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东《追忆——二百九十、给学生上第一堂课》
追忆那流逝的青涩年华
第五编 插队三年——穿行于城乡，我的心路历程
第十一部、回家的路
第二百九十章、给学生上第一堂课
上课铃声刺耳地响……
我出办公室门前，马老师又用眼神鼓励我。
她笑眯眯的，孕身笨拙、大腹便便，尽量把身体挺挺直，两手各护着肚脐眼儿和后腰眼儿。她说，等我下课后，她再离校回家，开始两个月的产假。
去年我刚插队秋收割豆子，在地头见到的那时的马老师，1.67米身高，不胖不瘦，小小的屁股，瓜子脸蛋儿粉扑扑，标准的双眼皮，眼角略翘，一层白色绒毛布满双颊、耳廓、颈项，前胸微挺，挂着黑电木哨子，十分帅气。
她曾经对我说，我可以来学校担任“美术老师”，还曾经大姐姐一般，关照我“劳动过后身体出汗，需及时穿上衣服，别受风着凉，出门在外，一定要知道自己照顾自己……”我都记忆犹新。
一晃过去半年多，那时瘦俏、腿脚利索，漂亮的马老师，眼下竟然怀孕待产、变得臃肿不堪，还满脸蝴蝶斑，叫我吃惊！
——我没有料到自己一个毛头小伙子，仅仅混有一个高中文凭，初懂学习上进，纯粹不谙教育学，根本没有传道、授业、解惑的资格，竟然有一天，踏入了神圣的北格学校校门，并且立刻成为六年二班班主任，这真是匪夷所思！
“同学们好！”我用纯正普通话大嚷一句，健步跨上讲台。
耳边先是一阵稀里哗啦坐凳磕碰声，马上40多张稚气、陌生的脸，咄咄逼人，直冲着我。
我忽然大脑一片空白。
我感到自己孤孤单单，多么无助，又多么莽撞，但无路可退。
观察面前一个个土生土长在北格大队陌生的弟弟妹妹朴野的面孔，扫视他们眼神中变幻莫测的情感，一个个生龙活虎，我不由地心慌意乱。半年多以前，我就曾经和这一批同学在田地里比赛过割豆子。
“坐……坐下。”我故做镇定，威严地摆摆手。
“老——师——好！”同学们像嗷嗷乞食的雏鸟，一起大张嘴巴回应我，同时在又一阵稀里哗啦坐凳磕碰声后，各归了座位。
突然，一个同学压低嗓子悄声说：
“还以为是什么老师，原来派来一个插队生。”
另一个立刻应和：
“嗨，就是去年秋天割豆子、在地里遇见的那个见甚画甚的插队生。”
接下来泛起一片吵吵声：
“他比咱们也大不了几岁。”
“看样儿面嫩的，也就17-18岁！”
“皮肤好白！”
“手也又细又白！”
“一看就没受过苦。”
“他头发真黑真密。”
“——俺家的羊儿下羔子啦！”
“俺家的也下啦……前日黑夜，是一对对，嘿嘿！”
“……”
在满教室吵吵嚷嚷声分贝不断增强中，我渐渐恢复理智。
由于身份是老师，同时又是班主任，我特别享有的“权威性”、马上给了我底气。
“安静！”我瞪起眼睛。“乱糟糟的，怎么搞得？怎么都随便说话？一点儿不遵守课堂纪律！”
我话音刚落，满课堂就轰然爆发一片莫名其妙“哈哈哈”大笑，我忙低头检查自己，是不是裤子拉链开了——耳朵里一片嗡嗡嗡。
“安——静！”我又大吼一声。
这时，距离我最近、最前排一个男生站起身，扭回头，冲后面大声问：
“谁干的？”
我一下愣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一局面。
马上，站起来的男生脸冲向我：
“嗨，插队生，不知道是谁用玉茭颗颗打我，生疼生疼的！”
这男生一脸诡诈，又冲我喊“插队生”，叫我一下子很反感他。在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大队马永福书记的三公子。不过，后来我知道后照样对他不客气。因为有师道尊严的古训，马书记是非常赞同我这样做的——“建东，俺三鬼捣蛋，打狗日的！”这是马书记亲口对我说的话。
这时这男生两手开始在自己衣服里前后乱掏，最后捏着一粒黄灿灿十分饱满的玉米粒儿，亮在我眼前。
我一巴掌上去、就打掉了玉米粒儿！
我立刻惊讶，我怎么上了手？还这么重！于是，眼前出现森林中野黑熊站立张开熊掌扇向猎人的情形。
显然，我上了手，比干瞪眼吼叫起作用。
我注意到，这个见识窄的农村小弟弟，被弄成一张大红脸。
我估计他应该是第一次遇到这情况，反而不知所措起来。
顿时教室里安静下来。
从同学们眼中，我同时也读出来自己那时被激怒、动了真情。潜意识表现出的，则是经历过无法无天“造反有理”的文革的我、自身城市小混混野性、仗义、放诞性情的流露。
“嗯，”我暗暗点头，“看来老师阳刚、粗暴一些，也对这些小弟弟妹妹的口味儿。”
本来，为了筹备上好我平生第一次当老师的第一节课，在马老师辅导下，我把备课教案做得很认真详细。一节课45分钟，我把它分为八个时段。
比如第一时段，我准备在黑板上介绍自己写姓名，同时展示我写美术字的功底，再配以简笔画。在秀过我的才具后，我开始第二时间段，打开花名册点名，要求每个同学站起来呼应。第三时间段，我讲几句话，讲稿我都一个字不拉草拟在备课本上，照本宣科念完就行。再一个时间段，打开课本，延续前任马老师的授课内容，接着往下讲（我代数学课）——我计划得很好。
但我没料到，一开局，就完全没有按我的计划进行。
我非常恼火，同学们对我不尊重，已经破坏了我的情绪！
忽然我鼻子发酸，有想哭的意思。
“唉！”我一个健步跳下讲台，出教室门，动静很大地在紧挨教室出檐的一棵柳树干背后，彻底打扫我的鼻腔，同时，也平复一下我的情绪。
在那时，校园里空空荡荡，从各个教室正好传出怪怪的、方言很浓的朗读课文声，以及某一个班内女老师尖嗓子的授课声，还有正上音乐课的教室里老师教唱歌的歌声，当然也偶然夹杂着另一个教室一位男老师的、出语连珠的批评学生的吼叫声——此起彼伏。
我再回到教室，紧咬牙关，决定冲破阻碍，继续实施我的备课教案计划。
我忽然感觉一节课45分钟，时间好漫长啊！
教室里非常安静，我反而感觉不习惯。
但当我脊背冲着同学们，往黑板上写我名字的时候，又听到了小声悉悉索索说话声。
“怎么搞得，总有同学小声说话！？”我用粗黑老宋体美术字、写好我的姓名，转身面对同学们，秃噜出这一句以后，痛苦地摇摇头。
我很不耐烦。但我立刻悟到，成为一名合格老师首先必备的涵养就是有耐心啊，脾气暴躁自制力差的人，怎么能当老师呢？显然，我蹬上讲台，不足10几分钟，就已经证明，我当老师根本不够格！不过事已至此，接下来，我决定，硬着头皮、适应嗡嗡嗡的小声说话声，坚持完成我的备课教案计划。
我打开花名册，开始点名。
全班46个同学，其中男生20名，女生26名。在点名过程中，教室里嗡嗡嗡小声说话声又迅速升高。
“王冬梅，”我忍不住又开了口。“不要说话，你是副班长，怎么带头说话？”
但我立刻遭到王冬梅（后来考上大学，毕业后在“太原城区桥东街派出所”参加了工作）白眼！
王冬梅那时在班里女同学中，个头儿最高，胸脯完全发育，穿一身干净的、有补丁的衣裤，两条粗黑发辫垂在脑后，双眼皮，大眼睛，目光深邃，显然是班上非常懂事、勇于承担责任的“大姐姐级”人物。
在她眼中，我应该不过就是一个比她仅仅大三四岁的、城里来的大哥哥，完全不是老师那种感觉。
王冬梅目光很犀利，我有些发憷，避开她目光，心说，“难道……我点名批评她一下，我作错了吗？”
这时又一个同学高凤虎（后来参军，再后来复员，做了汽修厂老板，愈做规模愈大……），也歪着头，跟同桌同学说话。
“高凤虎，”我不由得又放大声。但接下来，我张一张嘴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感觉自己脸都气扭曲了，最后，总算憋出一句话。“怎么……你是班长——你们都是班干部，怎么都带头说话？”
在那时，全班同学都是男女搭配、两人一张课桌，分为四纵行。这时，靠后左面一部分，说话声最大。
“你们闭嘴！”我用手一指。但右面一部分同学，说话声也渐渐升高。“你们也闭嘴！”我又指向右面一部分同学……但最终，整个教室，还是充斥一片噪声，显然，我又无法上课了。
我真得想大发雷霆，但忽然注意到，刚刚点名批评过的王冬梅和高凤虎，都直直坐着绷着脸，闭着嘴，望着我，忽然，我莫名消了火气。
我一下意识到，刚才两位班长，或许被我错怪了。他俩刚才根本不是不遵守纪律小声说话，而是在协助我，制止同学们的小声说话。
马上，我悟出了一条合格教师的必备素质——就是对待同学应以正面表扬为主，以榜样的力量引领，以此来建立良好的课堂秩序。
“王冬梅和高凤虎很好，起带头作用，上课不说话、不做小动作、认真听讲。”我忽然表扬道。
在这时，我打心眼里确实是要谢谢这两位班干部，在以身作则，配合我。
话音刚落，果然奇迹出现，立刻，我注意到教室靠后左面一部分同学，说话声小了，尤其几个女同学，立刻腰板直直，学王冬梅那样儿，静静望着我。
“那一部分同学，也很遵守纪律！”我指一指靠后左面的女同学又表扬一句。见我这么表扬，立刻，靠后右面一部分同学，也齐刷刷腰板直直，静静望着我。于是，我又补充表扬道。“我也谢谢右面那一部分同学，老师初来乍到，他们也很遵守课堂纪律！”
“……”
终于整个教室恢复了秩序。
但随后犀利的下课电铃也响起来。
显然，我做六年二班数学代理老师兼班主任，上第一节课，以失败告终！
教室门轻推开，马老师挺着大肚子，笑眯眯进来，迈上讲台。
她说，临请产假回家，有一些话，还想对同学们吩咐一下，尤其要推介我，说我才情如何如何，读书多，画画得好，完全能胜任给大家代课，希望大家尊重代课的高老师。
见到马老师，我不由地局促，退到讲台一边。
我顺便留意到，教室里自从马老师出现，那才叫真正的鸦雀无声、纪律整肃。
又过了10分钟马老师才宣布下课……
在回办公室的路上，我，莫名地想哭，眼泪夺眶而出，但马上撩起衣袖擦掉了眼泪。
那时我19岁。
那应该是我初入人世、领悟“为人师表”这一行当真正的开始。（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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