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金生《说三道四》之《赵鹏之死》
《赵鹏之死》
大过节的，尤其中秋节，阖家团圆欢乐的日子；重提旧事。
那年赵鹏自杀身亡了！
一个普通中学教师自己选择了死亡，事情不大不小，对他的家人来说是天大的事情，对社会来说是很小的事情。
他的家人当然会长久痛苦不堪，而外人只是一时的惊叹、惋惜，然后各干各的，该怎么生活仍然怎么生活，包括赵鹏所在的学校，教学活动照旧在既定轨道上运行着，不会改变什么。
我在网上看到赵鹏自杀身亡的报道后，不断地链接，想多看相关报道，多了解一些情况，可以说，我比一般人更加关注这件事情。
一个人关注什么，一定和他的经历有关。
因为我自己曾经当过教员、做过教师的管理工作，我的姐弟几个及其家人有六人是大中专或中学教师。
我了解教师的艰辛，理解他们的苦衷，但是没有想到赵鹏境况竟然如此残酷。
赵鹏之死，情况是这样的：
1982年5月出生于黑龙江绥化的赵鹏，大学毕业后就业于河北省馆陶县第一中学，本学年是高三的班主任。赵鹏在馆陶结婚生子，妻子是临时工护士，儿子现在不满两岁。
2012年4月27日下午，赵鹏上街买回350毫升敌敌畏一瓶，放在自己的办公室内，然后正常参加教学活动，晚上到学生宿舍检查学生就寝情况后返回办公室，写遗书，拉窗帘，关灯，坐着将一瓶敌敌畏一饮而尽，爬在电脑桌上中毒死亡。
次日清早被人发现，已无抢救的任何希望。
年纪轻轻的赵鹏为什么自杀呢？他在遗书中开宗明义，给了世人明明白白的回答：
“活着实在太累了，天天这样无休止的上班让人窒息，所领工资只能月光。”
我分析赵鹏的这句话，写出了其自杀的三个原因：
一、负荷沉重，不堪忍受；
二、收入太少，入不敷出；
三、生活乏味，身心疲惫，周而复始，难以解脱。
就赵鹏身前状况而言，我同意赵鹏的说法。
赵鹏所在的馆陶一中，是馆陶县唯一的高中中学，在万人抢过独木桥的今天，学校来自高考的压力非常之大是不难想象的不言而喻的。
高考入学率高，学校的日子就好过。否则，本县的好学生就跑到周边地区上高中了，生源越差，升学率越低，升学率越低，招生越难。学校最怕的是陷入恶性循环。
县高中中学的校长，从职位等级来说，是县城里面为数不多的县处级之一，在官本位思想占上风的今天，尤其在县城，这个级别如同钻石一样珍贵。
今天的校长，没有一个是糊涂蛋，个个是明白人。当上校长，别的一大堆好处自不必说，单单为了这个位子、这个级别、这个面子，他就要拼命抓升学率。
抓升学率是校长的内在需要，同时还有外部的压力。县领导的压力，同行的压力，学生家长的压力，舆论的压力等等，全部集中在升学率上。
校长抓升学率，各有各的高招，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具体到馆陶一中的现任校长，就是实行对学生的封闭式管理，在既定时间内延长教学时间。
一个月只休息一两天，一年寒假暑假只休息十来天，把可以利用的一切时间充分利用起来，把湿袜子铺在干毛巾上卷起来使劲儿拧，水分被拧得干干净净。
为了调节学生过于疲劳，为了防止学生睡懒觉，学校规定必须出早操和课间操，出早操必须有班主任到场。
“分是学生的命根”，“考是老师的法宝”。
馆陶一中也充分运用了这个法宝，高中三年，每个学生要经过模拟考试、会考、月考、周考、小考共计一百多场。
每次考试战前战后，班主任责无旁贷，要操心，要开会，要总结，要交待。
学生住校，吃喝拉撒睡，班主任全面负责，全面操心，不可懈怠，无法懈怠。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学生大部分是积极上进的，也有一部分是少不更事、调皮捣蛋、不学好的。
其中有迟到早退的，有上课睡觉和捣乱的，有经常不完成作业的，有拉帮结派打架斗殴的，有流里流气耍流氓作派的，有追求享乐小偷小摸的，还有秘密或者公开早恋要死要活出格的……
班主任什么心都得操，什么事都得管，什么话都得说。
有时候说话还说错了，适得其反了，接下来的局面还得自己来收拾。
你是班主任，你是无所不能的神，班里所有问题都关联你，考上大学的少了就该收拾你。
班主任辛苦难干，吃力不讨好，大家心知肚明，所以大家都不想当班主任。
吃柿子拣软的，分配难活儿派新的，赵鹏就是新来的。
辛辛苦苦累死累活不要紧，年轻人嘛，谁怨咱干了这个？
当初当老师是自觉自愿的啊，而且是经过应聘考试的，哭爹喊娘求爷爷告奶奶，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
因为这些，辛辛苦苦累死累活都认了，可是架不住领导给咱们排队啊！
馆陶一中有17个班主任，你费力气最大，你的吃饭睡觉都是为了工作，你工作不是为了吃饭睡觉，你把每一钟点都用在工作上了，可是啊，很有可能，你的绩效考核名次神差鬼使地排在了后面。
如果排在后面，麻烦大了，奖金、津贴减少了或者没有了，经济上蒙受损失可以忍受，可是领导在大会上当众批评你、责怪你、甚至羞辱你，你不能淡定吧？你怎么办？恨无地缝可钻，恨不能一头撞死在墙上。
赵鹏的具体情况怎样？有没有想撞墙的经历，我不知道，但是他所处的这个环境是可以想象的，显而易见的。
年轻的赵老师，每天早晨五点多就离开家了，六点以前要赶到办公室签到，六点十分带领学生出操。
然后忙碌起来，开始了一整天的工作，谈永无休止的谈话，开永远开不完的会议，处理永远处理不完的事务，接受定期定项和不定期不定项的考核检查。
好不容易一天工作结束了，晚上十点钟，还必须去查学生宿舍，看有没有闹腾喧哗的，看有没有宿舍少人的，少了必须找回来，哪怕她跑到成都领事馆
。安然无事了，一切放心了，放心回家吧。十一点左右回去了，小儿子白天睡够了，小家伙还兴奋呢。
好你个爸爸不像话，一天也不照顾俺，俺要逗你玩玩呢，你也得陪俺玩玩哈。半小时或者一小时两小时熬过去了，小孩子终于玩困了，终于睡着了，妻子轻声细语开始说话了。
少数时候是乏味的生理问题，多数时候是更加乏味的生活杂碎烦恼问题。
妻子马婷婷回忆，赵鹏实在是太累了，有时候进门不洗脚，倒头便睡着了。
工作是一个字“累”，还有一个字是“难”。
收入呢？只有一个字是“少”，如果非要它变成四个字，只能是——少得可怜。
这么大这么多的付出，得到多少呢？
月薪人民币1450元，另加班主任补贴200元。
物价飞涨，蔬菜几块钱一斤，奶粉是什么价格？
每月要还房贷，妻子是临时工，这些钱怎么生活？
今年三月份有过一次500元的交通补贴，老师们还以为以后就这样固定下来，月月这样发了，不料四月份就取消了，只发一次。
呵呵，逗你们玩玩的，你们就当真了。
当真了，计划了，却又没有了，你们去失望吧。
赵鹏自杀当天的下午，就是收到工资到账信息，知道已经取消了这500元后，才去买敌敌畏的。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赵老师，你已经买了敌敌畏准备离开这个苦难的世界了，傍晚你仍然去处理班里学生之间新发生的纠纷，晚上你还去检查学生宿舍的人数和熄灯。
是因为学生都在位，学生宿舍熄灯了，你才能够安心地去喝那瓶敌敌畏、才能安静地去死吗？
赵鹏，你傻不傻呀？你走了，把悲伤留给了你的父母，让白发人送黑发人，让失去独生子的他们心口疼痛到死方休。
赵鹏，你傻不傻呀？你的儿子才一岁半，他从此变成没爹的孩子，可每天晚上还在痴痴地等待你去逗他玩呢。
赵鹏，你傻不傻呀？你的妻子马婷婷那么依恋你，可是她只能在手机封面看你生前的照片了，看着照片，泪眼模糊。
赵鹏，你傻不傻呀？你的好友刘磊和你是老乡吧，你们商量好暑假一起回东北看望父母亲的，你却抛弃了他，让他踏上孤单的旅程。
赵鹏，你傻不傻呀？你的年龄，正是我儿子的年龄，你的职业正是我姐姐弟弟的职业，你的艰难和他们当初的艰难一模一样。
生活就是这样啊，熬过去了，情况总会好一些的，你的承受力也会大一些的。
你大学毕业工作好几年了，天天在做学生的工作，为什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非要去死呢？
你我并不认识，但是你的死，让我想起人生际遇和生活的许多无奈，让我想起许多黑暗和负面的东西，让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无能。
我流泪了，不止一次，说不清是为了你，还是为了我自己。
站在常人的角度，我们不能不说赵鹏傻、糊涂，似乎自杀是可以避免的，道理很简单，因为艰难困苦并不能成为自杀的理由，比赵鹏艰难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漫山遍野，遍布城乡。
在城乡表面繁荣的背后，有多少黑砖窑，黑煤窑，黑工地，黑工场啊！
有多少农民工、打工仔，吃得最差，穿得最差，住得最差，离家最远，离家最久，干活最累，挣得最少！
大家都没有去寻死，大家都在挣扎，大家都在觅活啊！
为什么唯独你赵鹏就不堪忍受呢？
惜乎，赵鹏不能用语言回答这个诘问了，他已经用断然行动回答了问题。
赵鹏就是赵鹏。
赵鹏是不堪重负而自杀的一个代表。
自杀身亡对于想自杀的人来说，具有必然性，不发生在四月份，就会发生在五月份，或者另外的某月某日某个时辰。
那么让我分析一下赵鹏自杀的主观原因吧，我认为这很重要。
找病因，为的是吸取教训，防范于未然。
对于赵鹏的同类项来说，亡羊补牢，犹为未晚。
主观原因之一：梦醒时分，理想破灭
我没有看到详细的赵鹏家庭背景材料，但是从他大学毕业后远离家乡黑龙江绥化，来到河北省馆陶县做中学教师，以及上大学欠费的事实分析，他的家庭是一个经济困难的家庭。
普通人家，尤其是独生子女家庭，都希望孩子上大学，将来找个好工作，在家乡或者到附近的大城市。
赵鹏也是这样，为了美好的将来，他刻苦努力，考上了大学。
十年前，考大学比现在要难。当时大学扩招刚刚起步，学校容纳学生有限，招生比例大概是现在的一半左右。
招生比例小，入学自然就难，这道理，傻瓜也明白。
尽管难，但还没有蜀道难，十之七八淘汰了，还有十之二三被录取。
赵鹏考了两年，终于考上了，当时的大学生被人们捧为天之骄子，他的父母为他高兴，他的亲朋好友为他高兴。
大家以为，特别是他自己认为，大学毕业后就可以出人头地了。
古人说过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寒窗苦读又是四年，等到他大学毕业了，才发现古人的话在骗人，别说黄金屋颜如玉了，找工作吃饭都是问题。
找工作需要一个手机，为了给赵鹏买一个500块钱的手机，他的母亲只好卖掉了自己唯一的项链。
找工作也不容易啊，无奈之下，离家远也顾不上了，老师工作辛苦也不算问题了，工资不高也可以接受了。有奈无奈，瓜皮当菜。
工作吧，只有工作了，才能养家糊口，才好找对象啊。赵鹏就是这样来到馆陶的，接着就恋爱结婚了，生孩子了。
做学生时候，觉得老师轻松，当光棍时候，羡慕小两口美好。
真正当老师了，才知道苦不堪言，结婚生子了，才知道过日子艰难。
在高中当老师，天天面对充满美好理想的学生，赵鹏经常会想起自己的昨天。
理想和现实天壤之别，蓝天上翱翔变成了泥泞中跋涉。
原以为大学毕业工作了，一定可以给一辈子受穷的父母亲经济帮助以表达孝心的，可是现实是捉襟见肘入不敷出，还欠着一屁股债。
不能回报父母心里不舒服，管理不好班级心里不舒服，考核评比受到挤压心里不舒服，穷、苦、累、烦，象一把把尖刀刺在心里，包裹了一大堆纠结的精神状态和正在为理想而苦读的学生的精神状态形成了鲜明对比，生活仿佛在嘲弄自己，昨日理想和今天现实的反差在教室里发酵。
苦苦奋斗了多少年，换来的却是今天如此这般惨状。
赵鹏的美梦醒了，理想完全破灭了。
哀莫大于心死，赵鹏人未死，心已死，自杀就成为必然了。
主观原因之二：缺乏修炼，缺少人文素养
赵鹏感到天天上班使人窒息。
教师工作、特别是班主任工作，的确很苦很难，但其中也有许多美好的东西，比如教学相长，比如学生的进步，学生的单纯可爱，师生之间团结互助的力量，师生之间的情谊等等。
赵鹏看不到这些美好和可贵，看到的多是负面的东西，产生的多是厌倦的情绪。
因为缺乏文学艺术的陶冶，也就缺少了审美的眼光，因为不懂得辩证法，所以就容易走极端。
赵鹏那么忙那么累，说明他工作效率不高，还说明他没有做到依靠学生去自己管理自己。
学生管理，有规律可循。
明道则事半功倍，不明此道则事倍功半。
班主任工作，说到底是做人的工作，做人的工作，需要艺术和技巧。
一个知识丰富，善解人意，充满人文情怀的班主任，一定会得到学生发自内心的尊重、敬佩和爱戴。学生对这样的师长，一定会积极配合，言听计从。
赵鹏若如此，还会那么忙，还会那么累吗？
赵鹏没有知心朋友。
当他极度苦闷的时候，在生死线上挣扎徘徊的时候，如果他和朋友交心了，就完全有可能是另外一种结果。
可以肯定，赵鹏自杀绝对不会是心血来潮，自杀的念头已经酝酿很久了，但是他始终没有和任何人交流过，没有透露出一丝一毫轻生信息。
这证明他没有掏心掏肺的朋友，包括他的妻子，只是妻子，而缺乏心灵的沟通。
处朋友就是交心，不与人交心，说明他的情商不够。
他在学校唯一要好的就是刘磊了。
刘和他既是同事，又是老乡，但是他没有和刘磊深谈过生死问题。
赵鹏自杀前几天，他们有过一次相遇，说到工作忙的话题，赵鹏说：“磊哥，我真的熬不住了。”
刘磊说：“鹏哥，不就还有五十多天嘛，考完了，咱们一块回东北。”
赵鹏死后，只有这么一句话，让刘磊回味出了其中的沉重。
但是在当时，刘磊和任何人一样，都不可能解读出这句话就意味着要自杀的。
赵鹏意气用事。
在做高二班主任的时候，赵鹏保过一个学生。
当时，这个学生严重违反校纪，学校决定给予开除处分。
赵鹏说，要开除他，先开除我。
他逼迫学校放弃了这个处分。
这件事情，说明赵鹏是讲义气的。
据学生反映，有的学生和他很“铁”，也说明他是讲义气的。
讲义气可以赢得一部分学生的好感，但是也容易导致违背原则，损害处事的公正性。
处事不公，是管理之大忌。
作为老师，和少数学生讲所谓义气，是不明智的、不可取的。
这个方面，也说明赵鹏思维的单向性和情商的缺陷。
此外，我看赵鹏遗书，短短一篇，尚有几处不通顺的地方，感觉其文字水平实在是不咋的。
从遗书可以看出，尽管他大学毕业，学的是师范英语专业，属于文科，但是他对文科并不太喜欢，没有养成广泛的文科兴趣。
应当说，这正是造成他情商不高、思想偏执的主要原因之一。
赵鹏之死是一个极端的例子，是一个沉痛的教训。
活着的人，尤其是处在艰难困苦中的人，应当从这个悲剧中思考人生，从而勇敢地直面人生。
我始终认为，假设赵鹏是一个热爱文学艺术的人，一个善于发现生活中亮点，善于体察美好事物的人，一个情商较高、交友交心的人，那他就一定会度过面临的难关，绝不会走上自杀身亡的不归之路。
有鉴于此，我真心希望年轻人主动接受文学艺术的陶冶，接受人文思想的滋养，树立起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不论从事什么工作，不论多么艰难，都能把持自己，尊重规律，热爱生活，不仅能在顺境中快乐生活，而且在逆境中能够苦中作乐，永远保持积极向上的精神状态。
赵鹏自杀身亡了！
但和赵鹏一样境遇的千千万万“活着的赵鹏”依然在路上，尤其在那偏僻的、不为人所瞩目的经济欠发达地区的“羊肠小道”上……
在此我要申明，以上我实在是对于有同样经历还“活着赵鹏”们的一般“开导”，我的确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拟写本文，浅层次企望社会进一步了解老师，尤其了解理解中学老师，尤其了解理解在第一线的班主任！
而深层次，我要佶问这个社会——你怎么这样冷漠？
我无比痛楚痛惜，赵鹏啊，生命宝贵，你究竟为什么钻在“死牛角”里出不来？
你究竟为什么要死啊——这是亲人们永远的痛……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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