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建明《党费》（纪实文学）
《党费》
（2017年4月24日）
题记
七十多年前，日本军刀曾经割裂大半个中国……接着又是内战硝烟弥漫……
在无数血性男儿、铁血汉子用鲜血和生命谱写一曲曲震撼环宇赞歌时，其中有一位，就是本文主人公毛成科。
七十多年后，亘古如斯夕阳下我再次翻到那一页——与毛成科这位老人对话，惊讶地发现他沟壑纵横的面庞是那么地沉静，似乎不见一丝出生入死的踪影——我竭力捕捉他不经意间抖搂出的星星点点记忆，又发现他是那么地轻描淡写——于是，他的讳莫如深，一下子点燃了我探究欲望的导火索！
又一天，毛成科老人将整整三十年应交纳党费之记录，一张张摊在我面前更着着实实叫我震撼！
一张张泛黄纸页，挤满密密麻麻数字——某年某月应交党费多少——仿佛让我读到了山河的密码，噢！原来信仰并不神秘！
当造物主改变人命运时，人对信念的守护像千古不变山川和奔流不息河水对天的坚守，不需彰显什么；随意站在青天下、荒野间，都那么铁骨铮铮！
2017年4月24日是太原解放66周年纪念日，作为曾经参加过太原解放战役的老兵毛成科，早早来到汾河岸边，以他的方式纪念牺牲的战友……
（一）
就在一年前今天，毛成科在缅怀战友后，将他写给中央组织部的一份题为《七十年党龄三十年寻找党组织交不了党费我无脸去见毛主席》的求助材料，顺手扔进了汾河。
他本想在举国上下热烈庆祝中国共产党诞辰九十五周年之际（2016年7月1日）向中央组织部写一份材料反映他的问题，但最终没有将这份材料邮寄出。
他说，他思前想后，觉得自己不论经历多少坎坷，不管遭受多大委屈，也再不能给党组织添任何“麻烦”！
毛成科为什么会对交党费如此执着，又为什么要把“求助材料”扔进汾河呢？
回答这个问题，还要铺陈毛成科的履历；那么，就从详解他的出生地东冶头村说起罢：
大名鼎鼎的东冶头村，属山西省昔阳县，位于太行山东麓，在松溪河逶迤南北两岸；北靠卧龙山，南望凤凰岭，为典型太行山区。
该村虽然不大，但地理位置和交通环境却占明显区位优势；与河北省赞皇县接壤；南与太行山南麓毗邻，西可直达昔阳县城，北通阳泉市平定县，省道317线、冶(头)赵(壁)2条公路在这里交汇——特别是省道317线，是一条晋冀两省古通道——是古代晋人扼守边关关隘重镇。
谁占据东冶头村，谁就控制了山西通往河北的门户。
因此东冶头村自古为兵家必争战略要冲。
特殊地理位置造就特殊人文环境。东冶头村还有一历史地名叫肥子国。据史书记载，肥子国前身叫肥国，是春秋时代一小国，所在地现河北省藁城县境内。东冶头村是春秋鲁昭公时代东山皋落氏所在地。
《春秋左传》中记载，鲁昭公十二年(公元前530年)晋伐鲜虞。“晋苟吴伪会齐师者，假道于鲜虞，遂入昔阳。秋八月壬午，灭肥，以肥子绵皋归”。
肥降晋后，晋国将肥国国王绵皋封到东冶头这个小城。
因肥国国王绵皋属于子爵位，便给这小城定名肥子国，而不叫做肥国。
从此，东冶头村成为肥子国和昔阳城一地两名的特殊小城。
现昔阳县名字就是沿用春秋时代昔阳城古地名。
而东冶头村作为古肥子国国都的说法也被现代史学家认可，且经数千年流传至今。
东冶头村又曾经是一个贸易流通、商贾云集、交通便利、经济发达的集镇。
1928年农历4月22日，毛成科出生在东冶头村一个亦农亦贸殷实家庭。其父毛德喜是一个正直干练，公道正派的商人，上年纪村民一提起毛德喜，都说那是一个好人。
毛成科母亲郭绿文聪慧贤淑，明理通达，在毛家也深受族人敬畏。
毛成科父母共生育三个子女，毛成科为长子，弟毛成柱，妹毛成凤。
东冶头村毛家到毛成科这一辈已属第五代。第一代先祖原本居住昔阳县以西安坪乡毛家沟村，因家族定有无子嗣不得另娶的族规，只得背井离乡于清道光年间只身来到距毛家沟村六十多里远的东冶头村另立门户。
东冶头村眭姓人是主姓。据说，眭姓人是肥子国的后裔，原为圭姓，有圭王皇帝。其后裔怕受害而累及全族，部首加目字改为“眭”姓。
毛家的第一代立祖人来到东冶头村后，是杂姓小户，人生地不熟，再加上宗族歧视，日子过得十分窘迫。不过经过几代人不懈努力，到毛成科父亲毛德喜这一代，家境已经大有改观，除耕种几亩薄田外，还经营一个酒作坊，一个面粉作坊，一个药房。生意做得虽然不大，但在当地也算殷实人家。一家五口过着平静祥和的日子。
但这日子并没有过多久。
1937年华北沦陷，鉴于东冶头村为战略要冲，日本鬼子占领昔阳县，很快派一小队鬼子驻扎在了东冶头村。
于是毛成科家的日子开始不安省了，今天征用房子，明天要酒喝，后天再要面吃，大后天把药房药也白白拿走了，反正欺负得你一天也不能过。
日本鬼子的强盗行径激起了毛成科父亲毛德喜强烈的民族仇恨，于是摘下挂在酒作坊、面粉作坊、药房的招牌幌子，都换了“停业”牌子，用商人特有方式以抵抗，却也激怒了日本鬼子。
忽然有一天，毛成科家财产全部被日本鬼子强占！
一夜之间，毛成科家日子从巅峰跌到谷底，最终变得极度贫困。
（二）
毛成科父亲毛德喜，经商在行，农耕却不足，几亩薄田一年下来总没有别人家收成好，遇上年景不好，一家人日子就更难以为继，一到春天就断粮，全家人曾经靠采摘槐花充饥。
那年冬天，一家人一天三顿喝玉米面糊糊，眼看又要断粮。
有一天，父亲不知从哪弄回一些豆腐渣让家人吃。尽管难以下口，吃上又拉不出来，却总比让全家人饿死强。于是，豆腐渣成了全家人活下来的救命粮。
毛成科回忆说，他那时小小年纪，每每看到家里揭不开锅，鼻子就不由酸痛。
——《荀子•劝学篇》中曾讲“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科”。意思是俞伯牙弹琴时连马儿都会仰起头聆听，指伯牙琴艺高超。毛成科父亲虽然没有太多文化，但却希望儿子将来出人头地，便引此经典给他起了成科这个名字。
在毛成科七岁这一年父亲将他送到本村初小念书。
毛成科聪明懂事，好学上进，在班里门门功课名列前茅，但家里日子过到吃了上顿没下顿，哪还有心思继续读书，也没和家人商量，读完初小二年级退了学。
毛成科父亲毛德喜靠耕种几亩薄田一人养活全家五口，负担实在太重，为减轻父亲压力，毛成科退学后开始帮父亲种地、放牛、打柴、捡撩碳（没有燃烧尽的煤炭），即便如此，家里生活还是依然如故。
毛成科稍大一点儿，曾经和村里小伙伴叫做范蝉晓的结伴一块去卖碳。
两孩子在东冶头村买上碳，挑十几里路，卖到邻近河北丁油村烧饼铺。
由于人小挑不动，每次只能挑四十斤，一头二十斤。一次能卖三、四元钱（日本鬼子当时发行的金票，俗称“鬼票子”）。每次卖了碳，用五分钱买一碗稀饭喝，以此充饥，剩下的钱交给母亲家用。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些年，毛成科也由童年长到少年。
就在毛成科十六岁那一年一个初冬晌午，他和往常一样挑担子去丁油村卖碳，卖得十几块钱。那是他第一次挣这么多钱，心里特别高兴，想着快点回家让爸爸妈妈也高兴上一回……心里想着，脚上生风，不到半个时辰望见东冶头村。
毛成科家位于松溪河北岸卧龙山脚下半山坡上，一进村子，老远可看到自家院大门。他每次卖碳回来一进村总会下意识眺望自家大门，这次和往常也一样。
由于门庭冷落，往常扫一眼也就过去了。但是，这次却跟以往不同，发现门口进进出出人很多，再走近，发现还有人头上裹白布，紧接着凄厉哭喊声也随风飘来。一种不祥预感像点燃的汽油，腾得一下从脚底蹿到脑门，他撒腿就往家里跑……
回家一看，母亲和弟弟妹妹都穿上孝服，正趴在父亲身上哭作一团。不用问，父亲不在了！可早上，毛成科出门时，父亲还好好的呀？！
母亲哭着告诉他，上午他出门后日本鬼子上门征军粮，父亲说收成不好交不起，日本鬼子就让去宪兵队说。父亲知道进了宪兵队就是一个死，与其让折磨死，不如自行了断，就这样……悬梁自尽了——不，是日本鬼子把父亲逼死了！
眼前突然发生的这一切，让毛成科顿感天崩地裂，如果说日本鬼子抢占他家财产让日子在一夜之间从巅峰跌到谷底是滴血的心脏，那么逼死父亲，无异于日本鬼子在他滴血的心脏上又扎上一把刀！
眼前已经九十岁的毛成科，对我说，从1944年11月4日那一天起（他十六岁），父亲的音容笑貌永远定格在他胸中。
父亲走时什么话也没有留下，但父亲的宁死不屈却告诉了他什么是国恨家仇。
痛定思痛，毛成科明白一个道理，在异族强暴面前，哀嚎不是血性男儿做为，是痛就得咬牙，是仇就得雪恨……
毛成科又对我说，那时他守着父亲灵柩，一股复仇怒火从胸中迸发！
而面对今天九十岁的毛成科，我胸中也跃然出现唐代诗人王昌龄《从军行》系列之——
青海长云暗雪山，
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
不斩楼兰誓不还。
（三）
毛成科是家里长子，父亲走后，养家糊口重担落在了他肩头。十六岁的他也似乎一夜之间长大成人，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
父亲在世时，是父亲和他两人支撑这个家。父亲走后，两人担子变成一人挑。繁重的劳作压得毛成科喘不过气，但他在母亲面前从来不说一声苦，不喊一声累。
母亲眼看身材瘦小，衣衫褴褛的长子这么苦，心疼得眼泪不知往肚子里流了多少；家里虽穷，但只要有一点可口的饭，总先紧着毛成科吃。他吃完再给弟弟妹妹们吃。弟弟妹妹也懂事，要靠哥哥来养活，也紧着让哥哥先吃。
毛成科说，他从小就是一个有心劲儿的人。繁重的家庭生活压力没有让他颓废消沉，艰苦历练，倒叫他内心愈来愈强大！
他也清晰意识到，在日本鬼子铁蹄下，祸非我一人，穷非我一家，苦非我一族。他话愈来愈少。
毛成科回忆说，他常常在田间地头遥望远方，听说有打日本鬼子的队伍却不知在哪里！他经常凝神一次次云彩绚烂、夕阳西下……慢慢消失在山另一端……他望眼欲穿地期待着……
他回忆说，一个风起云散的夜晚，自己静静躺在炕上，默默凝视炕头上月光。窗户纸在一阵微风掠过之后，忽然就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孩儿，你要为父亲报仇！你要对得起列祖列宗！”
迷幻的声音在漆黑屋子里一直回荡——毛成科知道，父亲死得冤枉，这仇不报父亲死不瞑目！
那时，卧龙山往日的绮丽已被日本鬼子炮火蒙蔽，松溪河欢快的流水也被日本鬼子涤荡得没有了先前的清澈。每当毛成科想到这些，总恨得咬牙切齿。
毛成科想起村里一位老人讲的故事：明朝嘉靖年间，在今福建省南安市出了一个与俞大猷、戚继光齐名的抗倭爱国将领傅应嘉。
傅应嘉出生穷苦农民家庭，自幼聪明过人，七岁入私塾求学，勤奋攻读，尤其喜阅兵书。稍大，便拜村中武术馆长辈学少林拳，立志练一身好功夫，长大报效国家。听了这故事，于是傅应嘉成了那时16岁毛成科心中的偶像！
他决心向傅应嘉学习，立志练就一身好功夫，长大驱除倭寇，报国恨家仇。
（南京抗倭名将傅应嘉）
毛成科受父亲影响，从小就养成一旦想好的事就一定做，说了的话绝不反悔，定了的东西一定兑现的性格特点。
东冶头村有个武术师傅叫郑成员，在方圆十里八乡蛮有些名气。于是，毛成科拜他为师，开始学习武术，且一学三年。
武术师傅也颇有民族正义感，在言传身教下，毛成科不仅练就一身好武艺，也学得了如何做一个中国人。
那一段习武经历，毛成科回忆，对于他后来坚定不移跟共产党产生重要影响。
（四）
一天，毛成科和一个叫做张福元的，另还有其它几个伙伴儿，去邻村李家坳看戏，走进露天戏台广场，还没开演，正嬉戏耍闹，迎面走来一个三十岁上下陌生男子，直径走到毛成科跟前，不客气地把手搭在他肩头，笑嘻嘻问：
“你们几个是东冶头村的吧？
“是。”毛成科不在意应一声。
“戏还得一阵儿才开，要不你们几个先到我家喝口水，吃了饭再过来看。”
这句话一下子把几个小伙伴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陌生男子身上。
毛成科心想，跟这个人压根儿不认识，无缘无故怎么会叫我们去他家吃饭，十有八九不是好人。扫伙伴一眼，对陌生男子客气回道：
“不麻烦你了。”
陌生男子自然已经看出大家的心思，接着，对毛成科说：
“我叫孙和，就是本村人。听说你们几个是东冶头练武的，我也爱好武术，咱们都是练家子，难得有这么一个以武会友好机会，在一起切磋切磋，对大家都好嘛……”
陌生男子这一通话倒说到几个伙伴心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没有了话说。孙和趁势而进：
“你们几个就不要客气了，跟我走！”
就这样，毛成科几个伙伴来到孙和家。
毛成科做梦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叫孙和的，真实身份是昔阳县抗日政府第四区地下党员。他通过东冶头村地下党组织，早就了解清楚毛成科底细，都是穷苦人家孩子，可以作为革命队伍发展对象来培养。
毛成科他们几个伙伴到李家坳看戏，孙和请家吃饭，其实都是地下党组织预先安排。
毛成科回忆说，那时跟孙和这么一走，就跟共产党走上革命道路，一走一辈子！
一顿好吃好喝，毛成科几个伙伴已经和孙和打得火热，交流过程中，孙和每句话都能说到大家心坎上，几个伙伴对孙和佩服得五体投地，最后异口同声认孙和为大哥。
吃过饭临走，孙和神秘地把毛成科和另一个叫做张福元的拉到一旁，如此这般安顿一番；听完一番话，让毛成科和张福元表情一下子惊愕了。
原来，孙和让他们俩去驻扎在东冶头村日军军营里偷子弹。
孙和看看毛成科和张福元惊愕的脸，还以他们害怕了，马上话题转回来：
“你们要觉得害怕就别去了。”
“怕，”毛成科小眼一瞪，“有什么可怕的，这叫‘御侮’。”
孙和听毛成科的话不禁一怔，心想，这穷人家孩子，怎么知道“御侮”？
“御侮”，国文初小语文第十七课课文标题，内容是：
鸠乘鹊出，
占居巢中，
鹊归不得入，
招其群至，
共逐鸠去。
鸠占鹊巢，
一课藏谶。
毛成科一句话，顿时让孙和刮目相看，接着又问：
“你念过书？”
“上过两年初小。”
“那我再问你，为什么我们要‘御侮’呢？”
“书上说：中华，我国之国名。溯自远祖以来，居于是，衣于是，食于是，世世相传，以及予我。我为中华之人，岂不爱我国哉。小日本鬼子侵我中华，杀我同袍，残我血肉，掠我财产，我岂不御侮……”
——眼下已经九十岁的毛成科，不假思索背诵当年的回答，叫我也无比惊愕。
那时孙和一脸诧异，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只读两年初小的孩子，竟然对课文记忆如此清晰，理解如此精准。难怪毛主席让我们发动群众，依靠群众，开展一场人民战争呢，原来在人民群众中潜藏着如此巨大的力量啊！
想到这里，孙和语气凝重继续对毛成科说：
“是啊，我们必须团结起来和日本鬼子斗争，才能把日本鬼子彻底赶出中国。”
回到东冶头村第二天，毛成科和张福元开始行动。
当时，张福元恰好在东冶头村日军军营打小工，进出军营比较方便。利用这个便利条件，毛成科背一个捡撩碳箩筐，以捡撩碳名义让张福元把他带进军营。
毛成科负责进房偷子弹，张福元在外面放风，偷好子弹后放在箩筐底部，上面用捡来的撩碳盖好，然后张福元把毛成科送出军营。
最后，毛成科将偷来子弹马上送到距东冶头村二里地李家坳村，交给孙和。
就这样，每隔一段时间去偷一次，每次都顺利完成任务——准确地说，应该是完成了党交给毛成科的任务。
毛成科像全国无数中华儿女一样，自那时起终于积极参加到抗战滚滚洪流中。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正午，日本裕仁天皇通过广播发表《终战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
毛成科盼望已久的这一天也最终到来。
抗战胜利，毛成科和全国人民沉浸在喜悦气氛里，分享抗战胜利丰硕果实。
这一年“土改”，抗日政府给毛成科家分得十亩土地，三间平房，三间瓦房，一眼土窑洞，还有农具、粮食和衣物等。
家里有地种、有房住、有粮吃、有衣穿，弟弟、妹妹也上了学。
特别是母亲过去那张紧锁眉头的脸再看不见；日子一下子好起来，家里经常传出开心的笑声……
毛成科心里清楚，这一切都是共产党给的，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他家的一切。
毛成科回忆道，那时，他打心眼里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
（五）
天有不测风云。
这样的好日子没有过几天，全国内战爆发。
由于毛成科政治立场坚定，完成任务坚决，经得起党组织考验，解放战争开始他被党组织安排在昔阳县公安局驻东冶头村检查所工作。主要任务站岗放哨，严密监视阳泉、平定方向国民党“来犯之敌”。一经发现马上组织群众转移。在没有敌情时组织群众开展支前工作。
日伪时期，毛成科一直在党的外围参加抗日活动。
日本投降，特别是内战爆发以来，他的工作就直接接受党组织领导。在党组织的培养教育下，毛成科进步很快，到1946年他18岁这一年，昔阳县第四区人民政府武装部，任命毛成科为东冶头村武委会主任兼民兵连连长。
不过，最让今天九十岁的毛成科津津乐道的回忆是1947年3月15日这一天，他毕生难忘——这一天，他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
他回忆说，这一天前夜，他一晚上激动得没合眼。
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明亮月光，仔仔细细回想四年来他跟共产党走过的日日夜夜。
他最想感谢的人就是孙和！
可以说，孙和是他走上革命道路的引路人，和启蒙老师。
他从偷子弹那一天起，就一直想能和孙和一样当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跟共产党为天下劳苦大众打天下。
就是孙和使自己从一个懵懵懂懂小伙子逐渐懂得了革命道理，明白了为什么要跟共产党走，怎样做一名合格共产党员！
那时，他一边想一边不时向窗外看看，感觉这个夜晚特别漫长，月亮好像用钉子钉在天空一动不动！
当听到第一声鸡叫，他就起床下地，从箱子里翻出“土改”时政府分给他的半新不旧上衣穿上。他洗漱完毕天还没有大亮，又拿起扫帚把院子扫了一个干干净净！
初升的太阳特别明亮，刺得有点睁不开眼睛。毛成科感觉那一天的太阳，仿佛是他十八年来最亮的。
吃过早饭，毛成科便急匆匆向检查所走去。
上午九点，入党宣誓仪式在检查所举行。
墙上挂着庄严的中国共产党党旗，毛成科的两个入党介绍人赵启明和刘振海把他领到党旗跟前，让他举起左手，紧握拳头，跟着赵启明一句一句宣读入党誓词：
“我自愿立誓参加共产党，永远跟着共产党毛主席走，一心一意为人民服务，个人利益服从党的利益，坚决执行党的决议，遵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遵守民主政府的法令、群众的决议，在任何情况下不动摇，不妥协，不怕困难与牺牲，为共产主义的实现而奋斗到底。”
毛成科对着庄严党旗宣读的入党誓词，让他记了一辈子，让他感悟了一辈子，让他用了一辈子！
他对入党誓词的体会是：
常记常新，
常悟常觉，
常用常对。
不能不说今天在他九十高龄之际，还要寻找党组织交党费，是他永不背叛入党誓词的信仰意识、忠诚意识体现——我静静聆听这位九十岁老人的讲述，在赞叹他清晰记忆的同时，也不禁为他的执着动容。
（六）
毛成科入党这一年也是三年解放战争最困难的一年。
在山西，阎锡山与日本山西派遣军签订“共同防务协定”，抗拒我八路军受降接管，并且很快以“接收大员”身份出兵上党，北上太原，收编日伪军……没多久便将人民浴血抗战胜利果实大部分劫掠到手。
就在这样背景下，毛成科作为武委会主任和民兵连长早就按捺不住，多次向党组织提出参军申请，决计要上战场……随即这一天来到。
昔阳县武装部部长赵成科，亲自找到毛成科，说组织上已经批准他应征入伍申请。不仅如此，还要让毛成科再动员一些适龄青年一起应征入伍。
对此，毛成科二话没说应承下来。
由于毛成科为人正派，原则性强，办事公道又仗义疏财，本村年轻人都信任他。经他一动员，马上年轻人响应。经过挑选，最后定了15名，和他一起于1948年1月参军入伍。
武装部长赵成科亲自带领毛成科等16名青年，来到太行军区独立旅所在地山西左权麻田村，将他们交到了部队。
毛成科入伍后还没分到连队，武装部长赵成科就又找他谈话，要他再回村动员一次应征入伍。
这一回，毛成科还是二话没说折回东冶头村开始二次入伍动员。
他回忆说，第二次回村开展征兵动员，工作难度比较大。
时间恰逢春节前夕，村里人都忙过年，他连个人都找不到。
怎么办呢，他灵机一动想起村里戏班子。说是戏班子，也就是村里爱好戏剧的人农闲凑在一起排练排练，逢年过节给村里闹个红火。
在那时，戏班子虽说是一种简陋的民俗文化活动，却在村里有很大影响力。多少年来，老百姓就好这一口。
村民只要听说戏班子要开戏，男女老少便会争先恐后蜂拥而至。
毛成科就想，一定要充分利用这机会开展征兵动员工作。
他说他记得，恰巧是戏班子里一个演《三岔口》主角因故演不了啦（这是一出老百姓十分喜爱看的武戏，也叫《焦赞发配》，取材于《杨家将演义》，说得是宋大将焦赞打死奸臣谢金吾，被发配沙门岛，途经三岔口，投宿于刘利华夫妇店中。见义勇为的店主人刘利华，为救护被奸臣迫害而发配的焦赞，与奉杨延昭之命暗中保护焦赞的任堂惠发生误会，在深夜黑暗中打斗起来。正当难解难分，焦赞及时赶来说明真相，解除了误会……同奔三关），这可怎么办？
“我来演！”毛成科口一开便语出惊人。
戏班子里的人看着毛成科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毛成科看着大家伙儿目瞪口呆的神情接着说道：“这出戏是一出武戏，不是文戏。文戏得唱，我不会唱。武戏不唱，我会武功。让咱班子里的马思和老师教教我就会了，肯定误不了事。”说完又补了一句“请大家放心吧。”
毛成科把话撩到这儿了，谁还能再说什么呢。再说毛成科，他压根就没有演过戏，俗话说得好，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儿，这不是等着到时给自己出丑吗？
那么，毛成科心里到底怎么盘算的呢？
他想，过年村里闹红火是自己完成这次征兵任务的绝佳机会，机会错过了，完成任务难度更大。再说机会再好也得有一个向老百姓宣传发动的台口呀，如果自己能够上台演出，不就能充分利用这个机会宣传发动吗？但又想回来，自己的的确确没有演过戏，靠临时抱佛脚出丑是一定的。出丑就出丑吧，为了完成党交给我的任务，再出多大丑也值得。再说当年冒着抓住被杀头的危险都敢去偷日本鬼子子弹，出这个丑比杀头还可怕吗？
演出开始了，汽灯把舞台上照得和白天一样明亮。舞台下人头攒动，熙熙攘攘。随着锣鼓声响起，帷幕徐徐拉开之后，台下嘈杂声音也渐渐安静下来。
《三岔口》戏路特点是剧中人物刘利华与任堂惠摸黑武打。经典之处在于通过演员模拟在黑暗中你来我往，一招一式的武打动作，表现两个剧中人物拼打厮杀的惊险场面。其中包括踹桌子，瓦片开瓢等特技武打动作，没有深厚功底演员是表演不了的。
毛成科肯定是演不了的，他也没有计划着要演。
在演出之前，他就和同台演出的眭相元、眭银科、赵德路、张山又等几个要好朋友商量好了，等他演到瓦片开瓢节点上后马上停演，他要给乡亲们讲话。
但伴奏鼓师是被蒙在鼓里的。
等毛成科演到瓦片开瓢这个节点上突然停下来之后，鼓师的鼓点却收不住了，于是舞台上发生了演员与乐师相脱节的演出故障，舞台下自然是一片哗然。
这时候，毛成科一个健步走上来，巍然耸立在舞台中央，大声对台下观众讲道：
“父老乡亲们，大家好。你们肯定想知道演到这儿为什么停下来，现在我告诉大家，我有几句掏心窝子话想跟大家说！”
于是，台上台下在一阵诧异中，都竖起了耳朵。
“我就是本村人，叫毛成科。我现在已经是一名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我为什么要参军？是为了保卫我们的抗战胜利果实。如果我们的抗战胜利果实被国民党反动派抢去，我们就得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我想父老乡亲们谁都不愿意再过苦日子。有句老话说得好，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你们要想保住抗日政府给你们分到的土地和房子，就让你们的孩子和我一样参加解放军，和我一起上前线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建立我们的新中国。有谁家的孩子想参军，明天就到我这里来报名吧！”
毛成科的话不多，但句句铿锵有力，落地有声。他的话音刚落，台下就猛然爆发雷鸣般掌声。
终于，毛成科又带领16名本村青年回到了部队。为此受到了部队首长表扬。
现在九十岁的毛成科回忆说，他那时并不在意首长的表扬，他认为这是自己应该做的。他说他时刻牢记入党誓言。有誓言就必须兑现，否则就是背叛！
毛成科完成第二次征兵任务回到部队后，被分配在太行军区第二军分区司令部警卫班，当了一名光荣的警卫战士。
从此毛成科跟着部队首长转战南北，在革命实践中不断历练。
解放后，到1954年在山西省军区服役期间，还荣立三等功一次。
（七）
时光荏苒，眨眼到1958年4月，毛成科转业到太原市冶金局下属太原线材厂变电所工作。
毛成科回忆说，他转业到地方，外围环境变了，变得太陌生！原来工作在军营，现在在工厂；原来出现在眼前的都是穿军装军人，现在眼前都是穿劳动布工作服工人；原来军人之间称呼同志，现在都叫师傅；原来称呼领导叫首长，现在叫厂长主任；原来工作场所叫连队，现在叫车间……如此大的变化让他着实一下子适应不了！
毛成科回忆说，之前自己禀赋忠诚，工作任务简单，就是保卫首长安全，但转业后让他最难适应的是工作环境，开始面对那些从来没有见过的仪器设备和密密麻麻开关按钮，还真是复杂！
原来是看护和调整自己手里的武器，现在却非得手握扳手改锥；原来工作需要就是责任，现在除了责任还得有电器方面专业知识。譬如变电站作用是什么？变换电压等级什么意思？什么叫做汇集电流？怎样分配电能？如何控制电能流向？调整电压的操作方法如何？
当然，这些专业知识对于老师傅不当一回事，但对于毛成科，就成了挡在面前一只只拦路虎！是的，这一只只拦路虎可不是简单适应，而是必须要消灭它！
为尽快学习和掌握工作所需专业知识，他除了虚心向工人师傅们请教外，还在书店买来很多变电方面书籍，系统学习且到了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孜孜不倦程度。
我问老人，您只念过两年初小，那些书能看懂？
老人回答，能看懂。全国解放后他在部队还上过三年速成中学。再加上平日刻苦自学，其文化程度必有长足长进……
经过学习，毛成科知道了变电站是电力系统中变换电压、接受和分配电能、控制电力的流向和调整电压的电力设施，它通过其变压器将各级电压的电网联系起来，起到配置电能和调节电压的作用。
那么，毛成科所不熟悉的那些仪器设备都有些什么呢？作为变电站的核心设备变压器的结构和工作原理又是什么呢？电压互感器和电流互感器的工作性能与变压器的工作性能有什么关联呢？如何正确操作各种各样的开关设备呢？这些问题，毛成科都在书中找到了答案。
毛成科不仅找到了答案，还在工作实践中发现了不少问题。于是他在领导的大力支持下开始了一系列技术革新；经过不解努力，成功发明了自动开关节电器、开关操作保护器、人体感应自动开关等项目。曾荣获太原线材厂技术革新甲等奖和乙等奖、荣获太原市冶金局颁发的技术革新标兵称号、荣获全国第二次质量标兵称号。
由于毛成科勇于在技术革新领域不断攀登高峰，他由一个普通产业工人成长为一名国家七级技工。
……
听着老人的娓娓讲述，我真是感慨，《后汉书·耿弇（yǎn）传》中有“将军前在南阳，建此大策，常以为落落难合，有志者事竟成也”，后来清代著名文学家蒲松龄受这句话启发，为激励自己也写下传诵千古自勉联：“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毛成科的学习进步，验证了蒲松龄的自勉联。
毛成科刻苦钻研，奋力拼搏，由一个纯粹门外汉成长为一名技术革新能手，应该说是成功的。但他强调说，他的成功动因绝不仅仅是为养家糊口，尽管那时在太原线材厂工作期间，一家七口日子非常拮据。
他重复强调说，但他的努力绝不是为了“加封进爵”，达到七级技工专业技术职称，也从来不是他的“理想追求”，更不是为了“光宗耀祖”，而只是想报答党恩，履行入党誓词，向孙和，更向人民交一份满意答卷。
当我采访毛成科，渐渐深入，诧异他的信仰如此执着，就不得不让我从人性本源上看一看。
信仰究竟是什么？
老子在《道德经》第二章中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成功不居。夫唯不居，是以不去。”
如果把以上老子这一段话，延伸开来解读毛成科的信仰，就是，他知道自己所坚守的东西是美好的。
他知道自己所干的事情有益于党和人民，相信勤能补拙，相信再难的事情只要努力就会变容易。
人的能力有高低之分，但只要不断充实自己必定不断有所提升。
只要言行一致，就能与周围环境谐和相处；只要孜孜不倦、善始善终，就可得到人生永恒。
办任何事情不要违背自然规律，不要夹带私心，自然会有好回报。
即便自己成功了也不居功自傲，那才称得上是真正成功。
我们祖先两千多年前就把这些道理告诉我们了，我们为什么不用圣人观点对待世事呢？
为什么不用先哲交给我们的方法来教化自己呢？
（八）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改革开放春风吹遍祖国大江南北，包括党政机关在内各行各业都在探索改革新路子。
毛成科所在太原线材厂在经济体制改革进程中实行了总量包干经济责任制，于是，改革浪潮把毛成科推到了风口浪尖。
正当毛成科甩开膀子想大干时，山西省供销合作社联合社（下简称：省供销社）发来了商调函。
毛成科没有犹豫，既然工作需要，是组织上决定，就就坚决服从，于1985年初调到省供销社所属劳动服务公司山西省双塔贸易中心（以下简称：双塔贸易中心）工作，担任了第一副经理兼办公室主任。
注意！就是这一次工作调动，使毛成科“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澿”，他一生的革命履历就此变得不明不白。
他的手续从1985年2月份开始办理，正好全省整党工作和省供销社全系统整顿工作开始。
为完善程序，双塔贸易中心于1985年3月15日给毛成科原工作单位太原线材厂人事部门出具一份说明函。函件内容是：
太原线材厂并人事科：关于贵厂毛成科同志，前据我单位工作需要调来工作。今因整党和省社工作整顿，暂正在办理。贵厂来的人事关系和党员手续，我单位一并收到。请等一段时间，我们才能办完。此致……
在这份函件落款处，还特别加注山西省供销合作社联合社劳动服务公司人事秘书科关于毛成科“行政关系、党员关系收到”的说明，并加盖单位公章。
随后，省供销社人事处在此函件上加盖公章。
这一函件充分证明当时毛成科工作关系和党组织关系已经调到省供销社。
但让毛成科不理解的是，这份函件中清清楚楚写着自己工作关系和党的组织关系已经调来，却要他等待。那么等待什么呢？
毛成科一向忠诚于组织，组织却“失”了“联”，并且一熬三十年！
那时，毛成科万万没有料到，由于多重原因山西省双塔贸易中心经营不到一年就亏损倒闭。组织上决定，由毛成科负责处理遗留问题。
单位倒闭了，其他员工该回“高老庄”的回高老庄，该去“流沙河”的去流沙河……可是，后来毛成科原工作单位太原线材厂也经营不善，于八十年代中期在全省资产重组改革过程中归并到太原钢铁股份公司，并于2014年彻底解散，毛成科却没有了归处。
由于人事关系、党组织关系、工资关系和工会关系当时都转到双塔贸易中心，毛成科被搁置起来，又由于双塔贸易中心倒闭后，其法人关系几经更替，就连调动手续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从此再无人问津。
（九）
事实上，毛成科对自己荣辱得失看得很淡，但有一样东西他却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就是“他要交党费”！
事实上，毛成科失去工作关系从1986年起，开始通过各种方式和多种渠道寻找党组织，但回应不是“我们再了解了解”，就是“我们再研究研究”。
毛成科对我倾诉道，在这漫长30年，他像被母亲抛弃了的孩子，像看不到灯塔的一叶扁舟，无助而迷惘，又有几多委屈与悲伤！
在漫长30年，他先后向山西省委书记、太原市委书记、山西省委组织部、山西省纪委、山西省供销合作社联合社等有关部门领导同志多次口头和书面反映交纳党费问题，都无济于事！
“组织你在哪里？我要交党费！”毛成科日日夜夜呼号着；写书面材料如同泥牛入海，上门反映每次都吃闭门羹！
毛成科真是纳闷了！一个从革命战争年代走过来的人，他记得这种事情只有在党组织遭到破坏情况下才有可能发生，可现在共产党执政，朗朗乾坤，党员却愣是找不到党组织，岂不是咄咄怪事？
三十年“归家路”似千山万水，但他痴心不改。
老人说，他一定要找到党组织把三十年党费交出去，这样，他离开这个世界就就无牵挂了。
这位忠诚的共产党员说：
“找不到组织，交不了这积攒三十年的党费，我无脸去见毛主席！”
对于毛成科三十年来坚守这份期待，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想来，似乎用《道德经》第十七章老子这段话形容他内心也许更为恰当：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唯无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矣，则我者贵矣。是以圣人被褐而怀玉。”
译过来的意思是：我的话很容易理解，很容易施行。但天下竟然没有谁能够理解，没有谁能够施行。言论有主旨，行事有根据。正由于人们不理解这个道理，因此才不理解我。能理解我的人很少，那么能取法于我的人就更难得了。因此，有道的圣人总是穿着粗布衣服，怀里揣着美玉。
——那么，穿着粗布衣服，怀里揣着美玉的那位“圣人”又在哪里呢？
毛成科真不知道那位“圣人”在哪儿，倒是那颗早已被风霜雪雨侵蚀的心，在岁月磨砺下又渐渐亮堂起来！
（十）
2017年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早。
结冰的汾水早已融化殆尽，两岸柳树支出嫩绿叶。
这天清晨，作为曾经参加过太原解放战役的老兵毛成科，早早来到离他家不远的汾河东岸，手扶岸边栏杆，深邃的眼睛久久凝视远方……
他眼前那些牺牲的战友又一个个映现……
在最远方，毛成科忽然看到那位将他从小引上革命道路的老革命孙和，也向他走来……
毛成科见到了久违的孙和，马上像受了气的孩子见到母亲，抹着眼泪一头扎在孙和怀里。
孙和拍拍毛成科肩膀，说：
“你，九十岁的人了，怎么还和孩子一样抹眼泪？当年‘御侮’那股子劲儿哪里去了——站起来好好说话。”
“我心里委屈啊，老领导。”毛成科嗫嚅着对孙和说。
“你这点委屈算得了什么？”孙和一脸严肃。“你看看我，为革命赴汤蹈火干了大半辈子，到头来说我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这不胡扯吗？！我连什么是资本主义都不知道，一直跟共产党干，怎么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呢？最后硬是把我迫害致死！和我比你多么幸运！”
毛成科点点头，说：
“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从来没有犯过任何错误，也没有申请过退出党，更没有受到过党组织任何处分，为什么却把我拒之门外？”
“这算什么”，孙和又对毛成科说。“你知道的，我以前一直工作在我党隐蔽战线，战争年代一旦和我单线联系的同志断了线，我就得被党拒之门外。到现在也可能还有一些过去从事隐蔽战线上的同志进不了组织大门呢，真正的共产党员就要有真金不怕火炼的思想准备！”
“老领导说的我全都明白，可此一时彼一时啊！”毛成科颇感愤慨地说。“我明明是一名老共产党员，但长达30年享受不到党章所赋予我的八项义务和八项权利，这和剥夺了我的政治权利有什么区别。”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呢！”孙和用严厉的目光瞅着毛成科。“你还记得要求入党时说过的话吗？”
“记得。”毛成科回答。
“再给我说一遍！”
毛成科想了想：
“那个时候为了要求入党，经常向党组织说的一句话是，我虽然现在还不是共产党员，但我要用共产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
“这不就对了，”孙和脸上绽放出笑容。“你呀，怎么就不想想，当初我让你冒着生命危险去敌人据点偷子弹，你和我讲过什么条件吗？”
“没有。”毛成科回答。
“当初你都不是共产党员，但为了党的工作连死都不怕。现在，在组织关系上出了点问题就对党产生不满情绪，这是要不得的。在我看来，一个真正共产党员只有做到对党忠诚就够了，想多了不好，既不利己，也不利党。”孙和很平静地接着对毛成科讲。
“可是，我的党组织关系为什么莫名其妙就没了，多次向有关部门和领导反映为什么总是推三诿四无人问津，这真让我郁闷！”毛成科还是一肚子委屈。
“这倒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孙和眼神倏然变得犀利起来。“我们党的宗旨是为人民服务的，党员是人民的公仆，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是每一个共产党员的神圣职责。但现在党内有些同志对群众诉求漠不关心，对工作极不负责任，工作作风浮皮潦草，这样长期下去是会脱离人民群众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
“您是怎么知道的？”毛成科不解地问。
“人在做，天在看。”孙和回答。
“这几十年来，我总是感觉到在人面前抬不起头，作为党员交不了党费，不仅是百年之后无脸去见毛主席，作为军人，百年之后也无脸去见那些牺牲的战友；再说，作为早年参加革命的老同志，我也无脸面对家乡父老乡亲；作为丈夫，也无脸去见已经过世的妻子，因为我妻子也是一名共产党员；还有，作为父亲，我更无脸面对我的子孙后代，无法向他们最后作一个政治交代！”毛成科仰望着孙和，表情充满一脸无奈。
“你问过对得起你自己吗？”孙和问。
“这个倒没有。”毛成科回答。
孙和看了看毛成科，“毛成科同志，你虽然游离于组织之外三十年，但你一生坚守入党誓言，已经是问心无愧了。你虽然三十年没有向组织交党费，但你的党费却一分也没有短下，这足以说明你是一名合格共产党员。你虽然脱离组织三十年，但过错责任不在你，毛主席他老人家不会怪罪你。”
孙和略停顿了一下，“记住，做人只要对得起自己良心就足够了。做事只要自己努力过了就没有什么遗憾。”
孙和再一次拍一拍毛成科肩膀，关切地问：
“这些年，你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孙和这句话一下子捅到了毛成科讳莫如深的痛处，他不由得潸然泪下：
“唉！这些年，由于我组织关系落实不了，导致我的生活也很悲催。按规定我60岁离休，但现在已经90岁了也没有人给我办理离休手续，至今享受不到国家对离休老干部的任何待遇。妻子活着的时候，靠妻子微薄退休工资勉强度日。妻子去世后，我只能委身于子女们门下苟延残喘。当初我提着脑袋干革命时候，怎么也想不到最后竟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毛成科低头又想一想，仰天长叹一口，“唉！其实这根本没什么，问题是当年我从村里带出去参军的31名解放军战士，有不少人早已经牺牲在战场上了，他们那么年轻……与他们比，的确我的事情算不得什么。再说了，改革开放也像发动的一场重大战役，打仗总是要有人做出牺牲，谁都怕牺牲，战斗怎么能取得胜利呢，我为党工作一辈子，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没有就没有，权当是我为党的改革开放事业做出的牺牲……”
毛成科如此一番顿觉，孙和只是眨了眨红润的眼睛，没有再说什么。
毛成科抬手抹一下挂在脸上的泪珠儿，不解地问孙和：
“老领导，您知道那位穿着粗布衣服，怀里揣着美玉的圣人在哪里吗？”
“哈哈哈哈，”孙和笑起来。“那位圣人就是你呀！”
毛成科大惑不解地问：
“圣人怎么是我？”
“我问你，《道德经》是谁写的？
“老子呀。”
“老子是什么人呢？”
“圣人呀。”
孙和十分豁达地对毛成科讲：
“你能记住圣人的话，又能按照圣人的话去做，你不就是圣人吗？”
毛成科还想和孙和再说点什么，但孙和已经在他的视野中远去了……
望着孙和的背影，毛成科心里陡然一怔：不对我能听出来，孙和明明话中有话。
第一，老子说“知我者希，则我者贵”，这句话从逻辑上直观看没错但问题是只讲了事物一面，另一面就是为什么会知我者希，则我者贵呢？
如果让更多的人知我，理解和支持，我的贵人不也就多了吗？孙和是在批评我工作不到家呀！
第二，我对老子说的“吾言甚易知，甚易行”的理解还是不到家，孙和是在指点我，既然你言论有主旨，行事有根据，虽然人们不理解你，你就可以放弃你的主张吗？这哪是一个共产党人的风骨。
第三，孙和说“你能记住圣人的话，又能按照圣人的话去做，你不就是圣人了吗？”是呀！我虽然能记住圣人的话，但没有按圣人的话去做，就成不了圣人。反过来，我按圣人的话去做了，不就成圣人了吗？
那么，如何按照圣人的话去做呢，对我而言不就是为了我的梦想生命不息，奋斗不止吗。噢，看来释怀自己内心的挂碍还得靠自己，自己才是那位穿着粗布衣服，怀里揣着美玉的圣人！
终于，孙和的一番话，让毛成科茅塞顿开。
……对，回家吧，今天中午我要让全家人为我“找到回家的路”举行一场隆重的祝贺盛宴。
毛成科心里想着，转身踏上了回家的路。
晨曦之下，汾河侧畔，柳径之间，卵石路上，毛成科迈着坚毅步伐向前走着。从他那颇显轻松的面颊上，能看出来他心情很宽慰。
（十一）
当我了解到在今天社会大环境下，竟然有一位奔波三十年卯着劲儿要找到党组织交党费的老人，真是倍感奇怪！
当我了解到一位离休老干部因为中断了组织关系，从而丧失了一切组织待遇，变得贫困潦倒，又倍感愤慨！
我好事探究毛成科老人的履历，揣摩他的心路历程，结识他人生道路上的那些对他产生过重大影响人们，于是不由得借毛成科老人总爱长久驻留汾河公园散步小憩这个场景，杜撰了与他的“引路人”见面的场景，我确信那感情是真实的。
《礼记·礼运篇》中又有这样一段记载：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
在大道施行的时候，天下是人们所共有的，把有贤德、有才能的人选出来给大家办事，人人讲求诚信，崇尚和睦。人们不单奉养自己的父母，不单抚育自己的子女，要使老年人能终其天年，中年人能为社会效力，幼童能顺利地成长，使老而无妻的人、老而无夫的人、幼年丧父的孩子、老而无子的人、残疾人都能得到供养。男子要有职业，女子要及时婚配。人们憎恶财货被抛弃在地上的现象而要去收贮它，却不是为了独自享用。也憎恶那种在共同劳动中不肯尽力的行为，总要不为私利而劳动。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搞阴谋，不会有人盗窃财物和兴兵作乱，家家户户都不用关大门了，这就叫做“大同”社会。
这是一副多么美好的人类社会蓝图啊！
两千五百多年前，我们的先祖就提出这样的社会构想，不禁叫今人叹服！
我中华民族先祖们为实现这一美好愿景，不断奋斗，而今中华民族的子孙继往开来，正在创造着更辉煌的“中国梦”！
具体到毛成科，他的梦想就是在有生之年把所欠党费如数上交党组织。
老人如此执著和坚守，应该引发各级党组织思考。
【附言：建东：下面是原省作协副主席周宗琦看了《党费》的评价和意见！
——建明兄早上好！大作拜读了，事迹真实而感人，文笔老到生动，引经据典，孙和的出现神来一笔，可读性很强。不过这样的故事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虽然极为真实。这位老人有点愚，回忆中孙和一出现，他就轻松放弃了一辈子的委曲和磨难，放弃了对失职者的追究，这种精神不值得歌颂！作为一段珍贵历史资料当然应该保留，你可与《山西老年》联系一下，如能分期连载，也很有意义。仅供参考。老周
——周老师建议：一是上网上的论坛；二是和《山西老年》（省委老干部主办）；三是想办法上《新华社》论坛或者内参。】
阎建明，男，1953年12月26日生，山西省沁源县人，曾任山西省司法厅公证管理处处长、山西省公证协会会长等、中国公证协会常务理事、中国公证协会培训委员会主任、中国政法大学研究员、山西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
自1980年以来，曾在国家、省、市级刊物上发表小说、报告文学、民间文学、诗歌等各种文学艺术作品和公证学术论文84篇（部）。
特别是从1988年以来，编著出版了70余万字的《公证员手册》、20余万字的《市场经济与公证实务》、25余万字的《公证谈话笔录制作》、30余万字的《企改公证实务指南》、26万余字的《WTO与中国公证应对》、97万余字的《山西公正志》、100余万字的《公证员办证参考》、等七部专著。
1991年编写的三集电视连续剧剧本《社会天平》由司法部、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成为我国第一部以公证为题材的电视艺术作品，1992年5月曾经在中央台和各地方台多次播放。
（以下，作者近期作品）
本平台特色——纯真、纯情、率真、率性，真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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