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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平《圪针眼的故事》

2017-05-14 朴平 追忆青涩

圪针眼的故事



圪针眼村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在县制地图上才能找到,针眼似的,眼神不好的人根本看不见。

 

村里就三个念书的娃娃,还得到邻村上学,常被那村娃娃欺负,唉,谁让咱村没学校呢!

 

——说干就干,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村里有一间不住人的土窑窑,正圈着三头小牛,把牛拴院子里,收拾一下就是学校了嘛。学生自备桌凳,一切就绪。

于是,圪针眼村终于有了自己村办的学校,结束了让娃们去外村上学的日子。村支书李建国有些得意忘形了:

“狗日的,说不定这里还出个周恩来呢!”

村里的人们听了,哄笑起来。

 

大小总算个学校哩,就那三个学生能行?

李建国板着手指头数着村里6岁至16岁的娃:村东老栓家有两个,儿子狗蛋10岁,闺女引弟13岁。

还有刘凤明家大梅子,今年也有11了吧;还有二满家那二小子,这些娃正是念书的岁数,大人却让放羊,砍柴,真是一只眼的耗子离不了墙跟儿。

 

“下面通知一下啊,”李建国猛地喝吼起来。“李老栓、刘凤明,刘二满注意了,明天务必把你们的娃送到学校来,不然以‘反革命罪’论处!”

李书记伸长了脖颈,站在村里最高的山圪塔上不断重复喝吼着。

 

“反革命罪”可不是小罪,村里的人虽然不认字,可对“反革命”这几个字还是知道的。去年邻村张拴小把印有毛主席像的旧报纸擦了屁股,让公安抓去定了个“反革命罪”,被判了15年!

 

——赶紧的,送娃上学,家里的杂活大人捎带做了,不为娃出人头地,只为“逃”过眼前这一关。他们拖儿带女,气喘叮叮地来到李建国面前。

点了点人数——“能了,明天就开学!”


“老师呢,谁来教娃们呢?”

“有学校就不愁老师,这些事不用你们操心!”李建国早就想好了。前几个月县上送来一个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人,这人叫马清,四十来岁,个子很高,就是特别瘦,戴副眼镜。

村里人都说,他脸上盖张麻纸,就能让人哭出泪来。所以,村里人在背后都叫他“棺材瓤子”!

 

这人来路有些神秘,人们只知道他是因为说错话,才被“下放”到这荒凉的地方。至于他什么学历,干过什么,圪针眼的人们不关心。他们只晓得马清是个日能人,能写手好毛笔字,还能盘一手好炕,谁家炕烧不热,他稍为修理一下就会变得火又旺,又省柴又暖和。

马清整天缩在牛圈里和牛打交道,不管见了村里的大人小孩,他都面带微笑,点头哈腰。

村里谁家有什么写写画画的,或炕火不好烧的,都找他帮忙。

渐渐地,人们忘记了他的身份,都亲切地叫他“老马”,谁家吃一顿顺口的,都给老马端一碗。


圪针眼的人们不知道老马犯了什么事,竟然让城里人欺负成个活死人样?

这事只有李建国知道。

在老马来村里接受贫下中贫再教育时,县上人交待过,老马犯的是生活作风问题,他和未婚妻乱搞,还让女方怀上了身孕。

这件事在李建国看来就不是个事。男人嘛,谁也有搂不住火的时候,再说人家是和未婚妻有了娃,咋能说是乱搞?不过这事传出去也不好听。他就多了个心眼,在村里人面前说老马是因为说错了话,才被“下放”的。

 

这年月,说错话坐大牢的常见,村里刘五说拴牛的木桩像林彪的鼻子,结果也蹲了五年大牢。

 

让老马教书,村里人肯定没意见,可上面能同意吗?这下子让李书记为难了,他想破脑子,也想不出好主意来。

“你不能找一个人撑门面,让老马在暗地里教。”老婆支了一招哦,顺便白了他一眼。

李建国直愣愣瞅着自己浑身只长肉肉,不长骨头的胖媳妇。

老婆被他盯毛了,伸出胖爪子,使劲在李建国大腿上拧了一把,疼得他呲牙咧嘴。

“我的那个亲圪蛋,你的脑子咋这么好使!”李支书激动坏了,他抱着胖媳妇就是一顿乱啃。

“滚远点,你是不是觉得我这脸肉多,有啃头?”老婆使劲推开男人。

 

找谁撑起这个学校呢,李建国又开始头疼。村里倒是有几个男人,但都是些过年的拉杂面窝窝,上不了台面。


“三灰鬼回来了,要不……”老婆又秃噜道。

李建国忙接过话茬:

“他倒是个好娃娃,算是咱圪针眼年轻人的人尖尖。但就是整天瞎跑,能安心教书——不行不行!”

“三灰鬼咋了,他就是有些不着调,爱刮野鬼,但人很灵动,又孝顺,你看人家对他娘多好,甚不是穷闹的。再说了,三灰鬼出去也是干活挣钱,不偷不抢,不是他这几年出外瞎刨闹,他娘早就病死了。”

老婆边说边还抹开了眼泪。

李建国叹了口气说:“就他了吧,这灰鬼还算有点良心。”

 

——三灰鬼回来了。不过,这次回的有些不体面,身上衣服破的一条一条,头发比城里婆娘的头发都长,那脸比茅厕的石头还脏。

 

“再不出去了,外面整天查我们这些刮野鬼的,查住了就让住班房,还说是国民党特务,连个受苦营生都找不下,我讨吃加要饭才逃回来。”三灰鬼哭叽叽地向支书诉苦。

“那就不走了,咱村不是有了学校了吗,你来教这些娃娃。”李建国一脸正色。

“支书,您老人家说甚哩?”三灰鬼惊得顿时手脚冰凉,说话都不齐楚。

 

李建国把三灰鬼拉到一个背静地方,细声慢气和他说起了让他教书的事。

三灰鬼的头一个劲地点,脸色也慢慢地变,由白转黄又转红,最后还掉了几点蓝泪。

 

终于,圪针眼小学开学了。

李支书穿着只有去县里开会才穿的旧制服,站在学校门前做了开学前的动员报告:

“咱村的人都不认字,我也是到县里开会才学了几个,勉强能看个报啥的,其实也是蒙的多,有些字认得咱,咱认不得人家。你眼窝大,顶球甚事,不认字,不识数,出门让人家当球愣子耍,你们说丢不丢人?

“现如今好咧,咱有了学校,不能让娃娃当睁眼瞎了,娃娃们学下文化是自个的本事,学不下对不起八辈子老祖宗,大伙说,我说的对不对?”

“对,对……”全村几十口子人齐声喊,声音传出很远,震醒了满山的绿草,也让潺潺的河水为李支书的宣言鼓掌、喝彩!



(二)


开了学最忙乱的是三灰鬼。

他蘸着素油把头发梳的溜光,在中间刻意地分了个缝,梳成了一个很时尚的偏分头。衣服是他娘把面袋子布洗净,用蓝色染料染的,老太太人老了,眼神不好,把白色的布染成白蓝相间的条纹布。又请村里寡妇仙花给他成中山服、四个兜的干部服。

三灰鬼看着这像抹布一样的衣服,咧开大嘴想哭:

“娘,我这是去当老师,咋能穿这衣服?”

“你怨谁,是谁把衣服丢在火车上的?”老娘一边帮他往身上套衣服,一边叨叨着。

 

衣服穿好了,还像那么回事,除了色不对,其余的挺好,衣服很合身,仙花的手真巧。

提到仙花,三灰鬼心里活泛开,脸上露出的笑容让老娘看出些门道:

“你这灰小子,是不是看上人家仙花了?”

“娘,你儿这次一定好好向老马学习,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去争取给你老人家把仙花娶回家!”打扮整齐的山灰鬼照了照镜子。

“儿啊,娘等着,”娘哭了。

老人看到今天儿子终于有了正经营生,不知为甚突然管不住眼泪。

“娘,以后您就愁那肚小牙不快吧,您儿子现在是光荣的人民教师,咱娘俩的好日子来了!”山灰鬼帮娘擦着眼泪。

 

“三灰鬼,快点来学校,你出个门比那驴下仔还费事哩,学生都来了,你这老师酸甚哩?”李建国在对面圪梁上大声吼。

“来了,”山灰鬼跑得比飞还快,把娘的叮嘱抛在身后。到了学校只见拴牛桩上插一根旗杆,上挂一面红彤彤大红旗。

老马穿洁白衬衣,深蓝色裤子,眼镜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他笔直站在红旗下,紧闭双眼,样子很庄重。

“狗日的三灰鬼,你才来!”李建国奚落一句三灰鬼。

 

“‘三灰鬼’是你的小名?”老马扶着眼镜,仔细端详三灰鬼,很亲切的样子;紧握三灰鬼的手,连声问他娘好。

“我姓王,从生下来人们就叫我三灰鬼。”三灰鬼被老马的热情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忙推开老马的手。

老马有些尴尬,笑了笑说:“教师是一个最神圣的职业,你连一个正式名字也没有,行吗?”

“不行,”李建国插一句。“马老师,你有文化,就给这灰小子起个大名儿。”

“起个有文化的。”三灰鬼美得找不着北了。

“就叫王卫东吧,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老马顺口给三灰鬼取了个大号,从此,小混混三灰鬼退出了历史舞台,民办教师王卫东,昂首挺胸站在了圪针村小学讲台上。

 

“王老师,请吧!”李建国把扭捏了半天的王卫东推进了教室。

他不停地用手背擦着汗,回头看看老马和李建国,两条腿像在搓麻花,左右扭着花,一步一挪进了教室。

 

“甚老师,这不是王二柱他三叔?”有一个叫小强的学生大声叫起来。

“三灰鬼,扒车皮,三灰鬼……”所有学生指着王卫东大笑。

李书记忙走进教室:

“肃静,肃静,都肃静,再他妈的不肃静,老子把你们嘴缝上,你们信不信?”

马老师被逗笑了,郑重上讲台,环顾教室,大声说:

“同学们好!”

“老师好!”孩子们稀里哗啦站起来,拖长声喊。

 

马老师和孩子们的一问一答,让坐在对面山圪粱梁上的乡亲们振奋了,他们从这悦耳、宏亮的声音中听到了希望。

 

李建国吸着公社书记上次给他“洋旱烟”,吐出一大串烟圈圈,云雾缭绕。转看了看王卫东,只见他的蓝制服成了印花布,把手和脸也染成了蓝色,比唱‘三花’的脸还花,忍不住大笑起来。

 

开学了,立马公社联校曹校长来“指导工作”。

这下急坏了李书记,马上招集全村人训话,警告全体社员,坚决不能向外透露老马教书的事,如果有人敢胡说,扣一个月工分。又让老婆去安抚了村里嘴和棉裤腰一样松的李翠英,给了她半袋玉米面。一切安排妥当,开始“热烈欢迎领导视察指导……”

 

王卫东又是一早晨的忙乱,脱了让他丢面子的制服,穿上娘给借来的旧军装。头发也不抹素油了,上次抹了油又刮上黄土,变成个毡子,被仙花笑了好几天。

他又搜出了几个旧笔帽,别在上衣口袋上,扭捏半天才出了门。

 

仙花抱着三岁女儿妞妞在叉路口中间站着。

她白净净瓜子脸,平时眼睛就像笑。这会儿笑起来更动人。

她这时正冲着王卫东笑。王卫东看着仙花突然脸红,心慌慌不自在;乱七八糟。

“今天就你一个人教娃们?”仙花的声音如河里软软的流水。

“嗯,”王卫东眼睛不由地就离不开仙花的胸,不知说什么好了。

“去吧,学看老马的样子教,能说的说,不能说的别瞎说!”仙花被他盯的害羞了,转身扭着屁股快步走了。

看着仙花远去背影,王卫东心里那个美,嘴里啍道:“公的公来,母的母更咯哩咯……”

 

到了学校,李书记把王卫东拉到辟静处又叮嘱了一番。

听完领导训话,王卫东昂首挺胸进教室。这一回大小不等的学生端端正正坐着,没有七嘴八舌不守纪律;看看这些脏黑的小脸蛋,让土窑生动许多。

 

曹校长和公社几位领导端坐在学生后面被满窑牛粪味呛得直咳嗽。

 

另外土墙咯角还有一个浑身发臭、衣衫褴褛的老汉。

他脱掉只有前帮,没有后跟的实纳鞋,正光脚板蹲在凳子上,姿式像蹲茅房。

李建国瞥瞥这个脏货李老汉,自己浑身不自在,想张口哄开,但领导在场,嘴里的唾沫咽到了肚里。

 

王卫东擦擦头上汗,环视一下教室,又干咳两声,开始用半生不熟咬京话,讲他的第一节课:

“各位领导,各位同学们好……”

——娃娃们圈坐在教室里,安静得像一群小绵羊。

“同学们,你们说,在那万恶旧社会,地主老财过得是甚生活?”

“天天吃白面馍,肉烩菜!”

“咱们贫下中农呢?”

“泔水都喝不上!”

“对哩,咱们贫下中农决不受二茬罪,不吃二茬苦,坚决拥护伟大领袖毛主席,拥护战无不胜的共产党,下面请三代贫农李老汉‘忆苦思甜’……”

 

听到王卫东忽然喊自己,李老汉差一点儿从凳子上掉下来。

李老汉瞥一瞥李建国书记,走上了讲台。这是他第N次上台,早已经久经沙场,是圪针眼村最会“忆苦思甜”的专业户。


李老汉走上讲台,先轻轻干咳两声,嗓音嘶哑开了腔。

他先用嘶哑的嗓音自我介绍,随后忽然变得慷慨激昂,说到动情处,竟然开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另外再加几声干嚎。接着,他掀开破旧布袄,说是给恶霸地主扛活时穿的衣服,顺便用袖口把欲滴未滴下的清鼻涕一抿,嘴巴周围立刻变得干干净净。

李老汉后来就一直哽咽,嘴歪歪的,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样子;停顿一下,又说,“娃娃们呐,今天你们老师让我讲讲,那我就不客气地讲了。你们……是赶上好生活了——啊……我们那个时候啊苦哇!”,一个“苦”字拉很长的音调,像京剧叫板。

李老汉终于讲完……

 

王卫东看着领导们都已经不耐烦站起了身,有的还用手挡着嘴鼻,以尽量少吸入肚子里的牛粪味,就忙喊一嗓子:

“下课。”


走出窑洞教室,联校曹校长扭身,绕开以为要跟他说话而满脸堆笑的李建国,就对跟在大家最后面的王卫东、拍拍他肩膀:

“卫东,圪针眼小学就靠你了,任重而道远,好好干!”


王卫东傻笑一下,立住脚,目送联校曹校长一行,匆匆赶往下一村;不一会就嵌在半山坡,渐渐变成一串黑点点。忽然他缓过神来,伸长脖子喊:

“曹……曹校长……你们……吃了饭再走啊!”

——那声音惊红了对面坡上的山丹丹花……(山丹丹花)




李建国万万没有想到王卫东把领导听课这事处理得这么好,等领导走后,他就恨不得想抱住王卫东啃两口。


看到李支书咧着大嘴朝自已扑过来,王老师转身就跑。

老马也一直在王卫东身后,见王卫东跑,他也跟着跑。


“三小,你就不能让娘安安稳稳活一天?”王卫东的老娘本是来看儿子上课的。她穿戴整齐,想着在村里人面前露一次脸,可还没到学校就见儿子被书记和老马追,以为儿子又闯什么祸,吓得腿都没脉了。

三个人跑得正欢,猛听老太太这一声喊,都停下来。

“好建国哩,三小做了甚错事,你別打他,婶子给你赔不是!”老太太说完就跪在了地上。

“婶子,快起来,唉,今天这灰鬼课上得太好了,我想表扬他……”

“李书记,有你……你这样表扬人的吗?”王卫东喘着大气也一屁股坐到地上。

这时已经完全明白过来的老太太,连忙爬着靠近儿子,抱着儿子头亲:

“妈的个亲圪蛋,妈的个……”

“卫东,你今天的表现真不错,应该表扬!”老马也笑呵呵拍拍王卫东肩膀。

“大婶,卫东很聪明,他会成为一个好老师。”老马帮站起身的大娘整整衣衫。

“马老师,你好好调教调教他,婶子谢谢你了!”老太太开始抹眼泪,连声谢着老马。


“我刚听说上级领导来听课,吓得我差点尿裤子,后来一想,让我教娃们识字,那不是狼抓鬼哩,于是就想了个‘忆苦思甜’法子……”王卫东对李支书解释道。

“好好……你这三灰鬼——哦不……王老师……”李建国又想扑上去在王卫东脸上啃。

得到表扬,王卫东真得找不着北了,他整个人都在飘,云天漫地的……


“三灰鬼,你从今天起跟着马老师学文化,每天认100个字,20个洋码码!”王卫东还在天空中飘呢,突然又听到李建国喊这么一嗓子,就‘叭喳’一下重新摔倒在地;有些不高兴了。

“学10个汉字,10个阿拉伯数字,能学会这些就很不错了!”老马很严肃地说,又眼神冲住李支书。

“100个字就100个字,那也沒球多少,想当年要不是我爹不供我念书,说不定现在咱还整天坐‘扁蛤蟆车’哩。”王卫东从地上爬起。


从此,老马开始天天教王卫东认字。

刚开始他还学得很刻苦,整天嘴里念念叨叨,拿根木棍见墙头就写。

勤奋加聪明,只有一个月的时间,王老师就可以上一年级的课了。

但接下来,新鲜劲儿也过了,这王老师开始偷懒。老马劝了几次不管用,就汇报给李支书。


“狗日的,反了他了,我看看他长了几只眼!”支书一听火了,提了根棍子就走。

“书记,打人不是办法,咱要从思想上改变他对学文化的态度,让他积极主动去学。”老马拉住李建国。

“要不给这灰鬼些奖励?”

“行!”

“只要他认100个字就给1斤谷子,行不?”

“行,可以试试!”


……王卫东听了李支书的话,挠了挠头,“100个字才一斤谷子……”

“你嫌少?”

“把谷子换成莜麦!”

“换,只要你狗日的能认字,要老子的命都行。”


又过了几个月,王卫东肩背着认字挣来的莜麦回到家。

他心里美死了!

他娘把莜麦炒了,用手推小磨,磨成了香喷喷莜面。

“叫上马老师吃莜面窝?”老太太端着莜面盆,对儿子说。

“好,再叫上李支书,”王卫东说着转身出门,他想趁请仙花捏莜面窝的机会,在仙花面前显摆一下。


学校终于走上正轨,总共七个娃,五个年级,复式教学。

王老师教一、二年级,马老师教三、四、五年级。

先上低班课,后上高班。给低班上课时,高班写作业。给高班上课时,低班不写作业,都认真听马老师讲课。村里人都说马老师上课比唱歌还好听哩!


山高皇帝远,自从上次联校曹校长带人来过后再没有领导来圪针眼村。

联校开会都是王卫东去。

他在外面刮野鬼学得些礼数,开会时配上了用场,见了领导那种卑谦的态度,让领导很赏识他。

他还去公社中心小学学习唱歌,比如最近学的《叛徒林彪、孔老二》;领着娃们唱道:

“林彪孔老二……都是坏东西,嘴上讲仁义,肚里藏诡计,鼓吹‘克己’又‘复礼’来来来……一心想复辟。呸呸呸呸……红小兵,齐上阵,口诛笔伐狠狠批……”


这声音拧成一股绳,箍住了婆娘们说闲话的嘴。她们听娃们嫩声声,听得陶醉了……


“哎,王老师,听你和娃们唱那个‘克己复礼’是甚意思?”李翠英追上王卫东问。

“嗯……‘克己复礼’嘛,就是……就是……吃粥没米,也就是林彪笑话孔老二老喝稀的,连碗干粥都吃不上!”

王老师说完一脸得意,对自已的解释很满意。

“那孔老二也是个穷人,为甚还批他?”李翠英有些不明白。

“小心你的舌头!”王老师做了一个剪舌头的动作。

李翠英红着脸,捂着嘴走了。


王卫东正在给学生上课。

黑板上的字奇大,丑陋无比,基本上不成形,歪歪扭扭一路飘洒。

他教学生算术课,十以内加减法都用扳手指头,十以外指头不够用就再加脚指头。就在他们师生手脚齐上阵上课时,突然,李支书的胖夫人菊女在外面高声叫:

“三灰鬼,你个狗日的出来!”

“是支书夫人大驾光临,卫东有失远迎!”

“放你娘的狗臭屁,把吃了老娘的莜面吐出来!”胖菊女浑身肉肉乱颤,两条鼻涕越过嘴巴,直奔下巴。

“谁吃你莜面了,那莜面是我认字挣农业社的,又不是在你家粮仓挖的。”王卫东被支书夫人的凶样吓蒙了,忙解释。

“呜呜……我积攒了好几年的莜麦,让李建国都偷给三灰鬼了。”菊子见围观的人多了就大哭起来。

“李支书答应我认100个字、就给一碗莜麦,我还以为是农业社给的,就吃了,没想到是李支记从家里拿的,早知道就不吃了——嫂子,是兄弟不对,等秋天分了口粮,一定还给嫂子!”王卫东又作揖,又下跪,终于把菊女弄得不好意思了。

“李支书也是为了娃们,菊女,我们一定给你还上莜麦,你不要难为王老师了。”

全村人的话,让菊女无地自容,她甩掉两条绿鼻涕,扭头跑回家。


从县上开会的李建国回来了。他的脸阴得能柠出水。

人们从书记脸上看出来,村里一定要出事!



(四)


还真让人们猜着了,李建国刚回村就到学校叫上王卫东,两人相跟着来到离村二里路的一个圪梁上。

一路上,李建国一句话不说,王卫东紧跟在后面也不敢问。


“出事了,我在县上开‘批林批孔’大会,听说要对老马这些有文化的下手了。”

“那咋办?”

“不能让他们把老马带走。我想了个法子,咱们先‘’老马,这样他们也不能说什么了。”

“老马究竟是哪路神仙,不就是说错话了吗?”

从李建国的话里,王卫东才知道——“老马原来是教大学生的老师,更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还和周总理握过手呢。

“他未过门的媳妇是个演员,人长得很漂亮。还没结婚,他们就有了娃。就因为这,他们说老马犯了‘流氓罪’,就抓老马蹲了大牢。他那末婚媳妇受不了这打击,就跳楼自杀了。老马蹲了10年大牢,出来就要求到咱这接受再教育。现在,上面借着批判孔老二,又说他来咱这有什么目的,非要斗他!”


“你脑子活,帮哥想想办法,老马让他们带走……就没命了。”李建国眼圈红红,握着王卫东的手。

“哥,咱们舍命也要救老马,多好的人啊!”

“这里面肯定还有‘猫腻’,不光是因为和未婚媳妇有娃的事。唉,什么世道了?”李建国对着天空无奈地长叹一口气。


吃过晚饭,月亮懒懒地发着灰黄的光,让人感到郁闷。

李建国和王卫东在井台上商量如何保护马老师的事。突然,村里站岗的民兵跑来报告:

“支记……支记,老马朝南边沟里走了。”

“赶紧给弄回来,这事不能跟任何人说,包括家里人!”

“行”民兵转身跑了。


原来,李书记怕出事,这些天派民兵到村口各沟叉站岗,怕上面夜里抓走老马。

前几天,村里李平小丢了羊羔,半夜寻羊看见老马在村南王灵转的坟前坐着,差点把李平小吓死。后来,老马说他在那看月色。村里人信了,再也没追究。这次又在路南,莫不是老马真有什么“猫腻?

老马和这王灵转八杆子打不着啊!

再说,这王灵转死了都好多年,莫非……


王灵转是王卫东的姑,王卫东他奶奶在灵转10岁时就去世了。

灵转跟着哥嫂一起生活。

这闺女生了一副好嗓子。12岁时被县剧团选去学唱二人台。

勤奋加天赋,王灵转在本地名气越来越大,人们亲切地称她“灵转转”。

后来,在省民间文艺调演中,一举得大奖,随后调到省艺校,改唱民歌。

长大了的王灵转,出落成一朵花。她人长得美,歌声更美。后来又调到北京。听说找了有本事的女婿,不知为什么,好好的一个人就跳楼死了。

村里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王灵转是因为一个大干部看上了她,誓死不从,这人恼羞成怒逼死了她。还有人说,是她女婿犯了错,被抓坐大牢,她气不过,跳的楼……


“书记,想什么呢?”王卫东见书记不说话,忙问。

“你姑那女婿,你们全家人见过没有?”

“没有,连相片片也没见过,就是听我姑说是个做学问的,人很好,后来姑就死了,拉回来埋在这里。”


李建国听了王卫东的话,没言语,脸上表情让人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第二天天不亮,王卫东从老马住的牛圈出来,鬼头探脑贴墻跟溜回家。

不一会儿,李建国就站村对面山圪顶上喊:

“全体社员同志们注意了,今天大家都不用下地干活,咱们开斗争大会,批斗大反动学术权威马清,希望大家听到通知,赶快到大院部来……”


要斗老马?!

整个村都沸腾了。人们都在心里骂这败兴的世道。又骂李建国不是东西,为了巴结领导,良心都让狗吃了。不过,人们只是心里骂,脸上表情却一个个木木的,让人看不出是喜是悲。


于是,王卫东就和村里几个比较年轻的男人,扭着老马来到队部。

老马眼镜的一条腿挂在耳朵上,另一条腿早折了,耷拉在脸上。头发被王卫东抓着。

老马咧着嘴,像一个上宰肉案的山羊。

到了大队院,他们把老马拎到一个高桌上。王卫东又反捆上老马的双手。

随即有人给老马戴上高粱杆和旧报纸糊的高帽,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打倒马清”几个字。

李建国瞅瞅老马,又忙给他细脖子上挂了纸牌子,上写“马清大坏蛋”。

老马低着头,任其摆布。


斗的最欢的是王卫东,村里人都在心里恨这没良心的灰鬼。

他指着老马的头一个劲儿吼:

“说!你狗日的,怎么和林秃子联系上的?”

“说!”

“说!”

“……”


李翠英很响地放出三个屁,人们用手捂上鼻子。

她恼羞成怒,也用手指戳老马脑门:

“说,是不是你给孔老二舔屁股了,他的屁是不是香拉拉味……说呀!”


王卫东的吼声和李翠英的尖叫,混在一起,让人害怕。

“说!”

“不老实交待,我看你狗日的又想吃辣的了。”

“打,狠狠地打,看老子棍子硬,还是你狗日的骨头硬!”随着王卫东的一个手势,李建国的一个本家弟弟冲上来,把老马拎进牛圈,紧接传来一阵阵棍棒的打击声和老马的惨叫声。人们听着这渗人的声音,都捂上耳朵!

“老三,腿折……折成三圪节了,再……再用不用打了?”

李建国的这个本家弟弟是个结巴,人长得五大三粗。村里人叫他李结巴,三十刚出头,正是有力气的时候,不用说把老马腿打断,就是把老马打成肉馅都不在话下。

王卫东听了,脸带胜利微笑,一边挥舞拳头,一边高呼“打倒地富反坏右!”、“无产阶个级专政万岁!”、“毛主席万岁!”


这时,在会场上,李建国站起来挥了挥手,很严肃地用低沉语调说:

“社员同志们,林彪和孔老二这两个大坏蛋想搞‘克己复礼’,我们革命群众坚决不答应,谁要是敢对伟大领袖毛主席耍坏,小心打断他的狗腿!”

他顿一顿,环视一下台下躁动的人群,又大喊一声:

“把反革命分子马清扔到南梁上看瓜棚去,等候上级领导处理。”

紧接着,李结巴和王卫东用门扇抬着老马出来了。

只见老马浑身是血,直直躺在门扇上,鲜血顺着门扇流下来……


“李建国,三灰鬼,你们不得好死!”大家都忿忿不平。


——王卫东安置好老马,己经是傍晚了。

他迈着沉重脚步,心里乱乱的,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转身朝仙花家走去。


仙花今年28,比王卫东大三岁,丈夫明生去世三年。那年她在待产。公公70岁了。

仙花娘家远在陕西,20岁时,明生和爹去陕西拉炭,半路遇仙花。当时她饿得昏在路旁。明生和爹扶起她,给喂了口水。

等她缓过来,一番问询和讲述后,明生和爹才知道缘由——“父母双亡,兄嫂又不容,被恶嫂赶出来,只好四处流浪”——见她可怜,征得仙花同意,把她带回了家。

过了半年,仙花和明生完婚,一家人和和美美过小日子。


常言道,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冬天到了,就要当爹的明生为让媳妇坐月子时不挨冻,去陕西拉炭。回来路上,一辆大卡车急驶而过,惊着拉炭骡子,飞起来,带着炭车和坐在车上的明生掉进了路旁万丈深沟……


听到噩耗,仙花当场昏倒,早产了一个女儿。

婆婆去世多年,明生是爹一手抚养大的。明生离去,让老人卧床不起。


仙花坐月子,公公又重病,卫东娘俩看着这家老小三口可怜得心如刀割!

卫东让娘去仙花家伺候仙花月子和她公公,自己掏钱雇人安葬了明生。


卫东的慷慨,让仙花感动。

之后仙花家有什么事,只要卫东在村里都去帮忙。

一来二去,两年轻人心里就有了些意思。

每当卫东遇到事都会找仙花说说。他总觉得仙花不是一般庄户人家女人。她的话总能说到人心坎里,听了舒坦。

还有一件事让卫东蹊跷,就是卫东娘平时有个头疼脑热的,仙花就山坡找几种草药,回来洗净,让老太太喝了,病马上好。为了这事卫东问过仙花好几次,她都不肯说。


今天折腾了一天,他想听听仙花说话,想看看她笑模样儿。

远远地,卫东看到仙花家灯光,幽幽的黄,他感到很温暖,是那种说不出的暧。

他大步走到门前,听到仙花在唱酸曲,那声音很柔、很美,特别像姑王灵转的声音。只是仙花的歌声带着忧伤,听了忍不住流泪:


——想亲亲想得我手腕腕软

呀呼咳拿起个筷子俄端不起个碗呀尔吆

想亲亲想得我心花花乱

呀呼咳呀呼咳

煮饺子俄下了一锅山药那个蛋

呀尔吆呀尔吆

……


卫东轻手轻脚躲到门背后,又压低嗓子叫了一声、咳了一声。

仙花回过头来,看到卫东在笑。

“吓死人了,你还有心思笑?”仙花娇羞嗔怪卫东,抱着女儿跳下地,围着卫东身子来来回回转,时而拍拍,时而捏捏,弄得卫东直痒痒。

卫东坐在炕沿上任仙花拍打。

“你今天干的那事,把人吓死了,真怕你出事。”仙花嘴紧挨卫东耳朵。


卫东拍拍仙花的头,笑了:

“我是属狗的,命大着呢,只是苦了老马,把他用‘兔血’弄成个血人,唉,没办法,这世道。”

“三叔叔、三叔……”妞妞伸小手让卫东抱。

卫东抱起妞妞,亲着他小脸蛋。


仙花也笑了,眼里笑出泪花,抻了抻棉袄,两手在脑后拢拢头发,从锅里端出一碗莜面窝窝,一碟老咸菜。


卫东端起碗,用筷子挑挑饭,又放下,脸上又沉重起来。

他想起了老马,端起莜面就走——“我给老马送去,他一天没吃,趁工作组人没来,我去陪陪他。还不知明天会咋样——你看好娃娃,不管我出什么事你都不能出来,记住了!”仙花住卫东。“你吃你的,我给老马留着呢……瞧瞧,衣服都破了,我给你缝。”

于是卫东只好收回心。


仙花找出针线,给卫东缝起衣服。

她低着头,一针针地缝着,由于挨得太紧,呼出的热气正扑在卫东脸上;感觉很热,直热到心里。卫东回过头,只见仙花敞着棉袄领口,能看到她脖子和肩胛交接的地方。

仙花的脖子颀长,圆滚滚的,没有一条皱褶。脖根和肩胛之间弯度那么美……


“三叔叔”妞妞突然叫起来。妞妞惊醒了卫东,他使劲擂自己一拳,嘴里骂自己道,“灰不成”,最后把10元钱塞进仙花手里,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远处,一只老鸦在凄凉秋风中“呱”叫着,让人心寒。



 (五)


县委工作队来了。

这么个小村子,一下来了八个当官的。

这可把李建国愁坏了,这么多人吃住咋解决?


“咋解决,就让他们住牛圈院,我去做饭,保他们吃了一顿决不吃第二顿。”胖菊女总能在关键时候给丈夫出主意。


“听说组长是个女的,她住哪?”李建国又问媳妇。

“就住咱家南房,咱看着她,别让李翠英瞎嚼蛆。”胖菊女说着把掏大粪时穿的衣服套在身上。

“你干什么去?”

“好,做饭去!”李建国领会了夫人的话,转身走了。


当他赶到队部,工作组一行人早在那里等候。

“热烈欢迎上级领导,一路辛苦、一路辛苦!”

“不辛苦,马上开会!”那位女领导板着白皙面孔,厉声道。

“开会开会,我马上通知社员们!”

李建国认出来,这女领导就是县剧团“三姑娘”,大名杨金娥,三十多岁,有几分姿色,但演技平平上不了“角色”,平时在舞台上也就是个“黄世仁他妈”之类。后来凭几分姿色抖起来,居然当了造反派头头。


大会开始,杨金娥组长首先来一个开场白。她从国际大好形势讲到本县大好形势,又讲本村大好形势,又讲林彪逃到蒙古摔死……

大概是讲累了,就指着台下说:

“我讲了这么多,社员同志们,你们听清楚我说的话了吗?”

李翠英忙回应,“听清楚了,就是林秃子想害毛主席,没得手,开着飞机往苏联跑。那驴日的真灰,临走还把马克思皮大衣偷走了,又带着老婆一大群,结果没跑掉,把三叉骨给跌断了……”

台下一片笑声。

有工作队员附在杨组长耳边说,“组长,请进入正题。”

“好,把反动学术权威、特务加流氓马清带上来!”杨组长挥了挥手,李建国忙过来向领导汇报,“大反革命马清昨天就让我们给斗了,我们打的他门牙掉了五个,腿打成三圪节……”

“胡闹,谁让你们斗的?”杨组长一脸怒气。

“我在县里开会,听了林贼和孔老二干的灰事真把我气死,回来就斗反革命马清……”

“你们精神可嘉,可是不请示上级不对,他现在是死是活?”

“和死了差不多,出得一口悠悠气。”

“去看看,”杨组长让李建国带路,一行人浩浩荡荡向村南出发。来到关老马的看瓜棚,两个民兵向领导汇报,“反动派马清拉了一整夜,差点没把人臭死,我们打了他几下,现在昏过去了。”


杨组认捏着鼻子——只见老马脸色蜡黄,浑身是血,整个瓜棚臭的让她换不上气,跨进步还没站稳,就忙退出——“好好,把他给看紧了!”

李建国和两个民兵点头似鸡啄米。


回到村里已经中午,李建国请工作组到队部吃饭。

只见胖菊女和李老汉抬一大盆烩菜出来,主料是山药蛋和烂白菜。

刚放下,菊女就指着盆里蠕动的一个黑色东西说:

“李叔,早就说你把这只耗子捞出去,你就是不听,现在让领导看见咋吃饭哩!”

“我捞出三只了,没看见这只。”说着双手伸进菜盆,耗子还没捞出来,可被他手抓过的地方,马上变成几个黑圏圏。耗子还在动,让菜里的黑圈迅速变大,瞬间,黑色变成灰色,整盆菜都变成灰黑色……

李老汉一边用黑手取玉米面窝窝,边叨叨着:

“当年八路军来咱村,也是我做的饭,也是烩菜加玉米面窝窝,把他们香的呀连吃三大碗!”

“同志们,快拿碗盛饭,顺便让大爷给讲讲革命史。”杨组长拿一个玉米窝窝,刚要张嘴咬,只见上面有五个李老汉黑手指印,而且纹理相当清晰。

为了证明她革命的忠诚,就闭眼睛咬了一口,嚼的时候觉得舌头有些酸臭,但还是拚命咽下去了。

“香吧?”李老汉笑呵呵问。

“香……香……”杨组长擦一下眼泪。


……吃过饭,李建国又带工作组去休息,走进牛圈院只见李翠英男人李二小正扫院,黄尘飞扬,把领导们呛得扭头往外跑。

“你个狗日的,眼瞎了几丈深,沒看到领导回来休息?”李建国跑过去就是一拳,打的李二小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老李,你为什么这么粗鲁,动不动就打人?”杨金娥组长假惺惺扶起李二小,还帮他拍拍身上土。

“今天就这样,过几天我们再来,关于马清的‘外调资料’还没回来,对马清这个大号反革命,我们一定要严查,决不能让他蒙蔽过关!”杨组长严肃地对李建国说。

“是是是对对对……”李建国应道。


工作组走了,李建国送出去很远直到看不到人影才回村。

看杨金娥的架势,这事还沒完!”——他有一种预感,圪针眼村要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王卫东这几天忙坏了,他一个人教五个年级。

平时有老马在,他只教一、二年级就行了。可现在五个年级都归他管,语文顺着句句可以教,可是算术有些题就不会教了。他真后悔平时老马教他要他认真学——现在,也不至于这么熬煎!


深夜,他溜墙根出村确认没有敌情后就小跑来到关老马瓜棚里。

把老马扶起,先让老马喝了一口水,又让老马把他娘烙的豆面饼撕碎,用开水泡着吃了。两人无话可说,只是手始终握在一起。


夜很静。

明月高挂。

月光流下来挤进瓜棚。

风儿轻轻梳理树枝,让人能听见亲人的呼唤。

“卫东,听说你有个姑,是演员?”老马坐起来望着这如水月光开口。

“对,我姑叫王灵转,在北京唱民歌,可惜只有22岁就去世了。”王卫东说起姑、就想哭。

“你知不知道她还有个未婚夫?”

“姑写信告过我们,说她带姑父回来,那是我爹还活着,他领着我们兄弟三个把房子重新泥了一遍,娘还给姑父缝了新棉花被子,可等来的却是姑的死。我爹本来就多病,送走姑半年后也走了。”


……好久,两人再沒说话。

瓜棚里两男人的喘气声粗得让人心疼。

“卫东,我就是你姑的未婚夫!”突然,老马开口道。


老马的话,让王卫东吃了一大惊——“你是姑夫?!”

“是”老马说着从贴身内衣掏出一张照片递给卫东。

“是我姑……”王卫东顿时嗓子发噎、热泪涌出眼眶。借着月光,透过泪眼,他看到了姑和年轻的老马亲呢的合影。那也是在月光下,姑的轮廓有些朦胧,可是,卫东能感到姑在笑。

原来老马和姑是在一次舞会上认识的。

当时王灵转只有二十岁,她朴实俊美的长相,让马清这个在大城市长大的年轻学者,一下子产生了爱慕。他多方打听才知道她是一位民歌演员,叫王灵转,来自一个小山村。

从此,他开始追求她。

小山村出来的王灵转,也喜欢马清。喜欢他的才学,喜欢他的真诚。可她知道马清是大学讲师,自已却是没有上过学的山里娃。文化差异,让她总觉得自己配不上马清,就开始躲他。

马清不管她的“冷漠”态度,终于他的执著和真诚慢慢被灵转接受,两个具有文化差异的年轻人相爱了!

在相处中,马清觉得王灵转不仅人美,歌唱美,心灵更美!

当他们正准备去见双方家长时,马清的父亲——是一位建筑专家——被打成右派,关进牛棚。

最终,这马家父子——两个在建筑界有名的专家——成了反动学术权威、里通外国狗特务。

造反派诬陷马清和王灵转相爱是耍流氓,还造谣说王灵转怀上了马清的孩子。就这样,在毫无证据情况下,把马清投进监狱。警车拉走马清的同时灵转从六楼跳下当场身亡……


五年后(判了15年,减刑10年),马清刑满释放。这时,他父母还远在广西老家“劳动改造”。

看过父母后,他要求到山西王灵转家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领导打听了一下,这地方穷得要命,就批准了请求。

于是,马清就来到了圪针眼村。

来村第一件事就是打听王灵转的坟在什么地方。

从此,他每天都去灵转的坟前静坐,和心上人说说话,不管刮风下雨,一年四季每晚都去,他想着,就这样陪灵转一辈子……

听到这,卫东早已经泣不成声:

“姑父,你为甚来了也不到家看看,我娘想姑把眼都哭瞎了!”

“不敢啊,我怕连累你们。灵转生前总说你娘对她比亲娘还亲,她还想着把你接到北京上学……”


……他们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天边亮起来。卫东站起来说:

“姑夫,你就在这陪姑,我回去了,四年级娃上新课,还有生字要查字典。”

“卫东,你一定要努力,咱村未来全靠你了。”

“我知道,姑父,要是再过几天工作组走了你就住我家,等你老了我给你养老。再等你百年之后我给你摔盆,让你和姑合葬!”

“卫东,好孩子,姑父记着你的话。”

老马哭了,他紧紧抱着卫东、不肯松手……



(六)


秋天还没过完,冬天跑着来到圪针眼,一眨眼工夫把整个田野的那点縁色全掠走,整个大地灰蹋蹋,像被土匪抢过一样。


有半个月,杨金娥组长没动静。

王卫东找到李建国想让老马回学校教书:

“甚事也没了,那婆娘肯定是让咱整怕了。让老马出来吧,整天窝在瓜棚憋屈的。”

“不行,听给公社做饭的师傅说,这姓杨的是等上边的‘外调材料’。我还听说这杨婆娘,当年和你姑在县剧团唱过戏,她唱的不如你姑就眼红你姑常常欺负她。后来你姑上了北京,这婆娘就更恨你姑了。恐怕……她这次不会轻易罢休。”

卫东听了,长叹一口气不吱声了。

“我姑都死了这么多年了,她不罢休又能咋?”

“你好好教书,别的事不用管,学校千万不能出事,那是咱们命根子!”

“知道。”王卫东转身回学校。


杨金娥果然又杀回来了,杀气腾腾的!

这一回,是半夜来到圪针眼。

他们一行强占学校,到处贴用白麻纸写的条幅,上面写“打倒反革命分子马清”、“王灵转是烂破鞋”……


第二天,李建国——全村第一个起床的人——刚一出门就看到整个村里白刷刷的。当他来到这些白色东西跟前才看清楚这几个字,顿时心里凉飕飕——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

正在他发愣,李翠英小跑着朝学校方向……好像怕人看见。

李建国忙跟上去。只见李翠英和杨金娥说什么。

看见李建国,李翠英高声说:

“我叫杨组长吃饭哩。”

“老李来啦,昨天我们来得晚没打扰你,咱们就不用吃早饭了,马上开会!”


这次杨组长没有开场白。她宣读上级“外调材料”,把马凊上八辈祖宗底细都查凊楚了——马家祖辈都是做学问的,其中还有几个当过大官,曾经显赫一时!

她读完“外调材料”,马上把话头转向王灵转,骂灵转时语言极其粗野,像一个泼妇骂街。正骂在兴头上,工作组两个人就押着老马来了。

只见老马被他们用细麻绳捆着,绳子陷到肉里,疼得老马直咧牙。

“大家还不知道吧,这就是王灵转的奸夫,他们道德败坏,乱搞男女关系,没结婚就怀上野种……”杨金娥说着挥挥手,顿时三个工作组员拿着皮带冲向老马……

“姑父”,躲在人群中的王卫东,扑在老马身上。

李建国和李老汉、菊女等村里有良知的人们,也立刻把老马围起来。

这可让杨金娥气坏了,她高喊着:

“社员同志们,你们要认清形势,分凊敌友!”


众人直直地站着,好像没听见她的吼声。

“把破鞋王灵转的坟挖开,让广大革命群众看看这女流氓是不是真得死了,也许是装死,还在祸害别人!”

忽然,老马从人群中冲出。他手让绳捆着,跑起来很吃力。跑几步重重摔倒……爬起来再跑……

——村里人自动排成一行,筑成一个肉的屏障,让杨金娥很气忿。

“组长,上级吩咐咱们这次来是批斗马清,没说要挖王灵转的坟,万一出什么事,咱们不好交差。”一个组员提醒杨金娥。

这时的杨金娥已经气红了眼,脑子里只剩下妒忌和报复。歇斯底里叫:

“谁敢阻碍执行公务,就以反革命罪论处!”

“慢,我们从沒反党反社会主义,请问杨组长,王灵转犯了什么罪,你连她死尸都不放过?”李建国质问杨金娥。

“她……她……她和马清乱搞……”杨金娥分明有些理屈。

“组长,不用和顽固分子费口舌。”工作组里一个二愣子掏出钢丝鞭逢人就打,马上打开一条路。老马看势就喊:

“不准你们挖灵转的坟,不准……”

他爬到杨金娥的跟前,给杨金娥跪下:

“这位领导,您也是女人,求求您放过灵转,我有罪,认凭组织审判!

“滚开!”马清的一跪,更让杨金娥怒火冲天,她王灵转把好事都占尽,活着风光无限,死了还有这么一个男人为她下跪——飞起一脚,踹开马清,带领工作组冲向王灵转的坟!

此刻,老马也疯了,用头撞杨金娥,任凭钢丝鞭毒打都不低头。

“李翠英,再给你加半袋小米,你把马清弄开!”杨金娥招架不住,叫来李翠英。

李翠英跑过来死死地抱住老马,杨金娥趁机逃脱。

老马奋命想挣脱李翠英,无奈被捆着双手,只好和李翠英在地上打滚。

李建国和王卫东正在阻拦工作组的人,也顾不上老马和李翠英。

突然,有人叫喊,“掉下去了,老马、李翠英……都掉下去了……”


原来,老马和李翠英互相摔打,看不清周围地形,滚到了坡下深沟。

李建国和王卫东慌忙从小路飞奔下去,只见李翠英摔在一块石板上,后脑勺着地,献血直流。老马在她旁边的草地上趴着,浑身被鲜血染红……


“姑父,你睁开眼呀,你醒醒!”王卫东哭着抱起老马。全村人都在叫着老马。

只有李二小一个人哭叫着李翠英,这个窝囊半辈子的男人怒了,冲上坡抓住杨金娥:

“你还我老婆,你们说是给她小米,骗她跟踪王卫东,是你害死了她!”

“老李同志,咱们还是救人要紧。”工作组人过来解围,马上也有人推来小平车绕沟底把李翠英拉到公社医院——医治无效,当场死亡!


王卫东和李建国把老马抬回卫东家,也准备去县医院。

仙花过来用湿棉花给老马身上擦一遍,又给把脉,说:“腿上出血地方骨折了,有严重脑震荡,咱去县医院……可是,医生能够给这个‘反革命’老马治疗吗?”

“唉,那咋办?”李建国快急哭了。

“我给试试!”仙花一脸坚毅。

“你会治病?”李建国不相信自己耳朵。


仙花没接李建国的话,让卫东拿纸笔开了药方,叮嘱卫东说:

“你去县医院抓药,就说你哥放羊摔着了。”

“知道了。”卫东忙去县城抓药了。

“转转女婿,你可千万別出事啊!”卫东娘用热水给老马洗着手。


——杨金娥那一天脸比屁股还大,回到县里编瞎话,说圪针眼社员如何刁蛮,李建国和反革命穿一条裤子……但尽管她能言善变,可李翠英的死是铁的事实,后来领导暂停她的工作,让回家待命。


——王卫东抓了药,半路遇见过去和他一块刮野鬼的朋友,两人聊了几句才知道这人是杨金娥小叔子。

他说他嫂子心情不好,不吃饭,哥让送几个嫂子最爱吃的南瓜去。

王卫东在寒暄中,顺便问出了杨金娥的住址,马上计上心来。


回到家,仙花煎药,卫东给姑夫用小勺灌下药。

“好不好,就看他的造化了。”仙花给老马擦擦嘴。

“好人有好报,姑父会醒过来的!”卫东守在姑父身边。

“仙花,你嫁到咱村好几年了,咱村人都不知道你家世,能说说?”李建国问仙花。

于是仙花讲起了她的家世。

原来,仙花父母是当地出名的中医。

她自幼受父母影响,也学了不少中医知识。

高中毕业后就跟父母给人看病。但没曾想父母一夜之间成了“牛鬼蛇神”!

他们把仙花父亲打死了,母亲也连惊带气自杀!

于是无依无靠的仙花去投奔姨姨,可姨夫不收留她。

仙花只好到处流浪,正当她被饿昏过去时,遇到了公公,可她沒敢说实话(这才是实情),怕明生爹不收留她。


李翠英的男人李二小,天天去县上找杨金娥要老婆,吓得杨金娥连大门也不敢出;晚上只要一合眼王灵转和李翠英就站在她面前!

有一天夜里,杨金娥的丈夫和孩子都不在家,家里突然停电,又突然听见院里有女人在幽幽地唱着——


不大大小青马喂上二升料

三天路程两天到

大青山高来乌拉山低

马鞭子一甩回口里

二套牛车你慢慢游

真魂魂跟在你车后头

……


“是王灵转,找上门来了!”——杨金娥抖做一团。她想喊却喊不出声,只好钻进被子里筛糠。不一会,又听见一个低沉声音:

“杨干部,你还欠我半袋小米哩……杨干部,你还……”

一个“官迷”,一个“小心眼嫉妒嫉恨”,就像中了“毒瘾”,相伴着窗外的“鬼叫”,杨金娥头都要炸开,忽然就昏过去了!

再醒来,她觉得下身湿湿的,才知道自己尿床了。

她后来就落下病根,只要听到唱歌和人们说“小米”就想尿尿,整天裤裆里水啦啦的!


对于李翠英的死,上级领导终于有了说法:


一、撤销李建国圪针眼村党支部书记的职务,留党查看;

二、李翠英的死,是反革命分子马清打击报复革命群众所为;

三,王卫东包庇反革命分子。为了对下一代着想,开除王卫东民办教师职务。学生放假半年。


天气出奇得冷。

老马还在昏睡。

卫东和娘天天给老马喂仙花开的中药。

圪针眼村上空传来娃们稚嫩的学唱青年演员才旦卓玛的声音——


“是仙花在教娃们,仙花还会教书?”

“咱村娃们有救了!”村里人们奔走相告。


李建国站在高坡上自言自语:

“‘数九’就是‘数暖’哩,再过几天就要打春了!”






编辑点评:这篇小说描画出一幅典型时代场景,主体意识、情感炽烈、率性,主旨是反思。人物性格也鲜明。驾驭文字也有一定心得。






我叫朴平(刘秀女),1963年生,初中文化,农民。

曾在《遗山文宛》发表《晚霞中的向日葵》等多篇散文,《忻州文化》发表《太阳花》等散文,《忻州日报》发表《土豆和莜面的搭配》等散文,《山西电视报》发表随笔《舌尖上的五寨》,《滹沱河文化纪事》发表《留在时光里的温暖》…… 

《西部作家》发表中篇小说《小镇上的女人》,《山河》发表随笔《留在时光里的温暖》,《石林》发表散文《一碗炖羊肉》等,《悦读》发表《玫瑰情思》等散文,《诗中国》发表随笔《永久的悔》共计30多万字。

我的报告文学《半吊子村主任》曾经获得市政协“转型跨越、赶队前行、进位争先、建设新型工业旅游城市”主题征文摄影竞赛活动优秀奖!

我的中篇小说《小镇上的女人》入围赵树理文学奖。

我现任《清涟》杂志责任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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