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东《追忆——二百二十三、尿盆 · 出工》
追忆那流逝的青涩年华
第五编
插队三年——穿行于城乡，我的心路历程
第八部、别离
二百二十二、尿盆 · 出工
我身上带着莫名的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原罪（来自娘胎），在“被自愿”来到“广阔天地”，开始“接受再教育”第一个晚上，实在无法安睡！
一方面是我脱衣钻被窝儿后，仰脸躺着，就被明晃晃灯泡晃着，叫我烦躁无比！
我立刻联想到，“无产阶级专政委员会”（我家紧挨公安北城分局——今天的杏花区公安局）半夜深更、审讯犯人的情形，就是要用这样的灯光，晃那些走资派、现行反革命、历史反革命的眼睛，整整一夜，逼其“认罪低头”！
另一方面，室友们完全不在乎第二天还要上工，却熬夜不睡，都不脱鞋，在芦苇席子炕上踩来踩去，聚在一处打扑克，搞得我心烦意乱！
临睡前，我还保持在家的习惯，用洗脸盆去灶房打一盆凉水回来，先洗脸后倒到洗脚盆洗脚。但我没有料到，两只盆放在外面帆布箱子上，半夜里发生了那种事情！
我是足足在被窝儿里辗转反侧两小时——先是一遍遍背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但不济事。
后来，我镇定下情绪，决心必须适应这种环境，大不了瞪着眼熬到天亮……
再一想，到第二天正式上工，举目无亲，那么，我还得选择一个人“临时”做我的“保护伞”，最终我决定“保护伞”就选定同样在第二生产队的李先堂！
我感觉，李先堂尽管粗俗，但可交。
从下午我见他负重登梯，到晚上他翻阅一本书，我感觉他跟其他室友有区别。关键是，他个子高，身高力不亏嘛！
我想，今后若每天跟他相伴，狐假虎威的，估计也没有人敢找我麻烦！
接着，我又琢磨，李先堂究竟读的是一本什么书？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究竟表达了作者怎样的情愫？作者是在怎样情境下写出这样的千古名句的？
不知不觉中，我终于睡意醇浓、飘飘欲仙……看见，屋顶那只大蜘蛛顺着自己吐出的丝线，匆匆直奔被粘上的一只不住挣扎的大绿头苍蝇，它果断用从自己身体里吐出的丝线，把大绿头苍蝇缠裹了“一万圈儿”都不止，最后使自己的猎物，变成了一只形似蛹一样的东西……
接着，我感觉紧挨我的朱志勇，展开一张塑料布，盖住炕上印在芦苇席子上杂沓的鞋底泥印子上，又依次展开褥子、被子，脱衣钻被窝儿躺下，睡在了我身边……但是，又慢吞吞“慢动作”爬起身，钻出被窝儿，两脚伸到炕沿外下了地……
又接着，我看见跟李先堂一样在屋地一偶、单另打床铺的杨三宝，也“慢动作”撩起被子，露出他两条细黑腿，两腿垂到床下，脚丫子趿拉上自己尖皮鞋，并且肮脏的脚后跟把尖皮鞋后跟也踩扁了……马上，奇怪的声音惊得我一激灵，睁开眼——这时，我的头脑已经重新完全清醒！
但见，朱志勇和杨三宝，正把他们结结实实的两半个屁股蛋、冲着我，叉腿站在地上小便，那尿盆，正是我的洗脸盆！
我的洗脸盆放在地中央——绝对是杨三宝干得好事——他俩往尿盆里浇尿，那尿液撞击盆底盆边的声音，正是我梦中听到的奇怪声音！
事已至此，我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吃一堑长一智吧，我决定从第二天起，自己任何东西都得锁进箱子，哪怕一条擦脚毛巾也不例外！
在那时，我一直情绪镇定，钻在被窝儿纹丝不动，假装继续熟睡……
朱志勇小便完毕，咝咝咝着牙，迅速爬上炕、钻了被窝儿。
马上，我耳边响起了朱志勇浓重的甜鼾，叫我一下子体味到了“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插队”生活的艰辛！
天气一天天凉下来，关门睡觉，一次次西北风把门吹开；最后一位上床入睡的，只好扣着铁锹、抵住门。
在那时，假若没有我的这一只洗脸盆，室友们平常应该都是开开门往外面小便——肚子会着凉啊！
随即，我阖眼蜷曲在被窝里，立刻做出另一项决定，不再用我的洗脸盆洗脸啦，改变用途，今后就提供给室友们做公共尿盆吧！
我一直不动声色，紧阖双眼，希望尽快重新睡着。
我想，我一定要抓紧时间睡好觉、养足精神，到天亮和李先堂一道去上工，去迎接那太原南郊北格大平川“广阔天地”上东南方向升起的太阳！
“那么，在庄稼地里干活儿，究竟是怎样一种情形呢？”我又想。
隐隐地，我忽然开始盼望天快快亮起来、快快亮起来！
“别人能经受得住，我当然也能经受得住。”我喃喃自语。“贫下中农——还包括我姥爷——面朝黄土背朝天，不也祖祖辈辈、一天天走过来吗？”
……不知过了多久，猛然，北格大队高音喇叭响起来，古老北格大队的寂静被搅扰。
那一首每天出早工前，取代公鸡打鸣，必须播放的不知名管弦乐进行曲，后来，成为知青们的笑谈，还被李先堂命名为《北格“催命”进行曲》。
管弦乐播完，然后是我白天已经领教过的男声独唱《毛主席来到咱农庄》和《金瓶似的小山》。
天还是黑格隆冬的。
我开始睡意浓酣，眼睛发涩。
高音喇叭不断呱噪。
我又头疼开了，耐不住，光着膀子，钻出被窝儿坐起身。
我坐在炕上，被子披在身上，就露出一颗脑袋。
我环顾左右，屋里其他四人，似乎耳朵里都塞着东西，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白炽灯光明晃晃，大家睡态各异，呼吸均匀。见此情形，我冷不丁爆出一个大大的哈欠，只好重新躺下。
我十分明白——接受的革命教育——这音乐，尽管类同村庄古老的公鸡打鸣，但确切地讲，却是“农业学大寨、抓革命、促生产、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战斗号角”，全体社员，应该像一支“军队”一样，必须“服从命令、听指挥”才对呀！想到这里，我不由地又扎挣地坐起身。
我立刻预感到，白天那位大队团委马中海书记，又要来催促大家起床了。
想到这里，我马上开始穿衣裤。我可是有自尊心的！
果然，隐隐地由远而近，那熟悉的“嘭嘭嘭啪啪啪夸夸夸咚咚咚”棍棒击打门窗木框和窗玻璃的声音，又响起来……
照旧，还参杂相伴着大白天高音喇叭内传出的、那种用北格土话骂脏话的声音——显然已经是真声，并且愈来愈近！
见此，立刻，尊严和自尊心要求我，更手脚麻利，穿好衣服下了地。
我可不愿意死狗一般赖在炕上，被驱赶起床！
当我穿好衣裤、蹬上鞋系好鞋带，又打开帆布箱子取出帆布手套，再仔细锁好箱子，随后，朝用铁锹抵着的门走去，正打算去开门……突然就有人在外面一脚踹到门上，把铁锹踹歪在一边！
于是，朝内开的屋门，立刻大敞开！
于是，裹挟着寒意醇浓的晨风，我面前出现了大队党支部书记马有福紫棠色脸！
“马书记！”我不由地打一声招呼。
然而，两眼直愣愣瞪视我的马书记，根本不搭理我！
——至此以后，我长了心眼儿，跟市民完全不一样，显然“贫下中农”从来是“不讲客套和礼貌”的！
他先怔怔瞪视我——无论如何料不到，竟然已经有知青不被催促、就主动起了床！
和团委书记马中海一样，“代理”（正书记黄×××罹患癌症还在太原山大一院病床上呻吟）党支部书记马有福，手上照样提一根棍棒。
但和马中海书记圆润嗓音相比，马有福书记一天到晚骂人，嗓子已经完全嘶哑，再配上那张脸，俨然就是一个气急败坏大怪物！
马书记两眼血红，唾沫星飞溅，直催促得屋里知青东倒西歪纷纷坐起身；伴随着长吁短叹、哈欠连连，纷纷开始穿衣服。
本来，我起床下地，曾经顺便小心翼翼把我做了公益的“公共尿盆”——我曾经的洗脸盆——连同大半盆尿液端到墙角，以免被人踹翻。
但在马书记去隔壁照旧一脚踹开门，照旧骂骂咧咧时，我由于在家多年养成的习惯，犹豫一下，最终端起那大半洗脸盆尿，出屋门，就着这一排三个宿舍玻璃窗射出的灯光，去倒在了前一排宿舍背面一偶简易茅厕里——地下挖个坑，埋一口大缸，架两块木板供脚踩，中间留道缝隙，再斜靠探进缸内一根木橼，使大便掉下去有一个阻隔；若没有阻隔，大便直接砸到缸内，会将粪水溅到臀部上。
之后连续三天，先是我早起负责倒尿，随后李先堂倒了一次（不过是，泼到门口垃圾堆上），然后李先堂吩咐大家，开始轮流倒尿盆（都是泼到垃圾堆上），并“强迫”每人——李先堂甚至恶狠狠掐着一个知青后脖子——必须轮流亲口下毒咒——“今天轮到我倒尿，若不倒，让我爹妈出门被汽车撞死！”
天依旧黑漆漆。
一排排知青宿舍都骚动起来。
随后，就着每一扇窗户亮闪闪的田字格长明灯光，开始有三五成群、隶属于北格大队一共八个生产队的男女知青们，脖子上都严严系着羊肚手巾；都一码儿手上握着闪烁月光的镰刀，出工了。
我充满新鲜感，跑到屋外我们这一排宿舍靠近公路一侧尽头，左右瞄一瞄，再跑回自己宿舍，但见同屋的已经都在起床。
大个子李先堂，忽然挡在我面前，同时，一把锋利的镰刀亮在我眼前，我会意，忙接在戴着崭新帆布手套的手上。
“我有两把，先借你一把，今天你得去二队领你的！”李先堂吩咐我道。
之后，我忙转身去重新打开我的帆布箱子，寻到另外一盒白皮烟、装在了身上。
在紧随李先堂步伐的出工路上，我把整一盒白皮烟塞到李先堂手上。
我的用意，李先堂心领神会，他被“抬举”，立刻“肝脑涂地”担负起了做我“保护伞”的职责。
他个子大，我跟他并排走，必须尽量挺直腰。
但是他虽然个子大，却一点儿不蕴肩，腰板直直的，看着又有点傻。（待续）
编者絮语：本拙作其实是一个“综述”性质的“纪实小说”，“庞大的素材库”。
顺手拈来其中一件事情，生发演绎一番，就是一篇标准“小说”。
当然眼下叙述描写议论抒情对话心理活动这些使爱读小说的读者产生愉悦美感的要素也已经皆备，大大小小矛盾始末，悬念、发生发展纠葛高潮，戏剧所有要素也同样备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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