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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建东《追忆——二百八十一、正月里的远足》

2017-12-07 高建东 追忆青涩

追忆那流逝的青涩年华

第五编 插队三年——穿行于城乡,我的心路历程

第十一部、回家的路


第二百八十一、正月里的远足


1975年从大年初一到初四的中午饭我都没有在家吃。

那天从去给马老师拜过年,我立刻按原路返回、再翻过东墙根底大豁口回到家,仅用20分钟时间。


弟弟妹妹都穿上厚墩墩新衣裤,融入在院里各自的小朋友圈儿玩耍。


有些男孩女孩尽管穿着新衣服,但脸上照旧脏兮兮挂着两行鼻涕。天气严寒家里冰冷,不挂鼻涕才怪!


我回家见里间屋铺板床上,母亲已经摆出三只长长的大鱼盘,都堆得满满尖尖的水果,有苹果梨葡萄干枣核桃花生糖果(其中,有一些是父亲“走后门”弄到的)等,还有一盒饱饱的大前门香烟,刚刚撕开口。


我首先捏起一大串我从农村北格弄回来的白马奶子葡萄……许多年以后我发现在所有水果中我的最爱,的确就是葡萄!


那天早饭吃过,立刻有院里几个叔叔来家给我父亲拜年。

我心里清楚,父亲是地方政府劳动局长(这职位可了不得),那几个叔叔都有适龄的儿女,皆有巴结我父亲之意,无非是立在地上,寒暄几句,父亲散出几根大前门香烟……

马上,父亲随叔叔们出屋门开始在大杂院三排15栋房子32户人家之间,出出入入,都穿着严肃漂亮的四个兜中山装,衣领系到喉头处,胸兜儿插两支钢笔;轮流面对面一边拱拳、一边寒暄弯腰作揖、拜年道贺;队伍也愈来愈庞大。


多少年以来我的深刻印象是,过年规矩,大年初一全天都是上下级同事同学朋友之间互相拜访拜年。在这一天,人与人之间、邻里之间比拼的就看谁家这一天来拜访的人最多,最热闹。


每年这一天,母亲神色紧张,生怕来家人少,或者没有人来。甚至,送走一拨,整一上午有一会儿没有人来、出现了清冷,父母脸上就都很尴尬。

无论什么人上门,立刻父母脸上堆满笑颜!


我在那时已经能体会到院里那些门庭冷落邻居们的心境,尤其那些无职无权的普通职员、工人家庭,还有遭遇被清理阶级队伍”、“下放的邻居家(事实是一旦出现这个情况,人们都回避尤不及),无论大人孩子,都倍感凄凉!

后来听说院里的××阿姨,在家,竟然凄凉得大放嚎啕!


那天我家收音机旋钮调到最大,整天播放歌曲。照旧是忆苦思甜内容,反复重播电影录音剪辑《白毛女》(几乎年年过年如此),接着又反复吟唱铿锵有力的《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我们有多少贴心的话儿要对您讲,

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给您唱,

哎——千万颗红心——在剧烈地跳动,

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

我们衷心祝福您老人家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我们有多少贴心的话儿要对您讲,

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给您唱,

哎——千万颗红心在剧烈地跳动,

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

我们衷心祝福您老人家万寿无疆——(口号: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接着唱)万——寿无——疆……


在那时的惯例,到了大年初二,先是我们全家倾巢出动去我舅舅家,吃过午饭走。这是遵循兄弟姊妹长幼顺序的古训——妹妹给哥哥拜年。

同时姨姨姨夫全家,也来我舅舅家,吃过午饭一同离去。

大年初三,我们全家去姨姨家。姨夫充分展示自己的厨艺,毫不吝啬款待姐姐姐夫全家。

还有我舅舅家的我二哥、大姐、二姐,比我小半岁的彩萍等,也都代表我舅舅,聚齐了他们一同来给二姑二姑夫拜年。

后来,我们兄弟姊妹长大,父母变老,改为仅仅是孩子们大年初二去舅舅家,大年初三去姨姨家,拜过年,放下礼盒,不吃饭坐一会儿走人。


但是1975年春节,由于我妗妗去世,姨姨家功功眼瞎,姥姥瘫痪在我家由母亲伺候着;巨大的生活变故,使过年礼俗一下子全部省略!


那一年,父母从初一到初四一直呆在家。

我则大年初一在给马老师拜过年回到家,立刻骑自行车沿坝陵南街向东爬坡、开始向东山煤矿的职工住宅区进发。


我的目的是去看望插队室友,比如李先堂、朱志勇、苏根喜、杨三宝等,但潜意识则是想跳出都市圈子,呼吸新鲜空气。


在那时没有手机联络,完全贸然前往,是根本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人的。不过我想尽到礼俗即可,见面不见面无所谓,就是见了面又有多少话可说呢?


那是一次新春远足,我记忆犹新。

大年初一上午,我骑自行车沿坝陵南街、小东门街一路向东过太原东站、赛马场、职工新村,直到眼前豁然开朗、变成黄土高坡;一面是枯黄茅草的山包,一面是跌落数丈的干涸川地,远处不知什么工厂砖砌的高烟囱耸立,黄烟、黑烟袅袅飘散……


我骑车一直爬坡,累得通身大汗,身上衣服脱得仅剩一件红秋衣。实在蹬不动自行车,就只好跳下车,推着满搭衣物的车把、猫腰翘臀前行。不知不觉,已经来到杨家峪村。


我在那时并没有立刻寻找插友们的家在哪里,而是突然有了兴趣,想去最远最东侧的孟家井村。

和我住在一个知青宿舍、我所最厌恶的杨三宝,就是孟家井村人嘛!


我的计划是,先走到最远,然后回折,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拜访插友,最后一路回到我的坝陵桥。

一直到几十年后今天,我陪妻子逛时尚商店无论去北美风情,还是去天美名店,都是习惯于一进商店首先坐电梯到最高一层,然后一层一层下降,从从容容逛商场。


我后来真是惊讶,问过路,继续爬坡、经过小窑头村、大窑头村,最后竟然终于来到了眼前破房烂屋、一派贫困的孟家井村口。

我真是纳闷,我的插队室友们,比如家在孟家井村的杨三宝,其生长生活条件根本连眼下插队所在地、一马平川的南郊区北格都不如,他们这也算是来自城市的插队知识青年吗?真是荒唐至极!


由于居住在这里的村民,通过在国营东山煤矿找到了一份国家正式职工的工作,于是摇身一变由农民,变成了产业工人阶级。同时他们的孩子,也成为了工人子弟,一旦遇上插队,于是一个一个山里娃,糊里糊涂就变换生活环境,来到南郊北格广阔天地,头上扣上一顶知识青年帽子!


事实上,我那时在孟家井村、小窑头村、大窑头村都没有专门问询过每一个插友。家家户户,都贴上鲜艳的对联,但村巷冷冷清清。

有一个嘴角插烟卷儿,蹬一双煤矿工人下井时才穿的高筒雨靴的叔叔,在自家院门口擦拭自行车。他抬头瞭我一眼,低下头,忙又重新抬起头,直勾勾上下打量村子里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陌生的我;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我忽然感觉,与所有东山煤矿的插友们,真得见了面都没有什么可说的!于是决定不再见任何人,立刻折返回我的太原老城区核心地带——坝陵桥。


汗水很快落了,我用背心狠狠擦拭一番脖子上的汗渍,再一件一件把衣服重新穿戴好,飞身跨上了自行车……那位叔叔一直神色纳罕地地盯视我——从哪里冒出来的呀?一直到我骑车拐过一个弯儿。由于是大下坡,很快,我飞车前行速度、达到了相当于小轿车的100迈!

我后来有些后怕,一旦刹不住闸,极有可能冲下砂石土路一侧的山崖……


很快,我就重新经过都有我插友的大窑头村、小窑头村,最后再回到相对热闹、人多一些的杨家峪村,真巧,立刻在大街上跟李先堂打了一个照面!


他傻呵呵的,大高个,直直的挺着胸脯、梗着脖子,眦大两眼,一脸纳罕——怎么,我是从“上头骑车下来的,而不是从下头骑车上来的?

我说明原委他神色照旧十二分地困惑!


那天,李先堂穿一身崭新的,宽松臃肿的矿上发给他父亲的黑色煤矿工人工作服。很明显,这算是他过年的新衣裳。

我与比我高半头的李先堂,并肩而行,这情形我多么熟悉。

三个月以来我们并肩而行,那背景本来一直是一马平川的北格田野啊!在那时,我初来乍到北格,对一切都陌生。我傍上李先堂在村巷阡陌间如影随形,我的感觉就像拥有了一个保镖,充满安全感。而眼下,我早已经熟悉了北格的环境,再不需要保镖了。同时我俩眼下也已经交往成患难朋友!

这时,我和李先堂并肩而行,背景是工矿区,来来往往的都是休闲的煤矿工人,以及家属,我感觉很新鲜。


我推自行车,进了李先堂家的院子,眼前一派寒酸、贫困。再进屋我立刻感觉墙壁暗黑、空间窄小,根本不及我们家住房条件。在那一时刻我的优越感油然而生,不过后来立刻我的优越感消失殆尽!


李先堂还有一个已经出嫁的姐姐,和两个上学的弟弟妹妹。那天我进屋正好他姐姐要出门,跟我打一个脸对脸照面。好家伙,比李先堂下巴更尖,眼睛更细小!随后我见到了李先堂的父母,和他的两个弟弟妹妹。


他两个弟弟妹妹见了我,都面有羞涩,显得是住在山上的人。我心里清楚自己,非常自恋。我从小到大在老城区街巷大杂院长大,同时我也是在小学初中高中就一直享有第一大帅哥名号!


我一望而知,李先堂的父亲,是那种本本分分靠下井挖煤赚钱养家糊口的体力劳动者,一天一天的超负荷拼体力,使脊椎变形、背有些驼,面色也疲惫,似乎永远休息不够,两手黑黝黝,大概煤粉已经渗透进手指骨头里了;神情木讷不说话,由于已经对我了解一二,眼下见到我本人,他也一脸局促,犹犹豫豫要递给我香烟,我拒绝了。那是一包对于我的劳动局长的父亲,根本不屑的0.21元一盒的白皮乙级烟。


叫我惊讶的是李先堂的母亲,高大强壮威猛,跟李先堂父亲并排坐在炕沿边,那气势整个占上风!后来我家缺一车烧土(老太原人最熟悉的一种黄土,跟煤粉按照1:1搅合在一起羼水和成泥,直接用湿泥填火使用,或者打坯,晾干,是很好的燃料——前文已有解释)就是李先堂的母亲,亲自拉小平车送到我家的。我母亲给她喝一碗水,她即离去——这是后话。


在几十年前的中国风尚,劳动人民当家做主,愈是做体力劳动的国家职工,或者在城市做雇工的;愈是在体力劳动第一线;愈是重体力、强体力劳动者,比如一线下井的煤矿工人、太钢冶炼车间炉前工、火车站货场拉排子车(安装汽车轮胎,比普通小平车、三驾马车都大数倍的人力车,靠十几人拉动,专门运送大型超大型机器设备)的工人,以及太原面粉厂扛大包装卸粮食的工人,愈是可以赚到大钱!

不像几十年后今天,形形色色资本家当家做主做国家主人,多少体力劳动者无论怎样出卖苦力创造剩余价值,不用说赚大钱,就是拼死拼活也照旧挣扎在社会最底层,却常常因为被拖欠讨不到工钱薪水,还要背上“恶意讨薪”罪名被政府以扰乱国家秩序名义,支持纵容、狼狈勾结的形形色色流氓打手、无所不用其极,予以“示众”“戕害”


那天,在午饭饭桌上,李叔叔很直爽地问我

“你爸爸做大官,一个月能赚多少钱啊?

“他属于高干级别,每月100多……”我口气自信、大声回答。

“嗯。”李叔叔低着头,竖着耳朵听完,再抬起头,一仰脖灌到嘴巴里满满一酒盅汾酒,最后那黑幽幽的手背,抹一把嘴巴。

“李叔叔,您一定也挣不少钱吧?”我随即大胆直爽、诡诈地反问。

“嗯。”李叔叔低下头。这时李先堂插一句:

“俺老子……过年前这一个月,挣了400多……”

我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子,是我父亲工资的将近四倍!立刻,我先前潜意识中那么一股子自大自恋劲儿,就“阳痿”得没有了踪影


那是一顿丰盛的大年初一的午餐。

李先堂一家招待我十分实诚慷慨。

我后来了解到他父母都是河南人怪不得大方呢!


在饭桌上,为了炫酷,李叔叔自饮自酌酒过三巡,放下筷子,从摆筵席矮炕桌下面又拿出一架相当于一块整砖头大小的半导体收音机,打开旋钮,开始调台,立刻满屋子充满吱吱扭扭的电波噪声。从半导体收音机正面右下角,还伸出两条电线,连接另一个装置,那两个物件都挤靠着摆在饭桌上。我一眼就认出,另一个装置,是矿工下井、背在后腰上的矿灯电瓶。


“用电瓶代替三个一号干电池用来省电,李叔叔这办法对头!”我这样想。

后来,我也带到北格一架母亲29元给我买的半导体收音机。我通过李先堂,让他父亲也同样给我解决了一个矿工跨在腰上的电瓶——这是后话。


从杨家峪村归来,大年初三,我还又骑车去了河西(汾河西岸)义井一电厂宿舍区,串了好多插友家,包括去给那时妩媚妖娆的带队梁大姐拜年。


我去看望插友一电厂厂长的儿子,正是午饭时间,围着一桌子人,但厂长的儿子并没有邀请我入席,我悻悻退出他家门……


我是在大脸盘、一脸横肉长满小红疙瘩、叫做毛长河的插友家吃的午饭。他后来返城回家身上没有钱、没有粮票,称呼我画家,伸手跟我借钱,我绕不过就帮助了他一元钱和半斤粮票。

他后来终于在太铁太原火车站得到一份正式工作,还专门到我寝室、摆出一副市侩样子告诉我:

高画家,以后有什么事情,来太原站找我!

那年毛长河和我同岁(即将19岁,离开家庭父母在外奋斗,那么一股子老辣的世故劲儿,显得我十二分单纯;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相比现在多少18-20多岁啃老一族的孩子们,一个个窝窝囊囊,现在我真是十分感慨!

那以后我再没有见过他!

几十年后今天毛长河应该早已退休。(待续)






若您希望完整审读《追忆那流逝的青涩年华》,敬请点开以下链接:

高建东《追忆——二百八十、大年初一,重游母校》          高建东《追忆——二百七十九、舅舅 ·  年三十傍晚》         高建东《追忆——二百七十八、“小年”到了,我这样过》        高建东《追忆——二百七十七、春节前的轶事》        高建东《追忆——二百七十六、采购年货》         高建东《追忆——二百七十五、理发》      高建东《追忆——二百七十四、年节的太原大街上》      高建东《追忆——二百七十三、年节的脚步》      高建东《追忆——二百七十一、回家的路》——二百七十二、家的情形      高建东《追忆——二百七十一、回家的路》     高建东《追忆——二百七十、采取果断措施》         高建东《追忆——二百六十九、害群之马》          高建东《追忆——二百六十八、生存法则之再论心计第一》         高建东《追忆——二百六十七、葡萄园行动》       高建东《追忆——二百六十六、读书,一闪念而已》          高建东《追忆——二百六十五、菜刀事件》         高建东《追忆——二百六十四、画棺》        高建东《追忆——二百六十三、农民画家》          高建东《追忆——二百六十二、自行车》       高建东《追忆——二百六十一、做有担当和有心机的长子》       高建东《追忆——二百六十、升华》       高建东《追忆——二百五十九、“文学”青年》     《追忆——二百五十七、成长》——是五十八       高建东《追忆——二百五十七、爆米花》       高建东《追忆——二百五十六、张大爷》       高建东《追忆——二百五十五、》——关心时政的“放羊汉”         高建东《追忆——二百五十四、读书无用》       高建东《追忆——二百五十三、新的“革命任务”》      高建东《追忆——二百五十二、露天电影》      高建东《追忆——二百五十一、真正的筋骨历练》  高建东《追忆——二百五十、恸地悲号》  高建东《追忆——二百四十九、成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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