拒绝1.89元，这是一笔“封口费”。
我还绝没有愚蠢到一踏上北格土地，就给自己惹麻烦。
分赃完毕，三人起身都拍拍屁股上黄土，离开树荫和老鸹窝。
杨三宝很兴奋，身不由主首先伸手搭上我的肩膀。
由于他个矮手臂短，必须竭力抬起胳膊才能探到我的肩膀头——我步幅比他大，我迈两步他紧赶三步。
后来王武也学杨三宝的样儿，紧追几步，伸手搭上我另一侧肩膀。
于是，我在中间，他俩一边一个，我们搭肩膀、形成了整齐的一排，行走在了阳光灿烂的北格广阔天地间……
在那时，尽管我立刻有了两个插友，但显然，我与他们在心智境界水火不容！
先看王武，他住在排房靠公路最边的宿舍，后来，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就是常常在吃饭时间端着比自己脸都大的粗瓷笨碗，溜到我们宿舍，伺机伸筷子夹别人从家里带来的什么老咸菜、辣椒炒土豆丁。
再就是，他下雨天混在我们宿舍，一旦见到我们宿舍的人新买回小兰花烟丝，就立刻扑上去，用两根手指头肚儿，在展开的粗麻纸包内一撮一撮捏起，撒在自己手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旧报纸条，卷出一根一尺长、小擀面杖粗的卷烟；几乎是普通香烟的五倍大、古巴雪茄的两倍长；点燃后，烟头红红的、黑烟滚滚，他美滋滋三根指头捏在手上，蹶出我们宿舍门。
许多年以后回想，那时插了队的知青，不过都是16-19岁的小青年，怎么都烟瘾忒大，并且都学得一手高超的卷烟技艺呢！？
王武后来有一次，中午收工；足足走了五公里，才从地里回到宿舍。
我记得王武就踩在秽杂的宿舍门口垃圾堆上，额头沁着汗珠儿，脸相扭曲，对正好巡视来到知青宿舍的、一只眼睛失明的北格大队分管知青的团委书记马中海，一边恳求、一边呈“下跪”状道：
“马……马书记，让我在家……歇……一天工吧！哎呦……哎呦……哎呦……哎呦……我……肚子疼！”
“呸！骗我！”马书记照直就把一口实实在在的浓痰、喷到了王武脸上（马书记，后来给我留下的印象，是那时北格大队最年轻有为、无比活跃的领导，曾荣升为北格镇副镇长，但刚刚改革开放、“分田到户”在大队落实完毕，他就罹患肝癌去世，令人惋惜）！
我记得王武挨了一啐，只好赶忙站起身（其实他根本不肚疼），右手缩进袖口，再抬起右臂用袖子胳肢窝的部位、满满地擦拭自己额头、两只眼窝、鼻梁、双颊下巴、喉头上的痰渍……
我万万没有料到，几十年后今天，偶尔的机会，应邀坐席、竟然和太原东山煤矿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法人代表张洪恩紧挨着坐，我满嘴嚼着食，询问他我当年的那些东山煤矿插友，提到王武，张洪恩呷一口酒，说，“王武，现在是‘副教授’……”——真是世道改变人，王武了不起！
再看杨三宝，他后来给我留下的印象，纯粹就是知青中一个可怜虫！
印象中，杨三宝在北格时隐时现、神出鬼没，总共也没有几天在宿舍过过夜，更没有几天下地劳动，甚至都没有几天“人生自由”的日子，18-19岁年龄，就被“无产阶级”给“专政”了，蹲了大狱！
有一次，不知怎么，他招惹来一帮附近生产大队的陌生知青，一个个如狼似虎，手上都提着棍棒，把他堵在了宿舍里。
那天我也正好在宿舍里。
我正坐小板凳趴在炕沿边、记日记。
在那时，我已经脱离大田劳动，去了北格学校，每月有了11元的津贴工资。
本来，杨三宝在我身背后悉悉索索仔细梳理他的背头、打理自己，然后，照旧从屋里晾衣绳上，扯下不知谁的擦脸毛巾，奋力给自己蹬在炕沿边上的、本来已经晃出人影儿的尖皮鞋擦拭……忽然，就有人涌进屋，塞得满满，把他团团围上。
那是我亲眼目睹的一次杨三宝展示出的英雄气概！
他身临险境、冷静应对！
杨三宝个子那么小，身材瘦弱，见自己被围上，却毫不畏惧，立刻挺起自己小鸡胸脯，首先缴械一般高举双手，然后手指交叉笼在自己头顶，之后，忽然尖声大叫道：
“你们……你们……不要在宿舍好不好！……今天……今天你们……要不攮我几刀，我真小看你们！”
在那时，我见屋地上挤满人，已经没有我写字的地儿，于是合上日记本，爬上炕，就像我刚刚插队初来这屋子一样，和身枕双手、翘二郎腿，头朝里，脚朝炕沿边，仰躺到了我被子上，准备坐山观虎斗。
眨眼，杨三宝手上亮出一把老式日本三八大个儿步枪专用刺刀，立刻一个突刺、向比他高一头小伙儿的面门刺去……
那小伙儿本能上手一挡，手掌马上见了红……
这时，满屋小伙儿一片哗然且被施了“定身法”！
也就一刹那，杨三宝泥鳅一般见缝隙就蹿出宿舍门，随即一个箭步越过垃圾堆，迅捷得像老鼠，逃得无影无踪……
最后，这满屋子外村知青，才慢慢各自解除“定身法”醒悟过来，蜂拥出屋门也全部消失……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敬佩杨三宝的胆略、镇定和眼明手快！
可是，后来，在一个夜深人静、白炽灯光通明之时，我正睡迷迷糊糊，一睁眼，就见满地站着穿制服警察，直接从被窝儿里拖出了同样睡眼迷离、瘦小一把骨头，一丝不挂的杨三宝……
那时，同样一个瘦小穿制服、腰板直直的戴大檐帽警察，打开一本蓝封皮文件夹，厉声问：
“姓名！”
“杨……三宝……”
话音未落，杨三宝就被扑上来的另外两名警察给戴上了银闪闪狼牙铐。
后来我了解到，据传杨三宝卷进了一桩刑事案。
之后在村里，我再没有见过杨三宝身影。
许多年以后，我想起杨三宝，都一直疑疑惑惑，他要么曾经“把牢底坐穿”，要么就已经不在人世，不过我更希望他健康长寿、一生平安、阖家幸福！
杨三宝智商不低，却无文无化，那时年纪轻轻，自以为是，殊不知生活无比险恶，冒冒失失去蹚社会浑水，如同围着大象转悠、趾高气扬的一只小老鼠，大象不经意间一泡巴巴就深深埋葬、闷死了它！
再退回到那一天，我们分赃完毕，正三人勾肩搭背、齐步行走在北格大地上。
突然，杨三宝嚷了一句：
“呀！过了中午饭时间啦！”
杨三宝立刻松开搭我肩膀的手，独自撒丫子向前跑……随即，我另一侧王武，也松开搭我肩膀的手，奋力追赶杨三宝，很快他俩身影就消失……
真是做梦，我依旧独自一人在北格阡陌村巷，却口袋里凭空多出1.89元钱！
随后，我振作精神“文艺”道：
“啊，北格的田野和天空，我初来乍到，不到三小时首先成功交往了两个知青。
“接下来，有我真正施展拳脚的时候！
“在这广阔天地，真是‘大有作为’啊！”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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