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东《追忆——二百七十七、春节前的轶事》
第五编
插队三年——穿行于城乡,我的心路历程
第十一部、回家的路
二百七十七、春节前的轶事
追忆1975年春节前的日子,还有以下亲历内容总浮现我脑海,尽管琐碎,但极具时代典型意义,我自己不记录,谁又来记录呢?
第一件事情:
那时,在太原人日常饮食中,中午正餐总是“红面剔尖”(贫困年代山西主食面食之一)。当然还有“二面条”,也叫“包皮面”(白面团包红面团,擀成面条,也是贫困年代山西主食面食之一)。另外几乎天天都见玉米面发糕(也是贫困年代一种山西主食之一)。
饭后,母亲绝不倒掉剩面汤,每一滴都不浪费,专门用来和一大盆不粗不细的玉米面。
那个专用粗瓷面盆,从来不洗,故意留一点儿前一天发酵的玉米面底子,做为“肥头”(酵母),可以在最短时间、使玉米面发酵达到恰到好处。
一次不拉,母亲和面时还要丢进一两颗芝麻粒儿大小的“糖精”(从煤炭中提炼,在现在的家庭饮食消费中,已经不见踪影),蒸出来的发糕,甜甜的,以提食欲!
而只有在过年正月里,全家才能顿顿享用白面面条,还有白面大馒头花卷等。
在那时,正月里走亲戚、拜访朋友,根本没有今天五花八门的大礼盒,只有单一的大馒头。
我的印象,无论你是蒸10斤、20斤、30斤、40斤面的大馒头,正月里,必会有相当一部分送出去。
更重要的,一些人家还要祭祖上香上供。大馒头是祭品。
所以,如此重要、如此神圣的食物,母亲每每到过年蒸馒头,压力都十分巨大,看作最神圣的事情。
我记得,白面粉发酵后就变成一大盆,蓬蓬松松,溢出面盆边缘。
用手指划一下盆内的面,温温热,内里都是气泡,立刻酸味扑鼻。母亲用一个碗底子的水,加一小勺碱面,调和一下,倒入面盆,然后就挽袖子净手,加干面粉,翻滚揉捻;盆内空间有限,母亲将面团倒在撒一层干面粉的大案板上,双臂奋力反复揉捻!
尽管竭力避免面粘连手,但最终母亲两手还是沾得10根手指,甚至所有手指缝隙里,都是面。
我的印象,母亲尽管身材瘦小瘦弱,整天疲惫不堪、病病怏怏,但每当在外间屋土炕前大案板前揉面团,立刻两臂像钢筋铁杵,虎虎生风,一气能把面团有规律地翻来覆去揉捻上千次!
一直到三年前(眼下是2015年),84岁母亲还在世时,她和面揉捻出擀面条用的面团还是那么劲道,我一根手指摁下去,硬得都无法出现一个浅窝儿!
在那时,我心中由于驻留着母亲揉捻面团的那么一股子虔诚劲儿,才感觉过年是多么快乐且神圣重要的一件事情啊!于是我和弟弟妹妹,立刻期待享用新出锅的香甜白面大馒头!
母亲每每要在面团正式上笼前,为测试碱面上的合适与否,首先在笼屉内放一个枣子大小的圆面团,盖上笼盖,不过10分钟揭锅盖,手伸进蒸汽中,猛地取出已经放大至少一倍的熟馒头,仔细观察其成色。
在认为所放碱面与面团内酸性物质中和反应适当后,母亲即正式开始将一个个面团匆匆揉捻成圆圆的,摆上笼屉。
我记得我们兄弟姊妹五个,都爱争争抢抢吃那个供观察成色由枣子大小变成核桃大小的小熟馒头的。见此情状,在家一手遮天的母亲,自然实施模仿那时政府保证拥有七亿中国人民泱泱大国秩序的平均主义战略,掰成很小的五块儿,分配给面前个头大大小小的五个孩子,每人一小块儿(尽管我是老大,跟最小的弟弟相差12岁,但每遇这样机会一次不落)。
在我记忆中,那一小块馒头含进嘴里,品鉴,轻轻缓缓咀嚼,自然而然咽下肚,真是满口余香,是迄今为止再也无法超越的香甘记忆!
但是,1975年“腊月二十八把面发,腊月二十九蒸馒头”的结果却出了大事!25分钟过后,第一锅大馒头蒸熟,母亲揭笼盖、起锅不断吹气,待密度最大的一股蒸汽散开,忽然母亲怪怪地、犀利地尖叫一声!
本来我正钻在我小院院,听到母亲怪异的尖叫声,心惊胆颤,拉开门……同时弟弟妹妹,还有正好推自行车下班的父亲,也一下子都齐聚到母亲身背后。
但见母亲顾不得烫手,一下子从满满一笼屉挤在一起的开花大馒头中,抓出一个像死面团一般的小馒头,立刻扔在地上,拉开屋门,又飞起数脚,将其踢出屋门——我后来了解到据说那是一只“鬼”舔过的馒头(一说是“鬼”捏过),人不能吃,只好扔掉。
母亲说,遇到此情况,对于家庭是大不吉利,主大凶!
第二件事情:
过大年,穿新衣,1975年春节也不例外。母亲照旧给全家都做了新衣服。包括给整天坐在外间屋炕上瘫痪的姥姥,也做了新衣服。
许多年以后,已经83岁的母亲,罹患脑梗抢救及时痊愈出院,我一天天伺候母亲,闲暇跟母亲聊天儿,母亲回忆说,要想全家人过年里里外外都穿戴一新,必须提早准备。
那时全家主要收入就是父亲的100多元,开始时人口少还蛮富裕,但不知不觉变成七八口大户人家,并且都长得人高马大,于是还是父亲的100多元就月月显得紧紧巴巴,所以必须按计划、逐步解决家里每个人过年新衣服。
一共八叠,整整齐齐叠摆在里间屋铺板床一侧,从内到外,从上到下,袜子背心衬衣秋衣秋裤绒衣绒裤毛衣毛裤毛背心毛坎肩外衣新灯芯绒裤新军帽新夹鞋新球鞋应有尽有。
我的印象,那时弟弟妹妹,没有不翘首企盼大年三十下午褪下旧衣服换新衣服的时光。
但我却是另外心态。
我从小到大不知怎么就是不喜欢穿新衣服。
关键是,穿上新衣服,来到无论大人小孩面前,我都感觉别扭、腼腆;我不喜欢别人夸奖。我宁肯过春节照旧穿一身旧衣裤,在别人面前丝毫不引起反应,那样心里才舒服。
那一晚从北格归来,我睡前把自己关进“小院院”,端一大盆热水大洗一番后钻被窝,母亲随即捧着从内到外、从上到下一叠衣服进来,叫我第二天换新。
然后,母亲抱着我整日价摸爬滚打在北格田地里的衣物(包括那件袖口、前后衣襟已经磨破的,之前母亲一针一线拆改缝制、父亲穿过的、类似抗美援朝志愿军的那种扎竖条明线的黑棉袄),就出“小院院”关上了门。马上外间屋响起母亲揉洗衣服的声音。
之后从第二天开始,再加上理过头发,一直到大年三十下午换新衣服,我的装束都清清爽爽,完全变回了城里小青年模样儿。
穿新衣服,给我留下鲜明印象的是那时瘫痪在床的姥姥替换新衣服情景:
姥姥像一个孩子,看到外孙、外孙女们都举着馒头出出进进,又嗅到大馒头香味,马上口齿不清楚、怪声怪调嚷嚷着也要吃。
由于母亲打小半盆热水到姥姥面前慢了几步,姥姥不禁生气起来,怪声怪调声音更大,皱着眉头。
“好爷呀,娘啊,你累死我,”母亲抱怨着,端水盆跪上炕。“先洗脸,换衣服!孩儿们都换了,你也先换衣服,再吃不迟……”
每当姥姥要解决大小便,母亲上炕,在姥姥身后拦腰抱起姥姥,然后在一瞬间用脚把预先摆在姥姥身边一侧、医院用扁尿盆,奋力推到姥姥臀部以下,让姥姥稳稳坐在上面(自从姥姥瘫痪在床每天坐在那里,就永远告别了下身的衣物),一趟下来,都累得母亲吐血!
我回家看在眼里,认为接替母亲伺候姥姥、义不容辞,不然真会累死母亲!所以,我自从回到家,每天都定时干给姥姥接小便的力气活儿。我完全把这活儿揽在自己身上。
姥姥很胖,体重大大超过母亲。
那天母亲叫来大妹妹,协助自己,用热水给姥姥洗手脸,擦拭全身,再一件件里里外外给姥姥换新。随后,我进外间屋、跳上炕从身后拦腰抱起姥姥,坐在了尿盆上……小便完又把姥姥抱下来……
我最后跳下炕,母亲这才把四分之一个、热腾腾香喷喷馒头,递到坐在炕上的姥姥眼前。
但马上,姥姥一把推开,又皱着眉、急燎燎嚷嚷:
“大便,大便……大便!”
于是,我重新上炕抱姥姥,让重新坐在便盆上,但已经发现,在姥姥的新衣服上沾上了便便……
第三件事情:
泡新华书店,曾经是我最重要生活内容之一。
太原市老城区核心地带,国营最老牌的四家书店是:
1、太原解放路新华书店;
2、太原桥头街新华书店;
3、太原桥头街科技书店;
4、太原五一路新华书店。
以上,都是我的最爱,隔三差五都要轮着去一趟。先前,主要是买小人书;上了高中去得更勤。
大街上跟说得来的同学打照面、打招呼,总是:
“上街呀,去哪儿?”
“去五一路书店,看有没有来什么新书。”同学这样回答。
反过来,同学问我,我也是这样回答:
“我去书店,看新来了什么书……”
所以,我插队归来一回家,除了马上恢复插队之前固有的生活方式——“定时收听收音机、半导体广播,阅读父亲订阅并天天带回家的《参考消息》和偶尔带回家的《大参考》,还有《太原日报》和《太原晚报》上中缝版面有关省城各电影院的电影讯息”外——立刻去泡五一路新华书店,消磨了一个小时!
在那时,伟大的史无前例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接近尾声,据说人们潜意识都十分疲惫。
又有谣传说,表面上大肆宣传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了决定性胜利,举国上下一派革命大好形势,甚至世界革命形势也一派大好,东风压倒西风,但实际上中国经济已经到了崩溃边缘!
所以,才会出现被“打倒”多年,并且曾经被“踏上10000只脚、喜好‘黑猫白猫’的死不改悔走资派”“复辟”“资本主义”的现象。
再加上周总理已经提出“实现四个现代化,经济要大干快上”,所以其必要的条件,那一股“为中华崛起而读书”的暗流,也开始涌动。
于是,“热血青年”开始积极响应“为中华崛起而读书”的“读书热”!
相比较,太原市几家国营新华书店,我年龄小一些时,喜欢去解放路新华书店和桥头街新华书店,到初中高中年龄,则更喜欢去太原市规模最大,引导太原市人文主流文化的五一路红市街口五一路新华书店。
在那个腊月里,接近春节,人心最莫名骚动的最后几天,我猫腰骑自行车在五一路上狂奔,还没有过了红市街十字路口,远远地就看见书店台阶下漫开的黑压压的人群。
我在华义美发厅排队理发,已经有所耳闻,据说五一路新华书店周边形成了一个“图书自由交易市场”(应该是许多年以后太原南文化宫双休日古董古旧图书交易市场先驱)。
有许多人身上都揣少则一两本,多则七八本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中外文学名著经典禁书,少数人是交换,多数人做书贩子,靠高价售书,牟些蝇头小利。
那天,我迫不及待闯红灯斜穿十字路口,最后跳下自行车上了锁、立刻挤进人群中。
回忆几十年前那一时刻,在人群中我眼前一亮,冲动得浑身颤抖!
相比较之前上高中时面对太原九中图书馆的藏书,我感觉人们手上、衣襟内,藏藏掖掖揣着的书本,品种更齐全。
我马上将身上的钱,倾囊消费,不加选择高价抢购“禁书”!什么超出定价一倍至二倍的《欧也妮·葛朗台》——标价0.56元售价1.00元;《呐喊》——标价0.36元售价0.80元;还有《希腊古典传说》、《十字军东征》、《复活》、《安娜卡列尼那》、《巴尔扎克中短篇小说选》、《高老头》等;甚至鲁迅的《故事新编》、《彷徨》、《中国小说史略》、《野草》、《伪自由书》、《两地书》、《集外集》、《集外集拾遗》等,也都是我那时买到手的。
在那时,新华书店里放眼望去还只有马列毛选集和红塑皮《毛主席语录》,再就是“八个样板戏”剧本歌本、革命年画、毛主席画像等寥寥几个品种了!
其实今天回头看,当年那些高价抢购的所谓“禁书”也实在太一般般!
而据传,今天若想找到类似当年搜寻“禁书”的感觉,非得像中国改革开放早期去深圳,和今天去香港逛书摊淘书一样。这真是一脉相承的中国特色文化现象。
那天买书,我几乎花光身上所有的钱,然后用尼龙丝网兜、提着上台阶、推开沉重180度自动木质弹簧门进了书店。
好家伙,店内人头攒动,喧嚣沸天!
一通五间房大的空间,笨拙的沉沉松木柜台一字排开,顾客挤在柜台前一丝空隙都没有。
柜台内,面对顾客的不下七八个营业员,都在忙碌。
营业员身后陈列架上上下下书脊朝外、封面朝外……摆放的马列毛选集和红塑皮的《毛主席语录》密密匝匝。
由于过年,脚底下紧靠陈列架见缝插针、一垛一垛摆开新到的年画,内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各种画像居多,剩下是工农兵题材年画。表现手法有油画、水粉画、工笔重彩、水印木刻、版画应有尽有。
在我头顶飘扬万国旗,5-7米高书店顶棚下,一道道三号铁丝绷起来,两个小夹子夹两张背对背、画面一样的年画,挤挤挨挨,每一幅年画最下面左一侧,再用曲别针夹圆形纸标签,上面用黑毛笔字编了号。
整个书店内,顾客都伸长脖子、仰着脸,选择自己喜好的年画,选择妥当,记牢编号,就到柜台前从七八条队伍中选择一条,迂回向前靠近营业员。
在那时,由于从众心理,许多人都在抢购一款最新毛主席画像套图。顾客大声报号码,无数条胳膊伸向前,手心攥着钱(从0.10元到1.00元不等)。
营业员埋头闭嘴、两手非常熟练,不断猫腰使原本一寸厚的一叠年画,一张一张取走配成一套;不断嗅着油墨香;卷成筒状,外包窄条纸一张,又拿细纸绳绕几匝打死结,最后两根手指反方向一捻细纸绳、再奋力一撑、使纸绳断开,一手收钱,一手递出年画,然后接待下一位……
我非常幸运,在剩下最后两三套毛主席画像时,到手一套(价格0.09分+两个0.03分)。
那是毛主席一张全身像;身披灰呢子风衣,站立在祖国大地上,背景是大海;附一幅金字对联,上书:
四海翻腾云水怒,
五洲震荡风雷激。
随后我回到家,将1975年新年画,作为中堂,正对厨房进外间屋的门、高高贴上墙壁。
接着,我钻进自己独立小天地“小院院”,在两斗桌前坐稳,迫不及待打开一本本“禁书”粗略浏览。
我庆幸我开辟出一条书源;“紧俏”书,尽管价高,但完全可以买得到呀!
“下一步,就是解决在省图书馆和市图书馆的借书证问题啦!”我忽然受到启发,搓着双手,自言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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